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盛情难却
九月开学的时候,田里的农活也才结束。母亲劳累过度,卧床已经有三四天了,而父亲则要忙着晒稻谷。前几天天气不好,一直下雨,堆成小山高的稻谷从中间开始发芽。不趁着天放晴趁早晒干,这一季的收成只怕就毁了。
没人送行,苏夏也并不担心。毕竟在这之前,在本城已经有了三年的生活经验,事先也问好了公交路线,不怕会走丢。
考虑到是借住在别人家,毕竟是白吃白喝的,为了尽量少给人家添麻烦,苏夏一早就置办好了各种生活用品。小细节到脸盆电风扇之类的都带上了。
但她明显高估了自己的体力。
开始还能逞强用手提,到后来干脆不管是大包小包全部往脖子上套。一番折腾下来,满头大汗、头发蓬乱,衣服也是农忙时在田里干活时标准的农妇装。形象尽失,也难怪门口的保安会用那种充满怀疑的目光打探自己。
负重一百多斤奔波了整整一上午,苏夏的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双手被勒出很深的红痕,揉了半天也没办法恢复。肩膀倒是麻木一片,只是稍微碰一下就疼得无以复加。小腿就更不用说了,站直都有些勉强,更何况到现在都还在打颤。
糟糕的是,偏偏这栋楼的电梯还坏了。
而借住的人家在十一楼。
抬头望了望向上盘旋无限延伸的台阶,苏夏喘了口气给自己打气,就开始了艰难的爬楼活动。
汗水打湿头发,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视线里也是模糊一片。封闭的楼道里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耳中是巨大的轰鸣,不知是哪里来的疼痛,潜伏在脉搏里,伴随着脉搏的跳动,一起一伏,说不出的恶心难受。
苏夏抱着“一定要坚持到三楼再休息”这样的信念咬牙拖着铅一样沉重的腿往上迈,肩上忽然一轻。苏夏还来不及惊讶,就被来自身后的力量给搀扶住了。
“逞强也该有个限度啊,这么热的天气真的会出人命的!”轻快明亮的声音在身后“恐吓”着。
苏夏睁开被汗水打湿的视线看过去,身后的男生还维持着搀扶的动作,帅气而漂亮的眉眼,正摆着招牌的秒杀的笑容,肩上却滑稽地背着一个破旧的大包。
苏夏完全没料到这个时候会碰上熟人,身体一时僵住。
对方一愣,居然很快就认出她来,“苏夏?”
初中并不同校,一个在明亦一个在盛樱,唯一有联系的是对方的女朋友恰好是自己的好友,说起来,见过面的次数加起来其实不到五次。可就是这样微薄的关系,对方居然第一眼就认出了完全“中年农妇”形象的自己。
在陌生人面前女生向来不注重自己的形象,然而三年的城市生活,让苏夏意识到在同龄人中格格不入是多么麻烦的一件事。不能让未来要相处的同学看到自己乡巴佬的本质,这是血的教训。所以,被对方看出来,苏夏的第一反应是懊恼沮丧尴尬,恨不得这一刻从对方眼前消失。
顾川南倒是没注意到苏夏的戒备和冷漠,很自然地将她肩头脖子上的包都取下来,学着苏夏的样子“很专业”地将包挂在脖子上,“唔,这样确实轻松多了。话说苏夏,你这是搬家吗,如果可以的话,你是不是打算把自己家的房子也搬过来?哪有这样的嘛!”
苏夏反应过来后,窘迫地来拉包,“对不起,还是我来吧。”
“有事男生服其劳啦。”对方避开她的手,“还有,你自己都一副快要倒下去的样子,你以为你真的能撑到十一楼?请多少要有点女生的自觉好吧,这种时候,就应该放心地把一切交给男生去做。”
“我能行的……咦?”苏夏吃惊地看着对方,“你怎么知道我要到十一楼?”
“呐,你借住的人家,就是我的后妈家啦。”
苏夏对照一想,父母提到的那个顾叔叔,大概就是顾川南的父亲了吧?
“不行……还是我来吧,我真的没关系的。”
顾川南对她的固执内心深感无力了,“大姐,你是打算先把自己累晕过去,然后我再将人和包一起弄上去吗?我可不是超人啊。”
“呃,可是……”
“没有可是啦。”不容拒绝地勾起她的胳膊,挽着她往上走,“怎么是你一个人,叔叔阿姨没空吗?”
