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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仅于一念

下班前收到宋凯的信息,说是刚出差回来,要请她这个好久不见的师妹吃饭,顺便答谢之前她帮的一个忙。何佳看到短信才想起,似乎是真有一段时间没与这位师兄搭伙吃饭了。

过年前大家都忙,等春节假期一过,对方又跑到外地去了。其实他们这两家机构既是邻居,又有合作关系,宋凯说的那件事压根谈不上是她帮的忙,估计这位好客的师兄馋虫又犯了,拉她去陪吃才是。

何佳却有点兴趣缺缺。

这段日子的心情总有些郁郁,像是头上有块看不见的乌云始终跟着,把早春里难得的阳光都遮住了。她并不是情绪起伏激烈的人,行事依旧如常,他人根本看不出她的异样,只是自己却觉得连笑容都有气无力的。

本来想婉言推了宋凯的,可转念想想,仍是回了一条短信:“好。”

柳苠说得对,心情不好时一个人闷着也于事无益。

她最近,有点想改变自己。

宋凯的电话几乎是跟着下班的钟点到的,话筒那边的声音有些匆忙:“小师妹,我这边临时来了个客户,大概要与他谈一会儿,你上我办公室等我吧。”

何佳正要说自己在局里等就好了,那头已经挂了电话,于是只好收了东西搭另一部电梯上隔壁大楼。

这位师兄的办公室她来过好几回,也没有太多顾忌,轻敲门进去时里头空无一人,只隔壁会议室传来话语声,想是宋凯在那头与人谈事情。

她的手提袋里永远都备着打发时间的物事,正要在沙发上坐下,却瞧见宋凯的办公桌角摆着半杯冷掉的咖啡,似乎曾不小心洒了一些,杯子外沿与桌面都有点点褐迹。

生性中爱干净的毛病犯了,何佳便卷了袖口把咖啡端到小茶水间倒掉,用湿巾将桌面擦净,又顺手整理了下书报架上的杂志。

对方若换了稍为不熟的人,她万万不会做这种事的,分寸是其一,下班后在别人公司兼职茶水小妹本身就是个笑话。只是对这位师兄,多余的客气都可以省了。

无意翻到架子底下一本杂志,觉得眼熟,她便抽出来,对着有着“摄影”两个字的刊名发了一会儿呆,慢慢翻到内页。小于曾献宝似的让她看的有某人专访的杂志,记得就是这个封面……

骨节修长分明的手,贴身的黑色同款上下装,只捕捉到支离画面她便认出了彩页里的那个人。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地慢慢展开,眼见那张熟悉的面容便要显露出来,却在此时听到了身后细微的响动。何佳回头,见宋凯就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静静看着她。

“师兄,”她讶道,下意识地合上手中的杂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宋凯耸了耸肩,“在你开始整理杂志的时候。”

“我都没听见你的脚步,你也不出声叫我?”

“打扰别人劳动是可耻的嘛!”他指指变得干净许多的桌子一角,“这个,谢谢啦。”

“你别怪我多事就好。”

“师妹,你瞧不起我哦,我好歹还是有良心的好不好?”对方摸摸头,示意她拿好东西跟他走人,在出门的时候仍是半真半假地取笑,“有没有人说过你很适合娶回家?”

何佳一笑置之。

她的身边关系亲近的这些人,柳苠也好,远哥也好,加上这位师兄,无不是心胸落落个性爽朗的人,与他们在一起心情再不好便真有些对不住自己了。

她的性子其实是有些封闭的,偏偏交往的都是个性相反的人,怎么想都有刻意为之的感觉。也或许,不是她有意亲近爽朗的人,而是性格内敛者都不大喜欢与同类交往。

也是,彼此都遮遮掩掩婆婆妈妈的,看了就不爽心。久而久之,身边便只剩下能敞开心胸交谈的豪爽朋友了。

在不好的方面相似的人,相处起来真的就那么难吗?

想到最近的一些事情,她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

师兄今晚似乎也有些心不在焉。

与其说是饭友,还不如说他是何佳的美食师傅,以往每带她到一家新餐厅便会滔滔不绝地点评起来,今晚话却少得很,偶尔还看着她这个方向发一阵子呆,或是不自觉地抚着额头,像在思索什么。

何佳想了想,问起她所知的最可能让宋凯烦恼的事,“师兄,你那些相亲饭局吃出结果了没?”

对方回过神来,讪讪地道:“还不是那样?要么我看不上对方,要么对方看不上我。”

他这个人,调侃起来话便说得真真假假,叫人踩不着虚实。何佳便照旧一笑,低头专心对付起面前的食物。

眼角余光却见宋凯的手肘斜了过来,然后听到他用商量似的口吻说:“师妹,要不这样,如果今年我再没有结果,你就委屈点让我娶回家好不?”

她愣了一下,抬起眼来看了他半晌,仍是瞧不出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最终还是采取了谨慎的态度,轻轻地说:“师兄,不要说笑。”

对方换了副坐姿,脸上没有丝毫不自在地摸摸头,“我没有说笑呀,看了一圈,真的觉得我身边你是最适合娶回家的了。你瞧,咱们对对方都有一定了解,相处起来也很自在,凑成一对保管成不了怨偶。到了我这个岁数,热恋过,失恋过,如今已经看开了,知道平平淡淡才是真。”

何佳不知说什么好,只瞅着他,不出声。

“呃……这么说来对你好像不大公平,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对感情大概还是有幻想的吧。”宋凯耸耸肩,自嘲一笑,“不是我说,几年混下来,你会发现其实都一样……不过说起来,小学妹,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呀?”

“我?”

“对呀,我印象中你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子,对感情的事毫不热衷。听师兄一句劝,如果不打算单身的话,从现在就要开始留意了,女孩子的青春比我们这些糙老爷的可贵多了。否则再过一两年,师兄我家里催着,想等也等不了你。也别告诉我你是什么单身主义,如今男女比例够悬殊的了,不要再让这世上又少一位贤妻良母。”

话到后来,宋凯又转回了油腔滑调的本色,何佳轻笑一声,这个话题就这么跳过了。

吃完后他送她回家,因为都不赶时间,宋凯便慢慢地开着车,很悠闲的样子。何佳偶尔扫过身侧一手支方向盘、一手玩着串佛珠的师兄,总是会想起另一个人。一个除了习惯送她回家,还习惯玩烟盒,将跑车开得飞快的男子。

被一个……已经没有关系的人占据着脑子,真会给人病态的感觉。

才这么想着,车子已转进了熟悉的街道,从一个小区的门外滑过。她不由坐直了身子,凝视着后视镜里逐渐远去的景象。等察觉到自己的举动时,不禁又叹了口气。

这样病恹恹的心情,怎样才能治愈呢?

