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后悔
沈司格送陈静哲回去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陈静哲在下车的时候看了看手表,十一点过十分。
其实她感觉自己并没有喝得很醉,只是头有些晕,她的意思是让晓加送她就可以了。但是沈司格不放心,非要亲自来送,她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得应允。
车行到楼下,陈静哲没有请他进去坐坐的意思,下了车,她微笑着说:“多谢了,你回去路上小心一点。”
沈司格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一双眼睛在暗夜里显得格外的深沉,就如一湖深水,越发的看不见底。
“静哲,你……”
陈静哲打断他的话,笑着说:“我要进去休息了,老同学慢走,我不送了。”
就这么轻轻巧巧的一句话,沈司格有一瞬间的沉默。可是一个眨眼之后,也不再将刚才未说完就被陈静哲打断的话接下去,面色如常地笑,带着一贯的高深莫测。
“好,那我先回去了。你一个人小心一点,有事情打电话给我。”
陈静哲点点头。看着沈司格开着车子离开,直到看不到踪影,她才转过身去,抬头,看到那一个楼层的那一个窗户,一如往常的亮着灯。那一个身影,又一如往常的站在窗户旁。
电梯里面只有她一个人,抬起头看着电梯一层一层又一层地往上升着,她将每一个楼层都按一下,然后,每到一个楼层电梯门就会开一次。她靠在最里边,看着电梯门不停地开开合合,无声凄然地笑。
电梯门开了,他站在门外。她没有动,他也没有进去,就只是那样看着对方,谁都不曾开口。然后,电梯门又合上,她依然没有出来,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扇门在他们中间合上……
可是,合上的门又开了,是他按开的。
“回家吧!”他说。
她低下头,与他擦肩而过,没有说话。
他走进电梯里面,将她遗落在电梯里的包包与鞋子拾起来。
他今天没有准备饭菜,因为她昨晚就告诉他,今天她有宴会,不会回来吃饭。她知道,他一个人一定没有吃饭。
他其实……并不是一个会照顾自己的人。
她坐在地板上,背倚着沙发,觉得胃里翻腾得像是要将她整个人搅翻,可是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怔怔地坐着,任受了伤的胃在身体里面叫嚣。
他走进来,看到她坐在地板上,皱了皱眉,“不要坐在地上,会着凉。”
她终于慢慢地看向他,看了很久,才想起有一句话忘记说:“你什么时候回去?”
他在她的对面坐下,深深地注视着她,眼睛里面有着深刻的哀伤。
“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她点头,受了伤的胃终于选择在这个时候造反。一阵反胃直冲进嘴里,她站起来冲进卫生间,抱着马桶一阵猛吐。
可是一旦开始吐了,就很难再停下来。难受得像是快要死掉,整个胃里面就像是有一只手在狠狠地抓着扭着一样的难受。黄胆水都吐出来了,可还是忍不住地呕吐,直到吐得整个人都虚脱了,才停下来。
恍恍惚惚间,感觉他走了进来,伸手将马桶里的秽物都冲掉,然后帮她擦脸,抱着她离开卫生间……
等到意识有些恢复的时候,她已经躺在温暖的床上了。他帮她换上了睡衣。他坐在床头,用手那样轻那样轻地抚着她的额头。眉头皱得那么深,却偏偏又是那样温柔的神情。
“宝贝乖,睡吧!我守着你。”
她听话地闭上眼睛,安心地闭上。在熟睡之前,她模糊地想,也许今晚她不会再梦到比比了。
睁开眼睛的时候,因为太过黑暗,所以眼睛一时无法适应。没有打开灯,是因为房间里有一种第二人存在感。
侧过头,看到趴在她床头的那个人——他睡着了,她听得到他浅浅的呼吸。
她伸出手,想要在黑暗里抚摸他柔软的头发,可是手伸到一半的时候,却又停下,僵在那里,前进不得,后退不得。
慢慢地,手落了下来,放回到床上。
“之白。”她轻轻地唤了一声。
他立刻就醒了,“我在。”他打开床头的灯,倾身用手探了探她的脸与额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侧头,想躲过他的碰触。
“我没有事,你怎么还没回去?”
对于她的躲避,他似乎习以为常,收回手,“我不放心你。”
她坐起来,理了理头发,淡淡地说:“我没事了,你回去吧!”
