第十章 双刃之咒
拗不过他,她最终还是在他的陪同下做了全面体检。
拿到报告,是在三天后。
电话里,张医生的声音很凝重,尉迟早的心不住往下沉,嘎声道:“我马上过去,我们面谈。”
正在喝汤的唐暖暖放下汤匙,担心地问:“怎么了?”
他稳声道:“公司出了点事,我去看看马上就回来,你在家待着,不要自己一个人出去。”
“可是,待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做,很闷啊。”
唉,自从晕倒后,他就把她当成易碎娃娃般看护得很紧,除了吃饭洗澡上厕所这些事他允许她自己做,其他任何事,包括哄石头睡觉陪石头玩儿,他都抢着干。
他说:“不想让你累着。”
可是,在他面前,她觉得她只能做这些日常琐事来体现她的价值,若是连这种小事都做不了,她不知道自己对他还有什么用。
“去床上躺一会儿,睡醒了我就回来了。听我的话,在家等我,不要出去,嗯?”
抚着她的脸,他再三交代。
也许,该把冬叔叫回来,有冬叔守着,他比较放心。
驱车赶到医院,直奔张医生的办公室。
张医生见到,素来以冷静闻名的尉迟大总裁,在接过体检报告时手竟然在发抖。
看来,再无坚不摧的人,心底也有最柔软的所在。
“风湿性瓣膜病,并不是不可治,现在瓣膜置换手术的成功率很高,只是这个病,病程很长,以后需要常年依靠药物。”
尉迟早掩着眼,半天才道:“这种病是怎么得的,半年前,她还好好的。”
“半年前?”张医生吃惊道,“不可能!从各项数据来看,她这种病至少已患了十年。”
尉迟早没有说话,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推到他面前。
那里面,是她三年来的健康报告,每年她都有做体检,那是一家知名体检机构,在业内有很高的权威性,这些报告说明她很健康。
狐疑地看完报告,张医生也变得不确定起来。
他拨通内线,“小李,那天给唐暖暖做检查时,有没有其他客人同时在场做体检?”
免提里的声音肯定道:“没有,因为您事先交代过,所以体检时我全程跟着,每做完一项,我现打现贴的标签,我保证不会和其他人弄混。”
排除拿错报告的可能性,张医生又给那家体检机构的熟人打电话调了档案。
几番比对之后,他也觉得蹊跷。
“这样吧,尽快安排她住院,我再取几组数据确认一下。”顿了一下,张医生又道:“这个病,是不能生育的。一方面,患者接受治疗时服用的药物会对胎儿产生致畸作用,另一方面,孕妇在妊娠后期很容易心衰造成死亡,所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尉迟早脸色发白,“什么意思?”
“唉。”张医生叹了口气,轻拍他的肩,“她怀孕了。”
一听这话,尉迟早扶着桌角,差点站不稳。
虽然有些话很残忍,可是该说的还是要说。
“以她目前这种身体状况是不宜要孩子的,尽快安排她住院。”
出了医院,尉迟早像游魂一样站在大街上。
阳光那么灿烂,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是他害了她。
为了一己私利接近她,洋洋得意地以为自己用三个月成功破解了不见咒,哪晓得,他如愿以偿的同时,却将她推入了受苦的绝境。
他早该晓得的啊,初见她时心脏的绞痛,那是在提醒他逆咒而为的下场,可是他却沉浸在征服的快感中,没在意没重视,也许在他一天天长时间注视她的时候,他已将疼痛转移到她心上。
那个傻瓜,那天,她是疼晕过去的吗?
最近,她脸色动不动就苍白如纸,额头也会无缘无故沁汗,是因为心在疼吗?
那样的痛,让他一个男人都承受困难的痛,他竟然全让她去承受。
此后经年,风湿性瓣膜病会让她的心变成一颗不定时炸弹埋在胸口,不知何时何地心悸心慌心痛,她的脸色,恐怕再也红润不起来。
还有孩子,她那么喜欢孩子,如果知道不能怀孩子……
无法想象下去,悔恨、自责,他想杀了自己!