车子在巷口停下,何佳道谢下车,在关上车门时却被宋凯叫住了,他说:“小师妹,我今晚那些话可不全是开玩笑的,你眼下若没有合适的对象,不妨考虑一下师兄我。”

她呆了一呆,因为对方的语气太过轻松,所以只好说:“我知道了,师兄。”

“其实我这想法早就有了,不过一直模模糊糊的,今晚总算说了出来。你慢慢考虑,就算没有个结果也别躲我呀,师兄还不想丢了你这个饭友。”宋凯说罢,摆摆手,车子慢慢悠悠地开了出去。

何佳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红色的尾灯转过街角,不见了,这才转身嘴角忍俊不禁地微扬。

与爽朗的人打交道就有这种好处,什么事情都可以坦诚公布,不会让人尴尬。

不像某人。

不像某人呢……

姥姥姥爷留下的房子就在尽头,明明只是一条巷子,她却恍惚看见了从脚底下延伸出的另一条路。

自己像是站在岔道口。

一头有着以往、有她一贯的生活,还有被她弄糟了的某段关系,像是洒在漆黑路面上的碎玻璃,总在不经意中刺疼人心。

可是,总有走过去的一天。

而另一条陌生的路上,有着平常温暖的灯光,她却害怕自己的手没法稳稳地握住灯架。

熟悉与陌生,坚守与改变,从没有像这一刻如此清晰地显露在何佳面前。

她回到住处,看看时间,还是打了电话给柳苠。

因为小东终于在过年后请到假飞来了,柳苠也请了几天假,这一对据说正在闹分手的情侣甜甜蜜蜜地结伴去了邻县有名的景区。在这时候打扰她何佳挺过意不去,可是她确实需要一个能够给予意见的人。

电话接通后照旧听柳苠兴奋地叨了半小时她与小东的甜蜜行程,等那头想起问何佳有什么事时,她才有些犹豫地将宋凯今晚的话大致说了一下。

柳苠是见过宋凯的,虽然过程中两人不断贫嘴,回头也批过宋凯太油,不及她家小东敦厚可爱,可是听完何佳的话她的反应竟是——“好啊,这说不准是一个改变的机会呢,你怎么不答应与他交往试试?”

何佳顿了下,“小苠,你也觉得我需要改变吗?”

“什么话,我一直都是支持你改变生活方式的呀!不是我说,你那种生活,太闷,换了我绝对受不了。”

有吗?她还觉得这一年自己下班后老往外跑,再多认识个像远哥那样的人才真要受不了呢。

“再说……”那头不知想到什么,有些吞吐起来,“宋凯那人就是浮了点,客观条件还是不错的,对你又是真的照顾。我觉得……佳佳,你上次提起的那人,听起来真的不大靠谱。”

“哦,”她有些意外,“那个呀,那只是我单方面的事情而已,我和那个人没什么来往的。”

“是吗,一时被美色所惑吗?正常正常,我即使有小东也常常把持不住呢,哈哈!”柳苠以她的方式理解了,笑了几声又正经起来,“说真的佳佳,宋凯的话还是值得你认真考虑的。”

弄清楚了好友对此的表态,何佳与她相互叮嘱几句,结束了通话。思绪却不是放在宋凯身上,而是不自觉飘向了另一个人。

关于程景颉,她没想到柳苠还记得。只是因为答应过好友会把引起自己情绪反常的原因告诉她,所以何佳在新年夜里曾给她简短留了言。次日柳苠自然打电话过来追问,她也没有隐瞒什么。

“一时迷惑而已”,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解释的,既然被拒绝了,心里反而没什么好记挂,轻松许多。

她向柳苠提起程景颉,也仅这么一次。

之后发生的事,是她一个人的秘密,烂在心里也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

他那边,也是如此吧。

早春的夜里寒气依旧逼人,沐浴过后,她只开了盏小灯,披了毯蜷在窗边的藤椅里等待湿发自然吹干。

指尖触知到缓缓流动的空气,说不出的冰凉,她便将手在眼前展开了,无意识地凝望着自己的掌心。

这样冰凉苍白的五指,却曾被另一个人的手紧紧锢着,炙热的感觉直痛到了心里。他把她执得那样紧,带了强势的禁锢,又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仿佛一松开,自己也支撑不住了。

何佳不知道是哪种感觉让她放不下程景颉,只知在面对那样凌厉的他时,自己却莫名地想哭。

代替他哭出来。

一直无意识地喃着“不是你的错”,只因听到这句话时,他的眼中会出现像是被救赎了的神情。

对于自己的行为,她并不觉得后悔,只是却清楚地知道了两人已越过了应有的界线。

生活便是这样,除却沉浸在失常的世界和放弃了生命的人,余下的人们都得不断地依靠理智过日子。谁可以当朋友,谁只能是陌生人,谁会被允许变得更亲密,每个人心中都有或清晰或模糊的划分,越过了,便要添许多麻烦与不自在。

她与程景颉就处在这种状况之中,所以避开大概是最好的选择。

对于他之后明显像是弥补似的接近,何佳与其说是高兴,不如说是困扰。

她是欢喜见到他的,可是却也太清楚对方于她并没有抱着相同的心情,所以她希望他能忘了那件事。

却不希望他恨她。

一阵冷风从窗外袭进,肩头不觉微缩,她把毯子裹紧了,眼前又出现男人冰冷的眼神。

在两人遇见远哥的那晚,对方突然冷硬地挂了自己的电话,何佳想也许是远哥对他说了什么不愉快的话,所以虽然心里有些难受,可还是说服自己接受了两人不会再有交集的事实。

可是直到年后被柳苠拉出门,在酒吧里看见程景颉,她才发现另一个事实——自己正在被他强烈厌憎着。

比起目睹对方与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亲昵的举动,他从阴暗处投来的冰冷眼神更让何佳心颤。

自己做了什么让他憎恨的事情吗?

