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朝爱暮恨
当然更可能是习惯性忽略。
否则也难以解释为何回去以后,他会突然打电话给合伙人询问公司所有已接下和正在谈的单子,然后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敲定了接下多半个月的工作内容。
澳门、香港、深圳,几个平面广告和一个品牌项目,甚至他从来兴趣缺缺的时装节都被划入了日程中,连一向只与他谈工作的合伙人都惊讶地问是否发生了什么事,程景颉三言两语应付了过去。他只是想忙起来而已。
可是就算这样马不停蹄地忙碌,心思仍像被分成了两片似的,另一半是空的。有时在机场与人一起候机时便会发起呆来,回过神时,自己正看着手机里一个不知何时存下的号码。
真没意思。
忙碌起来日子很容易就过去,等再次带着疲倦的感觉回到那座城市,与公司里的人打过招呼后驱车回住处,一躺下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好像看见幼时的自己,病恹恹不讨喜的神气,抿着嘴趴在窗台上望外头。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回头,看见走过来的女人有一张面目模糊的脸,又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是谁呢?才刚闪过这个念头,便像又记起了对方的身份,别别扭扭地转回身去。
“怎么,不高兴见到我?”
女人笑着,亲亲热热地凑过来,用哄小孩子似的语调说:“对不起啦,是我不好,不应该把你丢下的。”
是这样的吗?模模糊糊地自问,其实心里分明是知道事实并非如她所说,却让自己相信她的话,做出一副被丢下了生气的模样来。
“哎呀,真的不肯原谅我吗?”对方有些无奈地说着,看不清楚却能明显察觉到温度的目光在他侧脸上停留了许久。
“不原谅就不原谅吧,可是,永远都不要去害怕爱人的心哦。”
只听见这么轻轻的一句,随即便感觉到女人的气息就要离他而去,他猛地想起自己有一件一直很想问她的事,赶忙回头——
睁眼只见一片空旷。
你,恨我吗?
半张的嘴边似乎还凝着这句话,他汗涔涔地起身,发了一会儿呆,才抓过床单胡乱抹了抹头脸。
又无稽又令人不快的梦境。
瞄了眼床头的提示钟,将进八时,只是不知道是次日还是第三天的晚上。
他开灯,进浴室冲了个澡,出来时一翻日历,发现今天竟然是年二九。
不由想起了那个独自守着一栋房子的男人,他们已经有好几年在这个日子各过各的了,今年也不会例外,顶多过几天得照惯例回老宅子露个面。
相信这次彼此再无话可说。
其实说开了也没什么不好,至少现在想到那个男人,心里竟是少有的心平气和。
永远不要害怕……心吗?
目光无意识地望着窗外,思绪不觉转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只是去看看,应该不代表什么吧。
许久都没有这么犹豫过了,可是竟在这样不确定的心情支配下,换了衣服出门,来到仅隔几分钟路程的那个巷口。
程景颉在对街的电线杆下站定,一边思索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一边摸出烟盒点了根烟。
明明不想主动与那个女人联系,甚至不愿与她有过多牵扯,可又控制不住地想知道她眼下在做什么。
是不是依旧挂着有时能够气死人的平淡笑容?是不是一直都没想过他这个突然消失了许久的男人?
……或者,与他一样,在脑子偶尔不被占据的时刻,总会不经意地想起这段奇怪的联系以及联系那头,牵扯着的那个人?
这样的年夜里,不知道她是与家人在一起还是会一个人过,该是前者吧,依稀记得大远提过她有个哥哥……还是姐姐?
现在才发现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情,自己知道的是那么少。
抬头往漆黑的天穹望去,路灯下可见漂浮在半空中,与此刻的心绪一样漫无边际的单薄细屑,介于雨和雪之间,落于额面上时,凉沁人心。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错过这个城市有雪的冬天。
永远……不要去害怕……心吗?