他要怎么开口对她说不要这个孩子?
他想要啊,要一个他们共同的孩子,长着她的眉眼,有和她一样暖暖的笑容,最好是一个女孩,他哄她睡觉,给她讲睡前故事,看她从襁褓中的小囡长成如她妈咪一样温暖清雅的女子,想牵着她的手将她送入幸福的殿堂,将她交给另一个男人,然后有自己的孙子孙女。
这些幻想,从此以后,再也不要有。
他有她就够了,只要有她,其他的,他都可以不要,只要有她,只要有她就好。
可是,好怕,怕得知真相的她,最后不要他。
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留住她,留住她的命,让她健康,留住她的心,让她爱他。
回到家时,他已整理好情绪,努力不让她瞧出端倪。
她正蜷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晒太阳,听到开门声,她直起身,懒懒的声音唤:“你回来了!”
“你回来了”,平时感觉再寻常不过的问候,这个时候听来却令人想哭。
好担心哪一天打开门,家里空空洞洞,不会再有人对他说“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径自走过去将她拉入怀里紧紧抱着,好像这样,她就不会飞走。
“过得好吗?”吻着她的发心,他取过握在她手中的书,“看的什么书?”
唐暖暖懒懒地打个呵欠,笑,“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小屋里射进两三方斜斜的太阳。太阳他有脚啊!轻轻悄悄地挪移了;我也茫茫然跟着旋转。于是——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察觉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天黑时,我躺在床上,他便伶伶俐俐地从我身上跨过,从我脚边飞去了。等我睁开眼和太阳再见,这算又溜走了一日。我掩着面叹息。但是新来的日子的影儿又开始在叹息里闪过了。”
在他手指翻开的那一页,正是很熟悉的《匆匆》。
叹了口气,她继续念:“日子已经从我手中溜去,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啊,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啪——”尉迟早合上书,将它丢到墙角。
他不喜欢,很不喜难,就好像,在告别般,很不喜欢。
“怎么了?”觉出他的异样,她直起身,望进他的眉眼。
“没什么,就是有点累了,陪我睡会儿。”
闭上眼,他重新将她带入怀中,抱着她一起在沙发上躺下。
阳光透过窗户,暖暖洒进来,在两人身上投下金黄的光。
“唉,真想就这样一直搂着搂着到世界末日。”怀中的人儿满足地叹息,感慨。
他却哽了喉,无法应声。
“早?”
“嗯?”
“早。”
“嗯?”
“没什么,就是想叫叫你。”
“傻瓜。”
鼻子一酸,眼泪就滚了下来,他忙抬指拭掉,不想让她看见。
她住院了。
在他仍琢磨着该如何开口哄她住院时,当天晚上,她突然抽搐起来,捂着胸口,痛得呻吟。
送入医院,张医生立刻采集数据,结果仍是风湿性瓣膜病。
尉迟早坐在病床边,紧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唤“暖,暖”,她很想应一声,很想说“不要担心,我没事”,可是不行,她连开口的力气也没有,不过是张一张嘴,竟然也能拉扯得胸口揪痛。
不能分担她的痛,尉迟早痛苦难当。
是他害了她,是他害了她。如果早知如此,纵使狭路相逢,他也会装作视而不见。如果早知如此,他绝不会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条件和她相识。只要她好,相逢何必曾相识,只要她好,他愿意生生世世不再出现在她面前,只要她好,只要她好。
见张医生进来,尉迟早急叫:“她很痛,她很痛,有没有办法止痛。”
“所有药物都会对胎儿产生影响……”
“我不管,我只要她,我只要她,给她止痛!”