他定定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起身走了出去。什么也没有说,就那样离开。
她看着他高大却略嫌清瘦的背影,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眼睁睁地看着他开门,关门,然后,身影消失在门口……
没有什么好说的,是她让他离开的。
闭上眼睛靠在床头,刚刚睡醒,却疲惫得无以复加。也许是因为醉酒的缘故。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年酒量越来越差了,身体状况也不比从前。之白总说她太过劳累,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再这样下去,迟早垮掉。
可她却觉得,要是真垮掉了,对于她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呢。她不是个遇事想不开就一心求死的人,甚至有人说过她,坚强得不像个女人。但是……没有痛过的人,又怎么会知道承受痛苦的过程需要多么大的勇气与毅力?
没有人知道啊!
可是这么多年,所有的坚强与勇气,都用尽了,透支了,在疲惫与压力面前,天秤一点点地倾斜,最终完全倒戈,连一个坚强下去的借口都找不到。
离去的人又重新返回,手里端着一杯水与一个药瓶。
看到他的去而复返,已成灰烬的心,突然间,又有了那么一点点复燃的迹象,虽然微不足道,却又是那样的……充满希望。
“把这几粒醒酒药吃了,会好受一点。”他将杯子递给她,连同几粒白色的药片。
她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然后接过水杯,将药片一口气吞了下去。喝完水,她将杯子递给他,他无言地接过,捏在手里。
“哲哲。”他唤她。
她抬眼,不答。
“前天,”他终于也抬头,看着她的眼睛,“你为什么没有去?我一直在等你。”
陈静哲知道他指的是前天他的音乐会,于是垂下眼睫,神情与语气皆是淡淡的:“那天太忙了,没有时间去。”
他将杯子从左手交到右手,捏得越来越紧。
“不要再找这种借口了,哲哲,我听腻了。”
她抬眼,神情带着冰冷与嘲弄,“要不然呢?你想听真话?”她点头,“好,那我就告诉你。不是太忙,而是不想去。我,根本就不想去!”
这样肆无忌惮的伤害,谁会比谁好过?这样的话本就是一把双刃剑,伤人伤己。然而,这样的伤害宋之白却早已习惯。不是不受伤,而是早已伤到麻木。伤到极致痛到极致,有些东西反倒放开。
“你何必故意说这些?哲哲,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许是窗户没有关牢,陈静哲就那么一凛,想着,眼看着冬天就要到了,这天气越来冷,总是要提前把冬衣找出来的才好,或者,该去看看各大广场又有什么冬季新品推出来了,前两天还接到“霓裳”的电话,说是她之前订的两套冬装已经到了,催着她过去试穿。这样漫不经心地想着,嘴上淡淡地道:“对啊,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早在十年前就不是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也早该在十年前就知道了。”抬了抬眼皮看向他,扯起一边的嘴角,眼睛里却无半丝笑意,“你说不是吗?”
宋之白无力地,眉心中间的那个“川”字越来越深,眼眸中苦涩满溢,却只能闭上眼睛,努力隐忍。
“是,我知道,从十年前就知道了。可是哲哲,为什么你宁愿原地踏步都不愿意让自己走出来呢?你的自我惩罚还要持续多久?十年够长了!难道你想一辈子就这样了吗?你惩罚我,我无话可说。可是你能不能放过你自己呢?”
陈静哲起身想下床,可是还没站稳呢,就觉得头重脚轻身体无法支撑,还没来得及伸手扶住什么东西,宋之白已经伸长了手臂将她搂进了怀里。
“你该走了。”这样的避重就轻,那一个问题始终不曾正面回答。
有那么一瞬间,宋之白只觉得心痛如绞。无力感堆积在心头,就像是一把随时会要人命的钝刀,时不时地落下去,在心头轻轻划上一刀后,又若无其事地离开。不会要人的命,却总也不会让你好过,无声无息地折磨着你,至死方休!
“也许,这一次我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陈静哲推开他,只觉得嗓子眼里一阵发紧,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发出声音,却只是一声嘶哑的:“你——”她轻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好呀,离开了就再也不要回来了。这个城市,不适合你。”她扶着床重新又坐下。
“不。”宋之白定定地看着她,眼睛越发的深邃。他是学音乐的,本就气质清雅,五官俊挺,只是眼窝稍显深一点,再加上许多的心事长年积郁在心,忧郁的性格便在不自觉中就养成了。他这样看都会陈静哲,忧郁便显得愈加的浓烈,让人不忍对视,“不是这个城市不适合我,而是你,容不下我。”
陈静哲面无表情,语气也是越来越淡:“你要是非这样想,那我也没办法。是走是留,本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好轻巧的一句话!这么多年的情分,你一句‘与我无关’就把它抹煞了,一点都不留恋?”宋之拍一字一句,说得慢问得也慢,那样的语气,如同将死之人忍着最后一口气,对人世的最后一点留恋全集中在了那一眼。
陈静哲扬起嘴角,微笑,“姐弟情分这么多年,自然不是这么容易就能抹煞的,只是若你有更好的追求,我当然高兴你能做出最好的选择。”
宋之白放在两侧的手紧了紧,过了许久,才沙哑地说:“若我选择离开,你不会后悔?”