就是因为不知道原因,所以更让人耿耿于怀。

如果是因为先前轻率的举动,那么该从一开始便生气了,不会到现在才突然转变态度。

这样的疑惑困扰了何佳许久,一方面清楚不会再与那人有牵扯,一方面却为一个不会再牵扯的人的怒气辗转不安,自虐似的。

其实这样被人莫名地讨厌也不是头一次了。她这样的性子,本就不会有太多执着的东西,许多事情都是无可无不可的,难免会给人优柔寡断、只会打圆场的印象。在学校的时候,系学生会的副会长便曾在众人面前皱着眉斥她:“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有什么‘也许’、‘大概’,我最讨厌别人这么婆婆妈妈了!”

这话被大家当作无心快语笑过去了,何佳虽也是无奈笑着的,心里却叹了口气。

她能听出对方语中认真的意味。

不巧的是,那位副会长正有她所欣赏的明快性格。

一连两次被自己有好感的人莫名厌憎,自己的个性是不是真的哪里有问题呢?她挫败到开始认真考虑起改变。

突兀响起的微弱铃声打断了何佳的思绪,她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手机铃声,于是有些慌张地起身,找到床头的手机没看来电便接通了。

“佳佳!”

对方中气十足的声音极具辨识度,她这边却不觉伸手抚上额头,有些讪讪地道:“远哥。”

“做什么呢,又闷在家了?要不出来和大伙一块吃宵夜。”

“不了,我都洗了澡准备睡了呢。”她一如既往地推辞,最近真有点怕接远哥的电话。

那头顿了下,想是郁闷了,口气闷闷地道:“佳佳,你最近很难约出来哦,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何佳骇笑,“哪有?远哥你别多想。”

“那……是不是我这群损友里你看哪个不顺眼了?你跟哥说,哥以后不喊他出来了!”

闻言她沉默了。

其实远哥哪是如此厚此薄彼的人,会这么说,想是已认定那人是谁。他没有提那晚他与程景颉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何佳也不会去问。

纵使心知肚明,却仍需说些表面的话来应付过去,“远哥,为什么你总认定没人找我呢?其实我也是有几个朋友,经常与他们出去的……”说着自己也有点心虚。

那头“哈”了一声,“经常是多常?不会十天半月才一次吧?你那几个朋友不是同学就是同事,而且全是女的。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肯定吗?因为我每次打电话给你都能打通,几乎没有正与人通话的情况,而且接电话时你十有八九都在家里。佳佳,再这么闷下去小心成老姑婆喽!”

她被堵得说不上话来,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要关心她这个年纪女孩子的感情问题。想了想,最后才说道:“远哥,其实……最近有个师兄在约我,我刚刚……就是才和他吃饭回来。所以你那边的聚会我现在不方便去了,怕他误会。”

“真的假的?啥时把那小子喊出来哥帮你参谋参谋!”那头的反应一如意料。

“这个……我们才刚开始呢,等这事有谱了再说吧。”再三保证一定不会隐瞒后续发展,才说服远哥结束了通话,何佳放下手机,先合掌在心里默默对宋凯说了声对不起,才长长吐了口气。

宁愿把师兄推出来当挡箭牌也不想被说服参加远哥他们的聚会,冒上碰见某人的风险。

那样散发着冰冷怒气的眼神,若再见上一次,自己肯定会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吧。

因为想到了程景颉,脑子里一瞬间闪过“远哥会不会把师兄的事告诉他”这样的疑虑,可随即又觉自己太多心,远哥该不会那样多事才对。

事实证明在这件事情上她低估了远哥的热心。

这才没过去几天,对方的电话又来了,“嘿嘿,佳佳,哥忍了几天,实在忍不住了,你能不能先透露一下你那个师兄到底是怎样个人呀?”

听着那头既不好意思又满心期待的声音,何佳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但无论如何也没法责怪这位过分热心的兄长式人物,比起与自己一样内敛的哥哥,性格外放的远哥还得关心她多一些。

“宋师兄吗?他人挺好的,因为我们在同一个地方上班,平时常有机会一块在附近的餐厅吃饭……”她慢慢说着,小心挑了些无关紧要的方面告诉远哥,努力营造出她与宋凯正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感觉。

远哥又东问西问了一堆,直到她午休时间结束才意犹未尽地挂了电话。

何佳着实松了口气,再说下去,再说下去,她自己都要错觉与宋凯真有什么了。

她与宋凯还真没什么,对方仍是隔三差五想起她了便喊同去吃饭,也没有多提上次的事,态度自然得很,只是相亲的话题却渐渐少在她面前谈起了。

何佳有时看着这样成熟周到的师兄,会觉得也许对方说得没错,如果他们两人在一起该是能够波澜不惊地度过一生的。

相形之下,程景颉就像是一株有刺的观赏植物,摆在墙角远远看着,相安无事,太近了便要被刺着。他那个人,太尖锐,从不忌惮刺伤别人,甚至也不怕刺伤自己。

纵使她知道那刺下也许有着比旁人更加柔韧的成分。

她希望他终有一天能遇上坚强得足以包容他的人,或者说,遇上他愿意为之所包容的人。

即使那个人不是她。

因为冬天里独自无人相执的手,真的很容易就变得冰冷呢。

日子便就这样平静地过去,远哥难得地没有动作,柳苠与宋凯又不似她这么闲,她一个人静静地想着事情,在偶尔忆及某人时开导自己莫要惦记,久而久之,心情虽说算不上明朗,却渐渐平静下来。

后来有一天,又被宋凯叫去他们办公室楼下的餐厅吃饭,刚一进门何佳便弄明白了远哥这些天都没来拷问她的原因——

那个就坐在正对门口的桌上、一见他们便满眼放光的大男人不是远哥又是谁?