这样的话,只有没有人会恨的你,被我害死的你才能说得出来吧。
感觉再等下去,自己都会觉得自己蠢得可以,他掐熄烟头,准备离去。
就在这一低头一抬眼之间,几乎错过刚走出巷口的小小身影。
程景颉顿了一下,皱起眉,怀疑自己的眼睛。
他其实没有正眼打量过何佳几回,可不知为何一眼便确定了是她。望过去有些卷翘的发,像是久睡刚醒。大衣下似乎只穿着家居服,明显太单薄,小小的肩头都不自觉蜷了起来。
那是程景颉从未见过的一面,他一直以为这女孩是哪怕在门口收个快件都要全副武装打扮齐整的。
便一直站在那里望着,也没想过要不要上去。
对方一开始就没注意到他,只是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快步前行,眼见便要过去了,她突地脚下一顿,转头往这边看来。
程景颉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望着她的动作,突然生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和这个女孩之间的一切其实都是可以避免的。
如果不是偏偏在那个时候碰上,如果在还能够走开的时候走开,如果她没有在自己打算忘掉时又出现在面前……无论在哪个环节实现了一次如果,自己都不会站在这里,抱着自个也弄不懂的心情,看着她。
可事情偏偏要执拗地往一个几乎像是注定好的方向发展。
便如眼下,他们总是会碰上,然后,发现彼此。
那样不自觉微歪着头辨认的姿势,仿佛认出了他,又站直了,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过来打招呼。
程景颉几乎能感知到女孩的所思所想,又因为太清楚以对方被动的个性,就这么装作没看到走开的可能不是没有的,所以他在何佳还在犹豫之时走了上去。
她露出浅浅的笑容,难得地主动打了个招呼:“程先生,好久不见了。”似乎很高兴见到他的样子。
程景颉睨着她,没有出声。
已经习惯了,连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的深夜站岗举动在这女孩眼中却像是毫无奇怪之处,连问都不问一声。然后又是一副真心高兴的亲切语气,仿佛他们是从未有任何事发生过的熟人似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她对他的态度由初识时的客气防范,明显多了丝亲近?
是距那天晚上更久远之前的事情,甚至比她问出“可不可以选择你”还早。
不住地思忖着,程景颉随口问对方:“出门?”
“是啊,”何佳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平日里偶尔会出现的迟钝一面完全流露了出来,“睡了一整天,本想着下点水饺吃,结果发现没有沾料用的醋。”
“就为了这个?”他指指年末夜里没有店铺营业的冷清小街,“上哪买?”
“我知道路口的超商每年都会营业到年三十,再说我和我哥哥都喜欢用醋作沾料,没有还真不习惯。”
“哦,”程景颉顿了顿,心想她原来是有个大哥呀,“走吧。”
直到这时,何佳才察觉到眼下情形的不寻常之处,看了他一眼,“你也要上那吗?”有些小心翼翼地问。
他给了她一记不悦的眼神,“我买烟,不行吗?”
“哦。”仍是有些迟疑地,虽然没再说什么,先前带了点迟钝的坦率气息却淡了,重又内敛回那个平素行事谨慎的她。
程景颉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把彼此的关系弄到需要猜疑的地步并非他所愿,如果可以,他希望没有发生那晚的意外,那样的话至少几乎没有什么交情的两人在偶遇时还能相处自然。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那晚的意外,自己根本就不会把这个女人放在心上吧?
开始觉得今晚上这儿来就是个错误。
各怀心思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像是达成了共识一齐加快了脚步。
没见面时牵念,见了面便恨不得不见,也许可以用来形容程景颉的心情。他买烟,她买酱料,无比利索地分头结完账,在出门时低头整理东西的何佳没留神脚下的台阶,身子猝不及防地一倾,后头的程景颉眼疾手快地将她拉了回来。换来的是她迟钝地眨眨眼,回头朝他不好意思一笑。
程景颉很快放开了她。
即使隔着冬衣,鲜明的纤细感却清晰地留在掌心,叫他难以忽视。步履不知不觉便慢了下来,到后来几乎是停下,用难以言喻的心情望着前头一无所觉的女孩单薄的背影。
他……不记得了。
对那晚的事情几乎没有清楚的印象,有没有吻她,有没有对她温柔。
往日看来无比可笑的问题此刻却沉甸甸地压在心上,以至于完全疑惑了起来。自己,真的碰了这个瞧起来不堪一击的女孩吗?
正迷惑间,却见何佳突地停了步,回头望他一眼,又迟疑地朝另一个方向看去。
他循着她的目光,瞧见在长街的另一头、她家的巷口处停着一辆车。因为太熟悉,几乎是一眼便认出了是谁的车子。
于是慢慢地走上前去。
何佳已经在那里与车子的主人说上了话,那人本是爽朗地笑着的,目光一扫见她后头的程景颉,那笑立时便僵了。
程景颉事不关己地回了他一眼,依旧站在那听何佳轻声细语地道歉:“不好意思哦远哥,我只是出门买点东西忘记带手机了而已,害你久等了。”
大远置若罔闻,视线只在两人之间狐疑地逡巡,直至被何佳连唤几声才反应过来,“哦,没事,我也是一时想起你哥今年不在,你一个干脆便上我家一块吃年夜饭算了,不过你刚说已经有朋友邀你了是吧?”