完全是盛情难却。苏夏虽然还是有点窘迫,但努力弯了弯眉看过去,轻松地回答:“因为这个时候还是农忙时期嘛。”在他面前,已经完全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吧?
“这些都是自己一个人搬过来的?你还真是神力啊。”察觉到苏夏步伐有些迟缓,顾川南忙配合着慢下来。
“有公交车嘛。”
“公交车也不管用啊,而且这里最近的公交车站牌也很远吧?”顿了顿,顾川南没有问出“为什么不打的”这样愚蠢的问题,反而出乎意料地抬手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辛苦了——你很厉害呢。”
苏夏鼻子有点酸,深吸一口气弯眉笑了笑,“这又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
“为什么不是?”顾川南难得摆出正经的表情,“身为男生的我,如果面临要把这么多东西千里迢迢地搬过来这样的问题,第一时间考虑的绝对不是怎么完成任务,而是直接扔掉或者请人帮忙。身为女生的你却能将它们顺利带过来,不是很厉害吗?”
苏夏的心里悄无声息地柔软下去了一片。
你是这样温柔的一个人,面对乡巴佬的我,也能神色如常甚至是深深怜惜地说出赞赏的话;在你四岁的弟弟哭闹着大叫“你滚,不要进我家,妖怪”时,牵着“妖怪”因为一个暑期都在农田洒了肥料的水里浸泡而显得釉黄浮肿的手,走到小鬼面前,指着地上被小鬼踢得乱七八糟的行李,认真地说:“小志乖,这位姐姐其实是超人哦。呐,你看这么多东西,全部都是超人姐姐一个人搬上来的,连哥哥都办不到哦。”
那只手,那样的温暖和坚定,消弭了我所有的不安,一如不久前,在你的女友的生日宴上,你朝我伸出的那只手。始终的温暖坚定,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苏夏不明白自己怎么回想起了两人重逢那天的场景。
眼下的状况是,伤患大人虽然脸色苍白,但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不正经样,躺在床上悠闲地享受着杨子琪讨好地献上的苹果。
“好啦,原谅你啦。”在杨子琪第N次开口说“对不起”时无所谓地摆摆手,“你对不起的对象又不是我,是小夏。我只是想拯救公主殿下于危难之中却被无辜牵连的骑士而已。”
杨子琪转头看着苏夏,神色间有些尴尬,“……”
苏夏抢先开口:“没关系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对方怔了怔,笑靥如花地上前来亲昵地抱住苏夏,“我就知道苏夏你最好了。”
从事故发生起,萧知寒的脸色就一直很难看。犹豫了一下,问苏夏:“你没事吧?”
“呃?”苏夏有些诧异,还是弯眉微笑,“我没事啊,刚刚老师不都是检查过了吗?”
少年冷静自持地点点头,“小琪要留在这里吗?我要先回教室去管理大扫除……”
“我跟你回去。”说完才发觉自己未免有点太过绝情,杨子琪转头对两人笑了笑,“川南就拜托给苏夏啦,不好意思今天的事情我改天请你们吃饭。”
楚宵在确认两人的伤势后就已经放下心来,皱眉看了看两人,“我先回教室,等会儿再来看你们。”
等到所有人都出去了,顾川南才松了口气,小心地掀开被子拿出苏夏藏在里面紧抓着自己衣襟的手,用力握了握。
“呐,刚刚老师不是检查过了吗,只是轻微脑震荡而已,没事的。”
“……嗯。”苏夏点了点头,只是想起自己被楚宵抱开后,顾川南仍然躺在地上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就觉得莫名的恐慌。
“虽然说红颜薄命是天理啦,但是,也不至于用摔在脏兮兮的地上这种不美丽不优雅的死法吧?太有损我英明神武的形象啦!”只是一会儿,又摆上了没心没肺的笑脸。
苏夏也知道自己的举动很傻气,可还是忍不住担心,“头现在还晕不晕?”
“……要我现在下床给你做一套广播体操以证明我确实还是活蹦乱跳的吗?”顾川南摆出内心无力的表情,“不要担心那么多啦,操心太多会变成欧巴桑的。”
苏夏也词穷,说谢谢显得太生分,可是……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顾川南往床上一躺,“这样正好啦,躲过大扫除还可以偷懒睡觉。呐,我先睡一觉啦。”
苏夏安静地坐在那里,下午三点多的太阳洒在窗户上,尘埃在光影里游弋。顾川南漂亮的眉眼隐藏在阴暗里,比之于平时的飞扬明亮,安静的睡颜反而带着天真的意味。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忘记了,手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苏夏试着动了动,察觉到对方完全没有放开的打算后,默认了眼下的处境。
他的鼻翼开始微微起伏,呼吸变得安宁绵长。
——已经睡着了吗?