陈静哲静默了两秒钟之后,说:“不后悔。”
虽然答案早已心知肚明,可却仍旧是要在心中给自己留哪怕一丝丝的希望不灭,“当真不后悔?”
“当真不后悔。”
桌子上的报纸是她在昨天上班前通知晓加帮她买的,后来因为一直忙力悦剪彩的事情,就没顾得上看。其实,她平常没有看报纸的习惯,不是不喜欢,而是实在没有时间看。只是,昨天就突然想看报纸了。
昨天的报纸拿到今天来看,也算得上是旧报纸了。翻开娱乐版就看到有大幅的篇章在介绍那天音乐会的盛况。
宋之白的音乐才华,至今少有人能及,音乐会的成功是早就预料到的结果。报纸从来都是无风不起浪的,那么,报纸上说的“芬兰某个知名乐团早已看中宋之白的音乐才能,这次音乐会前便发出邀请涵,邀其入团。由此可见,若是宋之白能入这个乐团的话,那么未来宋之白在国外立稳脚跟崭露头角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了。”
抽屉里放着那天音乐会的入场券,贵宾席位。这是之白放到她房间床头柜上的,她将它放进了包里,带进了办公室,却没有带进音乐厅。
有些事情,既然决定了,做了,就不要后悔,打落了牙齿和血吞,自己种的因,那么结出来的果,不论好的还是坏的,都得自己咽。苦死了,痛死了,那也都是活该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这个想法,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她都坚定不移地奉行着,并且从不认为它有错。
“叩叩叩。”三声敲门的声音,“陈总,各部门经理主管都在会议室了,就等您了。”
晓加先敲三下门,停一下,然后才进来的习惯让陈静哲很喜欢。给她留着时间调整情绪,等她再进门时,陈静哲又变成了力扬那严谨且不近人情的陈总了。
陈静哲将报纸放到一边,“将我需要的文件整理好,我五分钟后到会议室。”
“好的。”晓加将手上的杯子放到她面前,“你今天上早没吃饭,先把这杯谷蔬粉喝了吧,要不然,这场会开下来,胃肯定痛。”
“我知道了,谢谢。”随手放到桌子上,陈静哲拿出两个文件夹看了看,等下要拿到会议室里去。抬眼,却看到晓加还没有走,“还有事?”
“新工程招标还有跟CLG的那个合作开发案的资料我都已经准备好了。这五分钟的时间是留给你喝谷蔬粉的,要不然等下又忘了喝。”
陈静哲怔了一下,笑了,“晓加,你会让我觉得,我的秘书还兼了保姆的工作。我可没有给下属加大工作量的习惯。或者说,你需要我给你加工资了?”
“不。”放眼整个力扬,大概也就只有晓加能在陈静哲凌厉而肃淡的眼神下还能谈笑自如了吧。能做陈静哲的首席秘书,没有两把刷子,岂能行?“我只是把我的更年期提前了十年发挥出来而已。如果太唠叨了,还请总经理您谅解。”
陈静哲用手抵着鼻尖,咳了一下,无声地笑了起来,“晓加,如果再不给你加工资,我想连我自己都说不过去了。”
加工资谁不开心?晓加从善如流,“多谢总经理。但是您还有三分钟的时间。”
陈静哲扯起嘴角无声地笑,这丫头,工作起来居然跟着她一样越来越严谨!不得不夸自己调教有方了。
说实话,真的要感谢晓加的那杯谷蔬粉了,因为现在的会议已经被无限期地拉长了。
原定在下月一号上市的一款新型电子产品,却因工厂的机器技术故障而被迫延长了日期到十号。这让陈静哲大为恼火。
“因为工厂那边的机器是最新从国外引进的,第一次使用。所以……”
“直接告诉我结果,我不想知道原因。还有,十号上市绝对不可能,就我所知目前国内已经不下十款的这类新型产品定在下月初上市,我们要抢市场。若是照你说的,延长到十号,我想我们也不必上市,直接停产好了!给我一个最低日期。几号?”
在场的经理主管没有一个脸色好看的,年纪都比陈静哲大,但却没一个敢在这个时候开口得罪她的,因为惹火了她的下场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走人。而负责这个电子产品项目的经理脸色早就白了。
“四……”但一抬头看到陈总的脸色,忙又改口,“三号吧!”