敢情他是要亲眼求证来着,难怪会在电话里问“你们平时都上哪吃饭”这种问题。

也不知他埋伏了几天,这个孩子气十足的家伙。

“怎么了?”宋凯不觉有异地与她在另一张桌子坐下。

何佳还在犹豫,只是见到远哥在宋凯身后拼命摆手,便打消了介绍他们两人认识的念头。

算了,远哥想玩便由他吧。

这么想着,她随意望了一圈,“没什么,感觉这里的布置不大一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宋凯闻言也想了一下,突地一击掌,“我知道了,今天是白色情人节!”

何佳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随口的话还问出个节日来了。白色情人节啊……这个冷门的节日她倒是知道的,只是就跟情人节人和七夕这种成双成对的日子一样,一样被她没什么感觉地忽视过去了。

“好像是有这个日子吧,在情人节里收到礼物的那方,今天就得回礼。唉,洋人总是弄这些玩意,说来无非就是感情这东西是需要回应的……”宋凯摸摸头,说着不知从哪听来的诠释。

回应感情的日子吗?

何佳便觉这个话题有些敏感,越过宋凯的肩头又望见远哥正在位子上打电话,她心里隐隐觉得不妥,餐点却在此时端了上来。于是压下心头的不安低头吃饭,借此避开对面师兄有意无意的眼神,自己都觉太着痕迹。

她的位子侧对着门口,又因为吃得不太专心,所以几乎是那个男人一进来她便看到他了。

那一瞬间的感觉已经谈不上想责怪远哥还是别的什么了,手脚霎时变得冰凉,怎样才能让他注意不到自己变成一个令人窒息的问题,沉沉罩来。

他一开始并没有看到她,而是直接朝抬手示意的远哥走去,坐下说了几句话后,他的视线便朝这边投来。

何佳触电般缩回目光。

没事的,没事的。不停地在心里说服自己,手中的餐具却在盘子边沿不受控制地发出颤抖的撞击声,另一只放在桌下的手也不觉捏皱了膝部的裙子。

“怎么了?”连宋凯也察觉到了异样,关心地倾身过来,“不舒服?”

她不出声地摇摇头。

没事的,远哥也许是想杜绝程景颉接近她的可能,所以才会把他叫了过来,可是即使被他见到这幅情景又有什么大碍呢?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关系。多不自在也好,忍一顿饭的时间就过去了。

可是即使不抬头也能感受到从那个方向传来的一阵阵阴冷感,到底是她的错觉还是事实?

她不敢抬头去确认,害怕再一次见到那种冰冷的眼神。

不要去责怪别人,做出让自己为难的事,也许是出于好意。如果被讨厌,一定是她出了问题……所以最亲的人宁愿舍弃生命,也是因为她做得不够好,没能让他们再多一点留恋吧?

思绪越来越不受控制地朝消沉的方向发展,一时间竟产生了想哭的冲动。

那么,让她面对如此难堪的境况,也是上天在惩罚她这样的不坦诚和优柔寡断吗?

何佳闭了闭眼,抬起头来,“师、师兄……”

“嗯。”

“你上次让我考虑的那件事……我好像、好像还是没有办法……”应该会有更委婉的表达方式、更巧妙的处理方法,可是她只能在这一刻,逼自己说出来。

感谢宋凯没有做任何表示,只是看着她,让她能把话完全说出来。

“师兄你说得对,如果想要平淡安稳的生活的话,咱们两人大概会很合适吧。可是,我有一个……没法不去在意的人……”她的声音低了下来,“一直一直想着他……所以对不起,师兄。”

宋凯笑了起来。

“傻丫头,”他伸手揉揉她的头,“几句话而已,瞧把你为难得满脸通红的,你呀还是太嫩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师兄不是说过嘛,你对我最重要的意义还是饭友!”

纵使觉得自己快要哭了,何佳仍是被他这一句逗得笑了一下。

她真的从未觉得这么难挨过,即使知道这样的距离程景颉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她还是就如当面对他吐露一般,字字艰辛。

“都瞧不出原来你已经有这么喜欢的人了,有机会谈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当然该好好把握了,师兄会给你打气的。”

“……”何佳的笑便虚弱了,“谢谢你,师兄。不过我还真的有些不舒服,今天恐怕要浪费食物了。”

“不吃了?”对方有些意外,“哪里难受?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她摇摇头,快手快脚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几乎是强迫自己不要显得太过慌张地离开了餐厅。直到空无一人的电梯在她面前打开,紧绷的肩膀才稍微放松下来。

正要按下楼层键,缓慢合上的电梯门却被大力推开,何佳一惊抬眼,下意识倒退贴在了侧壁上。

男人带进来的不仅是外头的冷风,还有一触即发的阴霾。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手随意地按在关门键上,仅是站在那里强烈的气势却已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明明还有空间躲避,何佳却像被猛兽盯上的猎物,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另一手慢慢伸过来,擦过她的脸颊撑在了身后的金属壁上。

身子又变得冰凉起来。

这样的程景颉她见过一次,可那晚的他只是借着攻击别人来伤害自己,而眼下他的怒气却完完全全朝着她刺过来,更加骇人。

男人微微歪了歪头,一开口便是嘲讽的语气:“吃得很开心?”

何佳嘴角动了动,尝试挤出个平常的微笑来,只是似乎没有成功。

就如他曾用不满的语气说过的那样,她是很爱笑的,任何事情只要给她时间准备,一定能够笑着面对。

可是不包括这样突如其来的逼迫。

不包括他。

“这次的对象又是同事,和你一样父母双亡?还是像我一样差点被父亲杀了?”程景颉薄唇一勾,很是讥讽,可眼神中的冰冷却能冻结人心,“能引起你同感、让你产生兴趣的人,一定着着苦大仇深的身世吧?怎么不说来听听?”

血色从何佳面上惊人地退却了,连残缺的笑也维持不住,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对方。

“怎么不说话了?如果那个男的吃完饭带你去开房,你是不是也不加挣扎地跟着去呀?同情心泛滥的何小姐!”