苏夏按了按肘下的伤口,隐隐有些发疼。
有些事情,再拖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文化节开始后,班里几乎忙得人仰马翻。苏夏很少见到萧知寒,就算偶尔碰到,也各自为手头上的工作忙碌着,基本上找不到说话的机会。
好不容易这天看到萧知寒回了趟教室,苏夏赶紧跟上去,在电梯闭合前挤了进去。电梯里刚好没有人,占尽天时地利。
“怎么这么急?”萧知寒一把拉住苏夏,检查了一下她的手腕,将文件夹在腋下,轻柔地为她揉了起来,“有点红——痛不痛?”
苏夏怔怔地看着他,冷战那么久以来第一次的温柔呵护,却来得这么不合时宜。苏夏莫名地鼻子有些发酸,避开对方的手退到一边。
“萧知寒,我有话要跟你说。”
萧知寒被她如此郑重其事的表情震慑住,但毕竟是聪明人,一瞬间就反应过来她的这种表情代表着什么。
“不……”温和的微笑渐渐挂不住了,萧知寒几乎是扑到按钮边迅速按下了开门键,“对不起,我还有事。”
“萧知寒!”虽然有些心软,但已经下定的决心,不会因此而动摇,“我们……”
电梯门打开,萧知寒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跑了出来,同时不忘按下闭合键。
最不想听到的话,还是在电梯门闭合前,飘进了耳里:“……分手吧……”
萧知寒推开楼道的门闪身进去,关门,无力地倚在冰凉的墙壁上。楼道里天窗并没有关,有微醺的风吹了进来,他站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和绝望。
可是即使掩耳盗铃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又如何?只能自欺而已。
同样的威胁,来自于周五大扫除事件之后。
忙完所有事宜,萧知寒去了趟保健室,意外地没见到自己要找的人。
“苏夏呢?”得到的却是“不好意思,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告诉你”这样的回答。
察觉到了对方语气中不友善的成分,萧知寒因为很少在那个玩世不恭的友人那里见到那样的表情,因而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怎么了?”
“这要问你自己吧?”扬起下巴,神色冷峻。果然有问题。
“你什么意思?”他不知不觉有些不悦地蹙起了眉。
“我的意思是——萧知寒同学,请结束你幼稚无聊的把戏吧!”顾川南冷笑,“错的人一开始就是你自己吧?可是你都做过些什么,不但不道歉,明知道她会伤心难过还故意和子琪走得那么近——至少在今天之前,我还认为你是可以挽救的,但是,你居然敢让她受伤——”
“我只是以为,既然她那么那么喜欢你,就一定要帮她把这种喜欢的心情全部传达给你。我想那么深的感情,至少能够让你感到珍惜。可是我错了,你毕竟不是我。你凭什么那么肯定苏夏一定会围绕着你转?我不知道是你太过自负还是我的存在感真的那么薄弱——但是今天,我在这里告诉你,从此苏夏的幸福由我接手保管守护,她的世界也不再需要你,你,可以滚了。”
那么凛冽坚定的神色,是自己完全所没有的吧?
要怎样才能承认自己的失败?
——我们分手吧。
——萧知寒,我喜欢你。
那场由山川和回声见证的盛大告白,现在想来只觉得揪心。
事情发展到后来,再次发生逆转。
在文化节文艺汇演节目圆满成功,主持人正在谢幕、观众陆续离席的时候,一向温和有礼的少年忽然对着其他三位主持人微微笑了一下,毫无征兆地走向音箱,整个校园顿时响起一阵刺耳尖锐的巨大轰鸣声。
于是,没有离席的人,还没走远的人,纷纷回头向舞台上看过去,整个校园上空都回荡着少年清润的声音。
“虽然现在说晚了点,但是,请相信,苏夏,我一直一直都喜欢你。我不打算分手,更不打算放弃,所以,你无论和我说什么都没有用。分手的事情,不是你单方面所能决定的。”
谢幕后的舞台上,繁华落尽,黯彩苍茫,少年静静站在那里,目光越过万千人潮,直直地看向了出口那里。
苏夏握着门把的手一时僵住。
顾川南在教学楼的天台找到了苏夏。
他把坐在护栏上的她拉下来,“坐这么高,小心掉下去!”