他好怕,怕她扛不住痛,怕她晕过去,怕她就这样再也回不来。
“暖,暖,一会儿就不痛了哦,乖,很快就不痛了。”
感觉到有热热的水滴答在手背上,唐暖暖睁开眼。
她痛,但是痛得很清醒,他和医生的话,她都听入了耳。
“什么,胎儿?”
艰难地开口,她看到他的眼泪掉下来,腕上立时一热。
“乖,”吻着她额头,他的眼泪落得更凶,“乖,孩子以后会有的,听医生话,先打针吃药把身体养好。”
“不,”她摇头,用她能拿得出的最大力气摇,“不,我不痛,我不打针不吃药,不!”
她开始挣扎,更大声地叫:“我不打针不吃药!”
眼神瞟到一旁站立的医生,她叫:“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给我打针吃药,否则,我会告你,我一定会告你!我不痛,真的一点也不痛!”
“傻瓜,你个傻瓜,我只要你,我只要你,你懂不懂懂不懂!”
她迟疑地望着他,“你,不想要这个孩子?”
他摇头,“不想。”
“你不想我为你生孩子。”
“不想。”他答得毫不犹豫斩钉截铁,看来,是真的不想。
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她愣愣地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心慌地抚摸她的脸,他解释:“暖,我只要你,有你就好,我谁都不要。”
我只要你,谁都不要?
“谁都不要?”低喃着这句话,她疲倦地闭上眼。
“让我想想。”
无措地望着她,尉迟早想告诉她关于心脏瓣膜病,却又担心她在一天之内承受不了双重打击,犹豫了一下,终是决定等两天再说。
可是,有时候意外来得太突然,他晚说一天,就可能错过一生。
到了例行查体温的时间,有个护士拿着温度计走进病房。
当时,疼痛已减轻的唐暖暖靠坐在床头,望着窗外出神。
“唐暖暖?”
听到声音,她转过头。
然后,她看到了她。
对方“咦”了一声,“你是,唐暖暖?”
“是。”她应。
对方似在哪里见过,感觉很面熟。
“我们以前见过吗?”
“没有,”她将温度计递给她,笑得眉眼弯弯,“呵呵,我听同事说这里住了个新人叫唐暖暖,和我名字只差了一个字,并且长得和我很像,所以就来看看,呵呵,没想到,我们真的长得很像呢!”
经她提醒,唐暖暖才发觉,原来面熟的感觉是因为她差不多是看到了“自己”。
“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唐小暖。”唐小暖俏皮地一笑,冲她眨眨眼,“呵呵,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哦,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是双胞胎呢?”
被她的活泼感染,唐暖暖也笑起来,“很高兴认识你。”
唐小暖好奇地将她看来看去,最后指着她眼角的泪痣叫:“啊,我找到了,这里,你有这个,我没有。啊,我要问问我老爸老妈,看他们有没有丢失过女儿。”
唐暖暖摇头,“没这么巧啦,我有爸妈的,我跟我妈长得很像。”
“我也跟我妈长得很像,难道你妈和我妈是双胞胎姐妹,可是,我没听我妈说我有个姨啊?等等,我给我妈打个电话。”
在她掏出手机时,尉迟早从外面走进来。
她背对着门,注意到唐暖暖的视线,她跟着回头,然后在看到尉迟早时,手机“啪”一声落到了地上。
唐暖暖看到她的眼泪似河水般在眼眶里上涨,而后决堤。
尉迟早站在门口,愣了一下,视线在两个肖似的面孔上移来移去,躺在病床上的那个秀眉微蹙,穿着护士服的这个泪流满面,现在,演的是哪出戏。
“暖,这位是,你妹妹?”
她的资料中说她是独生女,那么,是堂妹?
唐小暖眼泪流得更凶,那是难以置信又欣喜若狂的眼泪。
“大枣哥,你是大枣哥,是不是?”
正要向病床迈近的尉迟早身子一僵,立刻将视线从唐暖暖身上移了过去。
“你说什么?”