她终于哭了。

在这一刻明白了他厌憎她的理由,还有随之而来的无力感,无法挣脱的悲哀。

双手不能自主地捂住面颊,她靠着冰冷的金属壁软软滑落,费了好大的劲才能从尝到苦涩液体的唇间挤出支离破碎的话语:“不……是……”

不是的,不是同情……即便是同情,也要比那多些东西……

她不知道如何传达给对方自己的感觉,在能整理清楚之前就已经被逼到泣不成声了。

看到她哭,程景颉却突然心平气和下来。

自己都觉得自己变态。

睇着无力蜷缩着的女人半晌,他也蹲下来,与她面对面平静地问:“我这样对你,是不是很差劲?”

她只是捂着脸摇摇头。

“是不是很混账?”

仍是哀求他放过自己似的拼命摇头。

“即使我这样,你也能说出‘不是你的错’这种话吗?”

对方顿了下,大概脑子已混乱得无法思考了,梦呓般地在掌下喃出声:“不是你的错……”

他觉得空气顿时轻松起来,仿佛很多事情都没什么大不了了,无须再弄个清清楚楚。

伸手把何佳颊边被泪沾湿了的发撩到耳后,他勾住她的脖颈让她抵在自己的肩上,感觉手下的女孩柔弱得像只任他宰割的羔羊。

“再说一次。”

“……不是你的错……”

“很好,”他看着她身后空无一物的虚空说,“你就和我在一起吧,直到有一天你再也说不出这句话为止。”

魔咒般的话语,在这狭小空间将两人紧紧包裹。

终 指间流年

又是一个周末的午后。

位于二楼的餐饮吧因为假日的原因显得比平常热闹了许多,即使如此占据了大堂中间几张桌子的一群人仍是相当引人注意,不时有别的客人被他们那头的动静吸引,频频注目。

因为是熟客,店里的员工也不会多事提醒他们,反而有几个好奇的服务生故意在近旁逗留,想知道他们又在聊什么好玩的事情。

桌子边沿的短发女孩本是安静微笑着听同伴们相互吐槽的,许是手机响,她接听几句后便小声对身边的男人说:“远哥,我们局里临时要调一份档案,我回去一下。”

“什么呀,平时闲得要死,放假了才有事情找你们!”把朋友妹妹当成自家的来关心,男子理所当然地不满了一下,嘱咐,“那忙完还过来啊,今晚有人请吃饭。”

她笑了一下,尽量不引人注意地轻轻拉开椅子离席。

因为走的不是场上的主力辩将,也只有几人抬头看了一眼,又转回正聊得火热的话题上去了,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始终懒懒沉默着的男子也起身走了出去。

何佳走了几步便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程景颉不知何时跟在了自己身后,于是无声地用眼神询问。

“我送你。”他说。

她便再不觉得有何不妥,只是无意中扫见他身后远哥也正往这边看来,眼神既不满又无奈,弄得她有些心虚地赶忙转身离开。

等上了程景颉的车,想到远哥那副表情,又有些好笑,于是问身边的男子:“咱们的事,你是怎么跟远哥解释的?”

“解释什么?没再揍他一顿算不错了。”程景颉哼了一声,那个小心眼记仇的家伙,两人打了一架后他表面上做出不计较的样子,却一直有意无意地提起“何佳与她师兄又怎么怎么了”,让人火大!

何佳不由得轻笑起来,与身边这人相处久了,便知他那样冷淡沉默的外表下其实是孩子般的别扭天性,尤其是听他以这副口气说话时总是让她忍不住想笑。

他斜斜一眼丢过来,“笑什么,想我把你弄哭?”

她的笑便戛然止了,有些讪讪地别开脸去。

车内便安静下来,是她与他在一起时总是和缓放松的气氛。

她和这个男人都不是多话的人,偶尔交谈也是些平淡的话题,没有甜言蜜语,甚至也很少亲昵的举动。他说过的最让她脸红的话,也只是微恼时丢来一句“小心我把你弄哭”。

他似乎认为那是对她最有效的威胁。

所以何佳不敢告诉他,自己其实已经越来越不怕他了。

连他发狂时的样子也不怕。

或者说是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的吧。

这是为什么呢?明明是没有什么特别的相处,喜欢的心情却一天天地积累扩大。

她回头,凝望着对方放在方向盘上修长散漫的手,感觉心头都变得柔软起来,不由轻轻地唤他:“程景颉。”

他没有即刻回答,半晌才漫应了一声。

何佳于是不再说话,自顾自地微笑了。

相信吗?即使是现在,她其实还是不知道他们这样子算是什么,也不确定能够走多久。

只是在这样平淡的一应一答中,便错觉往后数十年的岁月都已过去了。

番外 两个人的遗忘

“从没见过你这种学生,连校长都想打!”男人死死锢住他双臂,肌肉贲结的身躯一直抵在后头,粗鲁地推着他前行。

妈的臭死了,别碰我!皱着眉不舒服地挣扎着手腕,无奈属于少年人的力道敌不过身为体育教师的对方。

不就是那老头很没礼貌地指着他的鼻尖骂人时,他把他的手打下去了吗?有种就自己上呀,找这么个大块头来对付他,靠!

就在心底的不耐烦累积至他几乎要打破惯常的沉默破口大骂时,对方重重一推,让他跌跌撞撞地摔进低矮的小门。

门锁很快就在外头落下了。

“……搞什么。”有些昏头昏脑地爬起来,由周围散发着难闻气息叠放的布垫和堆在角落几个生锈的铅球,认出自己身处于废弃的体育器材室。

……关禁闭?妈的当他是小孩子吗?

虽然心里很不爽,却没有浪费力气大喊大叫,只是在一个布垫上坐下来,双肘支在膝上地呆呆望着唯一能望见外头积满灰尘的窗户。

老师们已经走开了,正是中午时分,窄小的器材室后头还有一个老鼠洞般的通风口,被切成碎片的阳光正从那儿直射进来,映出半空中飘舞的灰尘。

空气凝滞又闷热得让人发狂。

肚子好饿……

他突地烦躁起来,起身发泄般地朝那该死的门板重重一踢。

“嘘!别踢别踢,把老师引回来就糟了,我在研究怎么打开这锁呢!”

他顿了一下,反问:“大远?”

发黄的玻璃窗外现出个人影,朝他挤眉弄眼地笑了一下,是平常混在一起的死党没错。

“其他人在食堂缠着老师,我先过来救你这臭小子。”

他的烦躁稍为平息了些,只是听着门锁轻微的响声却越来越不耐烦,“你到底会不会弄开呀你?”