“嗯,就一个老同学,叫柳苠,我向你提过她几次。”
“嘿嘿,大概吧,我这记性……”大远皮笑肉不笑地应着,一双眼仍盯着他这个方向,最后说:“行,那你进去吧,大过年的,自个一人小心点哈。”
何佳答应了,再扫一眼诡异地没有打招呼的两个男人,慢慢朝巷子里走去。
程景颉的目光不觉跟着她,丝毫没有注意到死盯着自己的大远。然后见她突又停步回头,轻轻说了一句:“远哥,程先生只是刚巧碰上,送了我一段而已。”
这一刻他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
即有意识到她在担心自己而产生的微妙快感,又因她的刻意撇清有些不悦。
他们两人的事,为什么要向别人解释?
直至何佳的身影完全看不见,大远才沉下脸,一扬下颌,“上车,我们谈谈。”程景颉无谓地打开车门上了车。
大远只是闷声将车子开得飞快,没多久便到了他在外头的房子。程景颉随他上了楼,见他一屁股在自己对面坐下,仍是沉着脸,死命抽烟。
大远对他,几乎没有摆过这种阴阳怪气的样子,所以他也开始不爽了,“大远,我爹还没死,犯不着你在我面前摆张哭丧脸。”
对方没有理会他的嘲讽,闷闷开口:“不要去惹佳佳。”
程景颉的反应便是“嗤”地笑了一声。
亏大远还沉得住气,只是皱眉,“听到没有,她不是该你招惹的对象。”
他最烦别人对自己的生活指手划脚,哪怕是大远也不行,所以更加懒得解释,反而换了越发气人的口吻:“怎么,你是她什么人?我招她碍你事了?”
对方终于火了,腾地跳起来隔着矮几揪住他衣领,“******我叫你别招惹她你听不懂是不是?外头没心没肺的女人多得是,你爱碰谁尽管碰去!佳佳与你这种冷血的王八蛋不是同一类人!”
寒光从程景颉眼中闪光,使他的神色也不觉冷冽了起来。
我碰都碰了,你又能怎样?
几乎要这么反唇相讥,偏偏又在出口刹那忍了下来,缓缓地道:“大远,有些话你得等想清楚了才能说。”
“老子就是想得太多才一直没跟你这没有节操的浑蛋绝交!”对方不由分说地一拳抡了过来。
虽然下意识地做了闪避的动作,可是被对方指节擦过的颜面还是火辣辣地痛,程景颉眼一眯,也不客气地回揍过去。
时光仿佛瞬间倒流了十数年,即使有着优越的家世,并不能让他们克制住与同龄人一样躁郁的冲动,留在记忆中的那几个少年常常在后山的山坡上不需要理由地厮打成一团,然后再骂骂咧咧地互相搀扶回家。
相较起从小到大一直是闷声揍人型的程景颉,大远更爱边揍边撩拨对方,“你当你有那样的身世很可怜是吗?全世界的人都对你不起是吗?可以愤世嫉俗、当别人都不是人了?告诉你程景颉,佳佳可没有半点欠你!”
程景颉忍无可忍地顶了他肋下一记,“你烦不烦?小时候的事,我早就不在乎了!”
“你不在乎?骗鬼吧你!”大远不甘示弱地回以一脚,“是谁成年后还去把姓改了的?是谁这么多年来还听不得人家提他爸爸?你恨他对不对?恨他爱妻子胜于爱你!所以你这些年一直人不人鬼不鬼,没正经谈过一段感情!怎么,现在腻了?觉得佳佳安静不闹人,拿她来调口味是吧?你给老子去死!知道她那种性子是怎么来的吗?小时候她爸爸妈妈每次争吵,她就被锁在房间里听着,甚至她爸爸强带着妻子自杀,她也在里头将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所以佳佳从小就是不哭不闹的孩子!”
程景颉听得一怔,冷不防被大远反制在地上,照头照脑地一顿乱拳,“别以为就你一人可怜,比你可怜的多得是!她哥哥那时住校,在我们学校里是出了名的优等生,发生了那件事后立刻转了学,陪着佳佳在住在姥姥姥爷家,天知道他们的日子有多难过,可他们有像你这样偏激吗?佳佳懂事,知道哥哥几年前为了自己甚至放弃了出国留学的机会,今年硬是把他劝了出去。他们是被伤过没错,可从来不去恨别人,哪像你连自己的妈妈都怨上了,对不对?”
程景颉被动格挡着,闻言眸色为之一沉。
“我就知道不对劲,老早便告诫过她了,她不可能再去惹你!一定是你这个混球闲得无聊去招她!”