下一秒,唐小暖就冲了过去搂住他的腰。
“大枣哥,你是大枣哥,我不会认错,我绝不会认错,你记得我,是不是,我知道,这辈子我一定会遇见你,大枣哥,大枣哥……”
尉迟早身子僵直,望着在自己胸前哭得一塌糊涂的女人,脑子乱成一团。
“大枣哥,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小暖啊,大枣哥……”
如果,如果这个是小暖,那,那个是谁?
尉迟早迟疑地将视线投向病床上的暖,她偏开头,有细细的泪沿颊滑落。
心下一痛,他拉开缠住自己腰身的人,朝她走去。
“不要,大枣哥!”哪晓得,刚走两步,那人又从身后抱住了他。
“大枣哥,大枣哥,你真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小暖啊,你真不记得我了吗?情人送奴一把扇,一面水来一面山。画的山层层叠叠真好看,画的水曲曲弯弯流不断。山靠水来水靠山,山要离别,除非山崩水流断!”
听到这句诗,尉迟早僵住。
他做的梦,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知道?
感觉到他的变化,唐小暖继续念:“人人要结后生缘,侬只今生结目前。一十二时不离别,郎行郎坐只随肩。”
尉迟早眼一闭,转过身,望着面前泪迹斑斑的脸,问:“还有吗?”
唐小暖的眼泪汩汩地流,“大枣哥,我都记得的,前世的点点滴滴,我都记得,这一世,我时时刻刻都在寻找你,我盼了那么久,我找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我和你又错过了,没想到,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看到你。你一点都没变,和我梦里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大枣哥,我是你的小暖啊,你真不记得了吗?”
“小暖?你真的是小暖?”难以形容内心的震荡,尉迟早颤着手想要碰她的脸。
“是,我是小暖,我怕你找不到我,我不让爸妈给我取别的名儿。大枣哥,你呢,你改名了吗?”
“我叫尉迟早。”
“还是大枣的枣吗?”
“不,是早晨的早。”
“呜,早知道你叫这个名儿,我该早几年找到你的。大枣哥,我找你找得好辛苦。”一边哭着,她又搂住他的腰,那个动作,就好像做了很多遍一般。
唐暖暖心痛得似要窒息过去,可是,不能,不能在这个时候晕倒,她要挺住。
明知继续看下去,她会痛,可她无法阻止自己去看。
他的温柔,原来,不是给她,而是给一个叫“暖”的女人。
“我只要你,只要你就好,除了你,我谁都不要。”
他要的,也是那个他口中的“暖”,从来不是她,从来不是她唐暖暖。
果然,她只是个替身,只是个替身而已。
眼泪,无法抑制地汹涌而下。
前世啊,原来,他也有前世。她怎么争,他从前世而来,他要找的是他心中的“暖”,如今他的“暖”出现在眼前,他再也不会看她一眼了吧。
唐暖暖,你只是个替身,只是个替身,原来,你能给他的,真的只是暂时的慰藉而已。
处于混乱状态的尉迟早只觉脑子里似有千军万马踩过,努力想要冷静下来想一想,可是太突然了,突然得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这个是真正的小暖,那么那个是谁?
唐暖暖掩住嘴,阻止自己哭出声。
他的眼神,他似在问她“你是谁”。
唐小暖边拭泪边站起身,直到这时她才想起来问:“你来医院干什么,你哪里不舒服?”
问完,她才想起这屋里还有一个人。
扭回头,看到那个把脸偏向一边的女人,她蹙了蹙眉,“大枣哥,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是啊,他和她是什么关系?
凝神想听听他是怎么回答,结果,他什么也没说,拉着唐小暖出了病房。
到了这一刻,他怎么回答已不重要。
与其由他主动提出来,不如她先做出选择。
电话铃声响起时,她“喂”了一声,听到对方的声音,她叫了一声“立秋”,眼泪又流下来。
“立秋,带我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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