“不就正在研究吗……”

“……算了,你站开,离门远一点。”

“干什么……咦?”在对方诧异的叫声中,他握起角落一张缺了腿的凳子,“轰”一声将门上头的玻璃砸了个了稀巴烂。

“喂!你这……太乱来了吧?!”

不理会对方的哀叫,他利落地从那空荡荡的窗架中翻了出去,只是裸露在衬衫袖子外头的肘部被残余在上头的玻璃碎片划了道浅浅的血痕。着地以后对呆呆望着那个空洞的死党说:“呆站着做什么,等老师来抓吗?”

“靠,老子在计算那块玻璃该赔多少钱!”嘴上虽然抱怨着,大远仍是动作不慢地跟上了他。玩官兵抓强盗惯了的两人熟门熟路地避开会遇上老师的路径,绕到了校园角落的围墙下。

在灌木丛后坐下,自动自发地从大远衬衫口袋里搜出烟和打火机,他吸一口,还没习惯地咳了几声,问对方:“有吃的没?老子饿死了。”

“你当我是流动便利店啊?”大远白了他一眼,还担心着那块玻璃,愁眉苦脸地掏掏全身口袋,找到几张纸币,“反正也不可能上食堂了,干脆逃了下午的课出去,我请你吃面。”

两人的家里都不缺钱,然而身为不良少年必会遭到家长严格的经济管制,又因为上的是全封闭的住宿学校,所以身上没有现钞的日子居多。

所以不能怪大远一直担心赔不起玻璃钱。

少年人的心里忧愁永远挂不久,说干就干,熟练地爬过根本拦不住他们的围墙,落在外头荒芜的郊野中。

他们的学校,用大远某个外校朋友的话来说,简直是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城堡似的校园建筑物矗立于空旷的市郊景色之中,煞是突兀。更突兀的还是一条像飞机场跑道似的平坦水泥路,直通向外头只有一路公车通过的黄土大道,走都要走上十分钟。

据说那条路是为了方便家长开车接送孩子修建的,然而逃课的少年们走在这样毫无遮阴的路上,尤其是在这种烈日炎炎的夏日午后,心里除了想骂娘便别无感受。

好不容易快望见路口的时候,迎面突然走来一个与他们穿着同样制服的男生,因为他们学校的学生平时是不能外出的,彼此不由多打量了几眼。似乎是大远认识的人,那小子便跑上去与对方交谈起来。他隔着几步站着,听到“刚出去办了点事”、“这就回去收拾东西”诸如此类的只言片语。

他没有兴趣认识人,只是对方看来与大远很熟,而大远的熟人他一般都认得,却叫不出这人的名字。于是便多看了他几眼,对方正巧也有意无意地望过来,白净的脸庞,书生气十足的细边眼镜,散发着他一向不大感冒的优等生气质。

这张脸好像经常在颁奖台上见到。他想着,不感兴趣地撇开了眼。

“这就要走了?我还没来得及请你吃一顿呢!”大远用他一贯的大嗓门嚷道,“行李多不多,一个人没问题吗?”

“实在带不走的就留给宿舍的同学了,”对方笑着说,“你需不需要参考书,上我那挑去?”

“你讽刺老子是不?”大远捶了他一拳,轻轻地道,“以后别忘了联络……妈的不成,我没法送你,至少可以帮你收拾东西哈!”

便有些犹豫地回头望望他,他会意,懒懒开口:“滚吧,我一个人自己找东西吃去。”于是摆摆手与死党分道扬镳。

走出了路口,公车站在黄土道的一块大石旁,连站牌都没有。本来就是,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他们学校的人要么搭周末的校车,要么有私家车接送,只有他这种非正常时间上附近小街的逃课生才会乘公车。

远远看见那辆早该报废的公车扑哧扑哧地爬来了,他摸摸身上的口袋,发现自己连一分钱都没带。

……靠,忘了叫大远留下钱才滚了。

有些郁闷地看着公车接近,虽然他没有伸手示意,一向只会在这一站呼啸而过的公车却在大石边停了下来,后门“哗”的一声打开,下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的目光被吸引过去。

一个不知道有没有十岁的小女孩,穿着干干净净不知是那个公立小学的校服,脖子上还系着红领巾。她虽然没有背书包,手上却提着一个似乎有些分量的大袋子。

下了公车,小女孩先小心翼翼地避过公车重又开动时卷起的烟尘,这才翻开张纸以研究的表情查看起来。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朝这边抬起头,他便看清了她的样子。

圆脸蛋,西瓜头,因年幼而显得越发清澈黑玉般的眼眸。原本是有些谨慎地看着他的,目光在触及他身上某处时却有了变化。

他正想着妈的这死小鬼在瞅什么,后来才记起自己的校服衬衫上绣着校名。

他本来就不喜欢小孩,尤其是这种状似乖巧惹人怜型的,于是瞪了对方一眼背过身。

没想到她却朝自己走了过来。

“大哥哥,”清脆却安静的童音,“请问你知道XX中学该往哪走吗?”

这不是废话吗?不知道的话老子这身校服难不成是偷来的?

虽然不大想理这小鬼,他还是心不在焉地答:“知道。”

“那你告诉我好不好?”

“不好。”他嫌麻烦,没来过他们学校的人都不知道该在前面的路口折进,更想不到那段飞机跑道似的道路尽头会是一所监狱似的私立中学了。

“为什么?”小女孩不屈不挠地问。

“没空。”老子正忙着思考怎么爬到有人的街上填饱肚子呢!

被这小鬼问得有点烦,他正要走开,却在思及某种可能性时停住了脚,回身睨她,“喂,你身上有没有钱?”

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像是堵街打劫低年级生的不入流小混混,他啧了一声,放弃念头地转身就走,后头却传来很大声的回答——

“有!”

脚下顿住了,他慢慢回头,看见小女孩很紧张很紧张地盯着自己,似乎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怕他走掉的样子。

“……你有多少?”

“大哥哥需要多少?”