“说够了没?”他一脚把大远踢了下去,反身按住他,声音带了不自觉的森冷,“你告诉她什么了?”
“靠!告诉她你差点被爸爸杀了!告诉她你心理不正常!”动弹不得的男子破口大骂。
程景颉瞬间便红了眼。
再没有人能逮着空当开口,屋子里只剩下四周墙壁上重又扭成一团的狰狞乱影。
不知过了多久,沙发翻了,灯架倒了,杯子的碎片也撒了一地,两个同样鼻青脸肿的衣着狼狈的男子四肢平瘫地倒在地上,双眼无神地瞪着天花板,发呆。
是程景颉先有了动作,指尖无意识地触到一支散落在地的烟,他忍着痛从身上摸索出打火机,皱着眉在嘴边点着了。
烟味让大远涣散的眼神重又聚了焦,他踢踢他,“喂,给根烟。”
程景颉看也不看地随手在地上又摸了根,连同打火机一起丢过去。也是一阵边痛得吸气边点烟的声音。
尼古丁在这时候便不算是坏东西,至少能让人打起些许精神,把先前丢掉了的理智重拾回来,大远于是旧事重提:“景颉,我是说真的,你若还有点良心的话就别去招佳佳。”
“我没招她!”程景颉不耐烦了,翻身坐起,忽视全身因大幅度动作扯出的疼痛。
……是她先招的我。
因为没有将这句心里想的话说出口,大远似乎是信他了,没再纠缠下去地抽了几口烟,“还有……我刚刚气坏了,说了些混账话……我向你道歉。”
“……知道了。”他没什么表情。
这么多年的交情,彼此又是这种性子,什么恶毒话没说过,这次的……是恶毒的实话。
有时候被深深地刺一下也好,痛过了便更加百毒不侵。这些年来他就是以这种态度过下来的,反正以自己顽强得恶心的生命力,痛不死,多年以前便已领悟的事实。
大远横他一眼,“靠,那你还在气什么?”他一架打完,什么气都没了,这小子眉间的煞气反而越来越重,瞧起来比先前还阴郁。
“反正不是在气你。”程景颉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打开门走了出去。
“等等,那你究竟在生谁的气呀!”被丢下的人挣扎着坐起,却只来得及吼出一句得不到回复的话。大远咳了几声,吐出一口血沫,然后瞪着地上貌似牙齿的东西“靠”了声,“可恶……这小子真舍得下手!”
此时的程景颉正站在电梯里,面无表情地盯着面板上的指示灯缓慢地向下跳动,感觉胸口的阴郁鬼魅般无声蔓延。这种感觉非常非常熟悉,简直与在那个雨夜里遇上那女人时一模一样。
他闭了闭眼,“砰”的一拳打在面板上。
出了大远的地盘,伸手招下一辆计程车,没有看清楚便让他上了车的司机估计以为他遭了抢,一直在后视镜里不断觑他。
程景颉黑着脸一言不发。
回到住处后胡乱扯下身上的衣服,便在这时手机响了,他看都没看就接了起来,“喂!”
那头沉默了一会,然后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说:“这么晚了真不好意思,不过我想最好还是问一下……那个,你和远哥后来没事吧?”
“怎么,你担心我?”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问,口气冲得不行。
那边不说话了,像是默认,又像被他语气中的火药味呛到了。
程景颉按住似乎在不停跳动的眉心,忍了又忍才恢复冰冷的语气:“就算被怎么样了也是我的事,与你无关吧?何、小、姐!”说罢直接断了通话。
连自己都控制不住直袭而上的冰冷怒意,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他一直有种感觉,仿佛从某一时刻起,何佳对他的态度便有了改变。那句玩笑般的“可不可以选择你”也来得突兀没有一点预兆。然后,然后她分明不是老练到玩得起一夜情的人,那不提不问的态度也未免太奇怪了!
……如今一切都有了解释。
当他是同类是吗?以为迁就他便等同于弥补了自己?
自以为是的女人。
这种出于自怜的同情他才不想要,恶心死了!