陈静哲屈起食指抵了抵眉心,侧脸看向那位经理,淡淡地说:“三号吧?这么没有底气的一个日期,你确定你能完成?”
“是,一定完成!”咽了口唾液,咬牙硬扛。
陈静哲点头,“那好,三号我看结果。辛苦了。”
接着是力悦的招商问题,还有新工程的招标,又把几家公司的竞标方案研究了一下。还有与CLG的开发案预拨资金的预算等种种问题讨论结束,再看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的三点了,整整开了六个小时的会。
其他经理先行走了出去,她才慢慢起身,还没等站起来,一阵头晕眼花就又跌回了椅子里。晓加一把扶住她,顺便往她手里塞一杯有机高蛋白的饮料。
“说一句与公事无关的话,总经理不要见怪。我怀疑你是想自杀。”
陈静哲喝着温热的饮料,淡淡地笑,“潘董跟我没仇,就是想自杀我也没必要非死在力扬好让潘董背个大黑锅。”
“那就请陈总注意工作方式吧,这种工作法,与自杀无异。”拿出陈静哲的手机,交给她,“一共有三通电话。一通是常胜的沈总,想约您下班一块吃个便饭;一通是宋之白先生的,没说什么事,听说您在开会就挂了;还有一通是来自C市的,他说他是您的宋叔叔,让您开完会回个电话给他。”
她拿过手机,翻了翻通话记录,沈司格是十二点左右的时候打来的,宋叔叔是一点半打开的,还有……之白是一点四十五分打来的。
“我知道了,谢谢你。”她指了指会议桌上散乱的文件,“把这些整理一下,下班前交给我。”
她疲惫地回到办公室,不得不占用工作时间回一个私人电话。拨的是一个专线,但接电话的人却不是宋叔叔。
“请问您是哪位?”电话那头的声音是谨慎而有礼的。毕竟这是一个专线,知道这个电话的人没有几个,打电话过来的人,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我叫陈静哲,宋叔叔不在吗?”
“您请稍等一下。”那边的立刻就变成了无声状态,没有挂,只是话筒被人捂住了。
陈静哲耐心地等,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了声音。
“静哲是吗?”
陈静哲微笑着,“是的,宋叔叔,真是不好意思,刚刚我去开会了,手机放在了秘书那里。”
宋叔叔立刻爽朗地大笑,“没事没事。没打扰到你工作吧?”
“没有,都是我不好,这么久了都没有给您打过电话,您跟阿姨身体还好吧?现在天开始冷了,我们都不在,你们要多注意一点身体。”
“我跟你阿姨呢,好得很,吃得好睡得好!今天跟你打电话呢,是有件事,想跟你说一下。”
“什么事情?”宋叔叔极少打电话给她,通常都是她打回去向他报平安,今天他会突然打来找她,她就已经猜到定然是有事情的。果然。
宋叔叔的声音突然稍稍沉了下来:“孩子,过几天你能不能回来一趟?这事是关于你爸爸的。”
“好,”陈静哲答应,“我四号回去。会不会晚?”
“不会,我已经打电话给之白了,你们一块儿回来。就直接回大院吧!”
陈静哲答应了一声:“哎,我听您的。”
挂了电话,她一个人呆坐了好一会儿,才拿起电话回拨第二通。回绝了沈司格的便饭邀请,因为今天以后的几天里,只怕她会更忙,没有时间出来吃饭了。
第三通……拇指放在通话键上,却无论如何也按不下去。于是,放下电话,开始办公。
小林进来向她报告近期各地力扬分公司发生的一些事情:在S市的一场商品展览会上,因为场地问题,我们S市展览负责人当场在展馆跟工作人员吵了起来。第二天还是要求换展区,但展馆负责人没有同意,又闹了一场。
陈静哲一把将手里的文件摔到了桌子上,“还嫌力扬的脸丢得不够大!把这人的资料整理出来给我看。”
陈静哲发火,小林暗自咋舌,看来这人要完蛋了。
T市销售部最近人事调动很频繁,内部矛盾很严重,很多人辞职。上个月的业绩整体下滑。
“各分公司的人事调动,不都是由总部人事这里来负责的吗?”
“是的。”
陈静哲咬了咬牙,又是人事部!
“明天把人事部所有人的个人档案全部整理出来给我看。特别是HR的。”
“好的。”
……
所有的事情处理完毕,已经是接近十点了。再拿出手机,看着那一个通话记录,依然按不下去,只好收起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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