他想了想,“搭一趟公车加一碗面的钱。”

女孩打开脖子上挂着的一个小布袋翻了翻,摸出两个硬币和一张五元纸币,“这些够不够?”

……靠,碰上一个比大远更穷的家伙。

不过也勉强够了,他于是折身回去,“跟我来。”

小女孩面上绽出笑容,在他走近时把她那微薄的家当递给他。

“……先拿着吧,等把你带到了地头才付钱。”单纯的家伙,都不怕他拿了钱就跑。

女孩哦了声,也不把纸币收回她的小布袋里,只攥在手中。

黄土道上,双手插在裤兜中被烈日晒得有些恹恹的少年,还有拖着个大袋子吃力地想跟上他脚步的小女孩便成了道奇异的风景,吸引着偶尔呼啸而过的大卡车中驾车人的目光。

直到转进了“飞机跑道”,他才想起来,回头问她:“喂,你上我们学校做什么?”一个小学生,独自坐车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想怎么诡异。

面上已淌了层薄汗的小鬼露出有礼貌的笑容,“我哥哥要转学,今天收拾东西离开学校,我来接他。”

觉得这话听起来诡异得耳熟,他随口道:“你家里人都死光了?让你个小鬼来?”

用的虽是与同伴打骂惯了的恶毒语气,却也没别的意思,没料到对方怔了一下,随即轻轻低下头,“嗯。”

……靠。

莫名地在心里靠了一句,回头看看长得吓死人的水泥道,本来是想叫她自己走到尽头的,却不知为何没有说出口,又闷头往前走。

几分钟后再次回头,发现那小鬼与自己的距离是越拉越远了,他啧了一声,折回去粗鲁地将她手上的袋子抢了过来。

这样的大太阳,晒得他都受不了,想骂人。

对方怔了一下,随即弯起嘴角,“谢谢大哥哥。”

有礼貌得让人恶心的小鬼。

他哼了声,依旧没放慢脚步地往前走,“……你哥哥比你还小不成,要你来接?还拖了个东西,你来只会给人添麻烦而已。”

“不会的,我会自己照顾自己。”小鬼不知以哪来的自信说,“而且姥姥说了,哥哥在学校有许多书,他一个怕是搬不走,我可以帮他的忙。”

他往手中没绑住的袋子里瞧了一眼,里头是个有轮子的铁架,车站里运行李那种,很平民的东西。

他不由又哼了声:“你家没车子哦?不然找哪个有车的亲戚借一下也行啊。”妈的,这小鬼的哥哥真是他们学校的学生吗,这么穷?

对方又笑了一下,“……不可以麻烦别人的。”

他不由多看了她几眼,觉得这话出自一个看来不满十岁的小鬼口中怎么听怎么别扭,“你多大了?”

“我小学五年级了哦。”小女孩用一种察觉到了他轻蔑口气的方式回答,“大哥哥你呢?”

他想了想,“……好像是初三吧。”

“好像?”

妈的你有意见哦!反正他们学校直升,管他几年级都没有升学压力,他为什么要记得那么清楚?

对方见他皱起眉头,也不出声了,两人又沉默地走了一段,才听到她有些惊讶地叫了起来,“咦……大哥哥你手上流血了。”

他看看自己肘上早被忘却了的划痕,不以为意,“吵什么,一点血而已。”

“不行,会感染的哦。”小女孩又拉出她那个小布袋,翻出几张创可贴,不由分说利落地贴到了他肘上。

他对着那几张背面印着草莓图案的东西大皱眉头,本想不客气地撕下来,瞥见小鬼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又忍住了,只是将卷在肘上的衬衫袖子拉下来遮住那几块丢脸的花纸。

她那布袋里还真是什么都有……能不能给他变出碗面来?

漫漫长路终于有了到尽头的迹象,老天也在这时候开恩吹起一阵凉风,稍微平息了他被肚子饿和炎热激起的烦躁情绪。

“好香哦。”小女孩张望起四周乡村似的景致,突地睁大了眼睛,“荷花池!”

“是臭水塘啦。”他下意识地反驳她,到了这里,离校门也不远了,“妈的乡下臭地方,你知道这些荷花是怎么开的吗?我们学校的剩饭剩菜给附近的农民养猪,猪大便再丢进这里,这些荷花就是开在猪大便上的!”刻意夸大了事实,大概是不爽这小鬼从从容容的样子。烈日,陌生地方,面目不善的男生(?),似乎都没能引出她不安的情绪。

女孩皱了皱鼻子,又笑了,“可是它们还是很香啊,即使是不好的环境,还是能开出美丽的花朵,你不觉得它们很了不起吗?”

他看着她望着水塘里的荷花,眼睛里露出向往的神色,心里莫名一动,“想要?”

“嗯,不过虽然很喜欢,可还是让它们开在自己的地方好了……”

他没等她说完便放下袋子,走到水塘边找到根竹竿,将最近的那朵荷花勾了下来。之所以这么熟练,是因为他们这帮人无聊时曾翻墙出来摧残过这些倒霉的花朵。

折回来把一片花瓣都没落的荷花丢在小鬼怀里,边嗅了嗅不小心弄湿的袖子,还好没有异味,要是真有猪大便味他就把这小鬼杀了!(明明是自己跑去棘手摧花的说……)

她怔怔地看着怀中粉红的花蕾,也许正在犹豫是该责备他不爱护花朵,还是高高兴兴地接受下来,最后叹了口气,微笑着说:“谢谢大哥哥,我会尽可能让它开得久点的。”

他哼了声,把地上的袋子也丢给她,指着红色围墙的校门说:“去那里,有个门卫室,报上你哥哥的姓名班级,他会让你进去的。”他一个逃课生,脑子进水了才会去自投罗网,晚些回校时还是要爬墙的。

说完便摆摆手走了,只是走了一段距离后头又传来急切叫声。他回头,看见小鬼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一手握着张纸币,“大哥哥……答应给你的钱……”

……靠,差点就做了白工。

最后,他的午餐还是由在他等公车时追上来的大远付了账。吃饱喝足回学校,由别人口中得知学校已打电话联络了家长。有大伯出面,这件事的处分就不会重到哪去,于是两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家伙施施然地上教导处领罚。只是在谁打破窗玻璃的问题上,大远那死家伙硬要与他争着承认下来,最后老师不耐烦地一挥手,“都别争了,两个都罚站去!”