何佳没有再打来电话。
也是,与一口一个“程先生”的她不同,几乎没有正经称呼过她的程景颉这声“何小姐”出口,傻子也听得出他有多生气了。虽然程景颉也不认为她有聪明到能推测出自己生气的理由,可他没有好心到去提醒她。
真是一眼也不想多见到那女人了。
她果真没有于他面前再出现。
除夕夜,大年。年初二时回老宅子例行露了面之后,便迎来了一年里头街上最为沉寂人心里也沉寂的日子。
他本以为已经错过了这个城市有雪的冬天,可是有天夜里莫名醒觉,隔着玻璃窗往外望,间在外头透进的隐约灯光下睨见了被风卷得扑打在窗上的白色雪片。
他在半梦半醒中凝望了一会儿,模模糊糊想起了另一个住在同一条街区的人。
即使是住得那么近,即使有那些突然的偶遇,可是只要不刻意去寻找她,不碰面也是相当容易的事。
他翻个身便睡着了,与前些日子心里总惦着一个人时的情形简直是天壤之别。
天气回温之后,这个城市的夜里又热闹起来,最先开始活动的是他们这些没家没室的人。除了大远那边的聚会,程景颉在工作之余还多了个独自泡吧的习惯。
说“多了”也许不大确切,该说了“恢复了”才对。几年前最为百无聊赖的时候,他也是酒吧里的常客,坐在最为醒目的地方,等着另一些与他同样无聊的人,偶尔也会主动觅食。
如今的心态却大不一样了,更厌倦,更懒得与人牵扯,所以只是在那固定不太吵的几家,没有灯光的地方坐着,一根接一根抽烟,偶尔喝口酒,扫一眼亮处狂欢的人群。
只是想在一堆不认识自己的人中间打发掉一个晚上而已。
即使那样低调,还是无可避免会碰上熟人。当对方的目光和他相遇,与同行的人打了声招呼后撇下他们摇曳多姿地直朝他而来时,程景颉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嗨,”容若在他面前站定,极熟稔地开口中,“一个人?”
程景颉瞥她一眼,不知是出于纳闷还是郁闷地问了个蠢问题:“你怎么会上这来?”
“哈,这话该是我问你才对吧?这家店我可是常光顾的哦。”
他不吭声了,依稀记起以前对方似乎说过传媒圈里的人常往某一家酒吧里凑。小小诧异过后便恢复了平常的无动于衷,虽然心里已把这家店从光顾名单上剔除了。
容若并不急着走开,明明他占的小桌子另一边还有张椅子,她偏要靠在他这张的扶手上,随意问:“最近似乎很少听到你的消息?”
程景颉敷衍地应了声,目光望着别处,心里虽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有多厌烦。断了的人再见面,依旧朋友似的聊个几句,在他们的生活里本是平常的事。只为分分合合便心浮气躁,反是怡笑大方了。
他不知别人如何,反正他从来没为女人的问题心里起过波澜,避开也只是嫌麻烦而已……除了最近那个例外。
“怎么,还是没有伴儿?”
容若似乎又问了句,可他完全没有想到要回答,视线一动不动地凝在刚从门外走进的两个女子身上。
其中的一个,依旧是那袭长款风衣,单薄利落的短发,嘴角仍旧噙着浅浅的笑,一手被身边的女伴亲亲热热地挽着。
程景颉几乎忘了收回目光。
容若没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像是对他的沉默习以为常似的耸耸肩,自顾自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叼在嘴角凑了过来。他感觉到了,下意识地想退开,偏在此时视线盯着的女子动了一动,往这边看来。
莫名地,程景颉煞住了避开的动作,僵硬着身子任容若将嘴边的烟凑过来,与他叼着的烟头相对,哧,无声闪起的小小火光。
而他的目光一直冷冷地投往另一个方向。
在变幻的灯光中看不清何佳脸上的表情,甚至无法辨明她是否看见了这一幕,毕竟他们隔着这样的距离,而他这头的光线又是那样的幽暗。
她只是一动不动地朝这个方向望了半晌,然后微乎其微地低了低头,便被同伴拉到了另一处。
“谢谢。”容若直起声来,吐了一口烟,声音沙哑地道。
“不用。”程景颉冷冷回她,忽然心浮气躁起来,仿佛与那个女人呼吸着同一个地方的空气都是无法忍受的事。
于是抓起椅背上的大衣起身,换来容若惊愕的一瞥,“你这就要走了?”
他头也不回,“不好意思,下次再请你喝一杯。”出门,发动车子,扬长而去。
纵使克制了,思绪还是忍不住回到方才那一幕上。奇怪的是,混合成胸口这股不愉快感觉的除了“倒霉,一晚上碰到两个不想见的女人”这种想法之外,还有因看到何佳竟然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而产生的不悦感。
多半是被朋友带去的吧。大远那边,他知道她是不会再出现了,所以在他的印象中,那个女人便该待在她的小房子里,过着除却上班之外活动范围就只有那几条街区这样单调而安静的生活。
他讨厌发现她有自己不认识的朋友,讨厌她在面前展露自己不了解的一面,更加讨厌因为这种无聊小事而恼怒的自己。
妈的,关我什么事呀。
这么想着,车子飞快驶过一个又一个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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