“……没事啦,我有分寸的。”苏夏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苹果,咬了一口,“你事情都忙完了吗?”
“都差不多了,下午是灯花会,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猜谜吗?我不太擅长啊。”
“是脑筋急转弯……本来也没指望你。”
苏夏内心深感无力,“不要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好不好?太受打击了。”
顾川南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她薄薄的头发。
“好了,我现在下去买午餐,你要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看见对方的眼神,顿了顿,还是直接表达自己的意见,“咖喱饭,还有脆烤骨架。”
“OK,那就等我一会儿。”他跑开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嘱咐,“不要在这里待着了,先回教室去吧。”
“嗯,我等会儿再下去啦。”
结果是,对方什么都没问。
已经做好千夫所指的打算了。不知道是萧知寒同学魅力太大还是自己真的有那么糟糕,在外人看起来浪漫得不行的告白事件,给苏夏造成了巨大的困扰。苏夏忘记了自己是怎样平定情绪回到教室的,但面对的却是打抱不平者的兴师问罪。
虽然大家对两人分手这件事可能更加乐见其成,但是,如果先提出分手的那个人是苏夏,无疑要受到“太过分了”、“居然辜负萧知寒”、“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这样的指摘。
不是不感动的,可是,在那之前,我经历了那么漫长的挣扎煎熬,一直被动地等着你先提出分手,但是已经走到尽头的感情,再怎么拖延,也不能延长它的寿命。
我不能为你做任何事,不能为你清除人际关系上的障碍,不能为你洗衣服,就算简简单单地陪你一起吃午饭这样的要求都无法做到。
我的喜欢,原来是这么的浅薄。
笨蛋萧知寒,根本就不值得的啊。苏夏抬手掩住口,防止眼泪再次决堤。
楼梯口忽然传来声音,苏夏有些尴尬地揉了揉眼睛,摆出镇定的表情走向楼梯口。与来人擦肩而过时,对方过长的头发被风吹起,擦过鼻尖。为了避免对方道歉,苏夏加快了脚步。
钱包手机都忘在了教室,只有先折转回去一趟。意外地看到某对小情侣正在互相喂饭,顾川南怔了一怔,迅速地退了出去。
一头钻进电梯,靠着墙几乎笑到内伤。
自己以前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在别人看来可能是“很恶心”、“好肉麻”,但当事人却乐在其中。
如果换成她的话——肯定不会这么乖乖配合吧?
在楼下大厅里终于守株待兔逮到一个人,打劫了对方的钱包之后很爽快地抽出十块钱表示:“呐,打赏你的。”
“顾川南!我今天下午和几个女生约好了去KTV,你把我钱包拿走了我怎么办啊啊啊?”
“我家公主殿下的午饭最重要。”明白无误地打击到对方后,又摆上没心没肺的笑脸,“去教室拿我的钱包吧,拜拜。”
刚出教学楼,视线里,蓝天白云的背景下,一道影子快速划过,撕裂了天幕。
顾川南一怔,接着惊呼声传来:“啊,有人跳楼了!”
怔愣了数秒,接着发疯了似的冲了过去。有人尖叫着跑开,场面混乱成一片。顾川南拨开眼前的人群,被跑开的人撞倒在地。不死心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进几步,腿一软接着跪倒下去。
终于看到了,盛樱的制服,头发散落一地,鲜血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蔓延,形状恐怖。
心脏几乎都要停止跳动,巨大的恐怖感彻底淹没过来。
衣服,她今天穿的是哪件衣服来着?
明明刚刚还在一起说话,可是脑中完全一片空白,什么都回忆不起来。
“顾川南!”
是谁的声音?抬起头,看到了苏夏焦急的脸。
苏夏?!
失而复得的惊喜铺天盖地袭来,顾川南一把拉住苏夏的手,紧紧抱在了怀里。
“怎、怎么了?”出了教学楼一眼就看见顾川南狂奔的身影,苏夏不放心地追过来。但是,似乎听到“跳楼”什么的……
下意识地转头向顾川南刚刚一直注视的地方看过去,一只手忽然覆盖在上来,眼前一片黑暗。
“不要看!”