于是两人再次像傻瓜似的站在快要成他们地盘的教导处门口,心里第一千零一次咒骂这该死的大太阳。

正在无聊得互相斗嘴时,他无意间摸到裤兜里有东西,掏出一看,是两块铜板和一张因为被攥得太久,已经变得皱巴巴的五元纸币。

突然想起那个乖巧懂事到让人不爽的小鬼来。

她说,不可以给别人添麻烦。

她说,我能自己照顾好自己。

她还说,能在不好的环境里依然开出美丽的花朵,你不觉得它们很了不起吗?

他盯着手上的东西,突然在太阳下捂住眼睛笑了起来。

……靠,老子还不如一个小五生。

那天晚上,习惯地检查外孙女零钱袋的姥姥发现里头空空如也,于是问:“佳佳,你的零用钱怎么花了?”

她写着作业头也不回地答:“给人了。”

“啊,怎么给人了?你不会被谁欺负了吧?”

“没,是在接哥哥的路上给了个大哥哥,他肚子饿,要买面吃。”

姥姥半信半疑地回头问孙子:“你们学校附近会有乞丐游荡吗?”

“不知道,不过那儿人挺少的。佳佳,以后你别做这种事了,危险。”

“好。”她仍是边专心地做作业边回答。

少年看了看插在窗边水瓶中的粉红花朵,“还有也别靠近水塘摘花了,掉下去怎么办?”

“好。”

后来,荷花终于残了,姥姥将它处理掉,小女孩也忘了这件事,并且以后也没有再记起。

所以她不知道与她相遇这件事,对某个人来说是多么大的转折点。

后记

相对上一篇文而言,某人对这篇文的男女主还是比较有爱的……

女主是某人都写成习惯了的安静类型(因为某人是个聒噪得不得了的家伙囧),虽然这习惯不大好,不过偏爱就是没办法,只能在性格细微之处有些改变,比如说这篇文里的女主相对其他同类型的女主要开朗一些(额……某人的设定啦,有没有让人看出来则是另一个问题)。

不过老实说,写安静的人不是普通的累……

至于男主,虽然设定上是某人没写过的比较烂的男人(汗),但是偶发现现代文中不管是怎么样的男主一让偶写到以他们的视角叙述的部分,前面营造的感觉就统统消失,全变成了“妈的这男滴咋这么搞笑囧”。

好吧,偶承认偶对搞笑的定义可能有点奇怪……

总之,某人的现代文男主貌似都脱不了这几点:个性别扭,有点精神洁癖,不管表现如何但其实都对感情有着比别人更严苛的执着。

不过写他们写得太开心了,某人写女主时基本都在捶墙(闷得捶墙),写男主都在捶桌(笑得捶桌),所以要感谢占据地球另一半的男同胞们,是乃们支持偶凑完了一篇又一篇的现代文!

顺便说一下久违了的番外虽然是因为得凑字数才构想的(果然番外的存在意义就是凑字数么),但比写正文轻松多了,也许是因为可以尽情骂脏话的缘故吧(汗),觉得年少时的男主比成人后的他可爱多了……偶可不可以说他成年后就是个烂人?(笑)

至于对男女主的未来,某人可能比较认同大远的看法。其实到现在我还是不大觉得他们俩之间是真正的爱情,女主太在意对方“因为有不好的过去,所以会懂得人心的悲哀”这点,简而言之就是寻求同类(不管她承不承认),而男主则太执着“你没有错”这句话了。

老实说偶想过他们在一起会不会有发生家暴的可能(笑)。当然也不是没有可能幸福的,偶觉得取决于两点:

1.女主的包容心(偶对这位比较有信心)

2.男主的自制力,还有在乎女主的程度(偶对这位仁兄挺没信心……不过他实质上确实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不管怎么样,不能因为受过伤就否决了重要的事情,同类的温暖还是值得去寻求的,哪怕那不是爱情。

接下来某人要深沉点。

关于总是给主角编造狗血身世这个问题,某人一直觉得是理所当然的事,否则对偶而言根本无法写出啥情节的现代文哪有凑够字数的一天。(字数哇——偶心里永远的痛——)

不过在发现自己习以为常的狗血情节还真有发生在别人身上,感觉就有些奇怪了。

不是说以为这个世界都是美好的,每天报纸上刊登的那些事让我们看得都麻木了(偶现在基本上都懒得瞄一眼),只是意识里大概觉得“身边的人大多都是与自己一样只是有小忧小愁的普通人啦,悲惨的事降落到身上还是需要几率的”,所以当知道狗血情节竟然会发生在不算陌生的人身上时,感觉真的很奇怪。

先前写文的时候虽然有要以现实中的人为原型,不知该不该征求他们同意的烦恼,不过若换了这篇文的情况,打死我都不会让别人得知自己写了他们的事情。

因为自己轻轻易易的几笔,划的是别人的伤口。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写下来呢?

我想那是因为我是个纯粹的写文人吧(感觉其实每个写文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无视道德的“文人魂”囧)。

就像我身边某个真的得了躁郁症的人骂的那样:“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写东西的人了!老是把别人的事情随便写出来!”

虽然对此君的话偶一向采取无视态度(笑),不过在写到这篇文的某些部分时还是会有“妈的我一定会被雷劈”的惶惶。因为有些语句在即使不是当事人的偶看来,都觉得很刺眼。

如果这样做能找到什么正面意义的话,只能说至少我给了他们一个好结局。

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某人属于超没行动力那种人,对有些事情只会心里想想,绝不会采取行动。

用消极的方式把别人受过的伤写在这里,为他们编造一个好结局,尽量让看文的人觉得温暖,然后也能在现实生活中善意地对待别人。

这大概是唯一可以让偶不被雷劈的借口了。

就像偶喜欢的那几位作者一样,看她们的文总会心情很好,觉得世界充满了光明(笑)。所以虽然偶貌似也没写过太阴暗的东西,不过以后会注意尽量在文中传达“温馨”、“善意”的……

所以就请忽视某人又犯了老毛病弄出这篇长长长——的后记吧,下篇文再见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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