苏夏想起了父亲的手掌,温暖而坚定。以绝对保护的姿态,把所有的不安因素隔绝在掌心之外。
从记事起,“父亲”对女生来说就是个很遥远的词。农村人在还要交农业税的时候,单靠几亩地根本维持不了家里的生计。所以农闲时,村子里的青壮劳动力一般都外出打工,只留下老人和小孩。比一般的留守儿童幸运又不幸的是,爷爷奶奶过世得早,姐妹三人全部是母亲一手拉扯大的。可也正是因为母亲常年在家驻守,要养大三个孩子毕竟艰辛,父亲基本上长年在外,父女亲情很淡薄。甚至某次半夜回家,看着熟睡着的小女儿忍不住抱着亲了亲,被他的胡子扎醒的小女孩还是睡眼惺忪,却闷声不响地跳下床,找出捣衣用的木杵劈头盖脸地朝父亲身上打去,“让你欺负我妈妈让你欺负我妈妈!”
虽然多年后父母每每说起自己的英勇事迹,都忍俊不禁,但笑容里,总不自觉带着无奈和心酸。
“孤儿寡母”的生活,比想象中要来得艰难。母亲脾气倔强轻易不服输,家教又严,苏夏打小起就知道,不能依赖任何人,不能给任何人添加麻烦造成困扰。父亲那里更是指望不上,长年不在家不说,整天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样子在女儿面前家长的威严完全不保。
苏夏心里甚至一度很抵触“父亲”这个词。
初二那年,大年初二大清早的被母亲从被窝里喊起来去拜年,迷迷糊糊穿衣服时,隐约听到父母的对话。
“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吧,让小小多睡一会儿。”
“那怎么行?大舅伯那边老早就抱怨我们家太不重视那边,家里一直把小小当男孩子养的,不让她去那边会说闲话。”
“……就今年一年也不可以吗?外面下雪,冷着呢……”
后面渐渐没有了声音,不用想也知道,年年重复的对话,最后都以父亲的妥协收尾。
父女俩收拾好了就出发,因为雪实在下得太大,没敢骑车。苏夏沉默地跟在父亲身后,路过一片竹林时,看到许多人围在那里,好奇地看了过去,隐约看到地上堆了一堆白色的东西,还没细看,前面的父亲忽然转过身一把拉过她,宽大的手掌覆上她的眼睛,完全保护的姿态,“别看!”
“呃?”苏夏吃了一惊,“出了什么事?”渐渐地反应过来刚刚看到的那些散落的白色东西竟然是累累白骨,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没事没事,小小乖,有爸爸在呢。”视线里是一片漆黑,手掌却无比的温暖,那是属于父亲的温度。
那个看起来很不可靠的父亲,不但知道女儿胆小的毛病,甚至在那天回来后特意嘱咐母亲晚上陪女生一起睡。
她原本以为既然无可依赖,那就要一直坚强勇敢,可是到那一刻才发现,自己有多么的渴望有个人可以依赖。
其实,已经瞥到地上的血迹。
看对方的衣着,是在天台上碰到的那个女生。长长的黑发在几分钟前还擦过自己的鼻尖,生平第一次感觉死亡离自己这么近。
该是害怕恐慌的,可是心境竟出奇的平和下来。
眼前漆黑一片,可是身后的怀抱,坚韧温暖一如既往。
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人可以依赖”的观念就这样根深蒂固了呢?
他知道你所有的事,他见证了你所有的狼狈和不堪,他能一眼看出你在想什么。
他一直戏谑地叫你“超人小姐”,可是叫你“小夏”的时候,声音会不知不觉柔软下来,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班主任通知补习计划,他第一个就想到你会被刁难,因而特意陪你回去吃晚饭帮你解释清楚,被女朋友误会了也只是摆出无所谓的表情。
他在凉亭神奇般地现身,牵着你的手走向灯火通明处,却没有解释为什么明明已经离开的他,会这么及时地出现在那里。
知道你的包子计划后,担心你的营养问题,他放弃逃课,每天坚持陪着你吃午餐。
……
这一切,原本很容易就能想明白的,可是究竟是什么蒙蔽了你的双眼,让你看不清事情的真相?
从一开始,就因为“他知道我所有的一切”,而隔绝了一切的可能。
知道你的一切,知道你的出身,知道你所有的困境,所以,被你打入“绝对不会喜欢我”的行列。
可事实上是,就算知道你所有的狼狈和不堪,他也一直站在你身后,始终不离不弃。
笨蛋的那个人是自己才对。
“我以为……是你……”顾川南顿了顿,声音疲软无力,“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小夏……”
感觉到身后人心脏剧烈的跳动,手指还因为刚刚的恐怖绝望而不受控制地颤抖,苏夏迟疑了一下,终于伸出手抱住了他。
“顾川南,我在这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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