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少女战争
670900000003

第3章

第三章 灰姑娘的舞会(上篇)

“早晨——里香!”

“嘻嘻,老师大发脾气呢,昨天的事哟。”

“百里——过来一下!”

“呀呀呀,说谁说到嘛。”

里香以手机随时随地记录的《忧郁少女日记》:今天,果然也是噩梦的延续。

一大早,头昏昏地来到学校,总觉得精神不济,才和荀竹、小慧,打了招呼,就被班级主任,叫到了办公室。

在偌大的办公室中,除了专心备课的老师们,还有着已经先她一步而来的,黑发少女,正在窗边背手站立。

“很好!你们两个!昨天的事放学后要交来检查!”

“……”世界上还有比她更不幸的少女吗?里香的脸皱作一团,明月和凤秀,不是已经帮她们掩饰了吗?

“老师,昨天……”不擅说谎的里香结巴着住口,总不能说是争风吃醋引发的杀人未遂吧。

“我知道你送同学回家是好意,但是不和老师请假怎么行呢?这种时候,由教师出面才是对的啊,你这个卫生委员,虽然要关心同学的健康,也要注意学校的纪律啊。”

满面黑线,里香也只好不情不愿地缩起肩膀,低头称是了。

原本一直抿唇不语的墨玉,在看到里香进来时,眼内升起微微惊诧。

并肩走出老师的办公室,两个少女在走廊上互看对方。

“你……没有事?”

“啊。”里香狼狈地掩饰,又举起贴了OK绷的手肘,笨笑道:“是有一点小擦伤,不过我皮粗肉厚,所以……”怎么说呢,其实里香是明白喜欢一个人的心情的,但也觉得墨玉昨天的做法还是太粗暴了,因此没办法简单地说出“就算了吧”这种话。

以为墨玉至少也会道歉,少女却只是冷淡地看着她,说了声“是吗”,就头也不回地往中庭去了。

“那个……马上就要上课了哦。”

在身后做着这种提醒,里香也觉得自己这种个性好可悲,但也不是说改就会改变,也只好沮丧地回到教室。

“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吸着酸奶的荀竹投来问询的视线。

“是啊,虽然程凤秀说你是帮忙同学,不过我看你根本是迷迷糊糊走丢了吧。”

“那种事随便怎样都好。”里香才没精力管那个,不过……唔,果然还是要去向程凤秀道谢才是。

否则,中途开溜一定不是检讨书,就可以解决了的。

一方面,墨玉掩饰着内心的震惊,快步来到中庭,原来里香真的没事,但是那个看起来傻笑着的无辜表情背后,会不会有因对昨天的事记恨,而对她施以激烈报复的想法呢?

头顶的阳光,在雨夜之后,充沛的过分,白耀耀地照晃着,让挂在墨玉胸前的十字架掠起反光。

不远处坐在蔷薇架后修剪余年残枝的少年,观望着这边,背后先他而言地发出厌恶浓烈的重叹。

“果然还是没办法阻止。”叫做小嗵的橘发少年,意兴阑珊地说着,抓皱肩膊。

“不过也不是没有可乘之机。”黑紫色头发的高挑少年,手指微挑下颌若有所思地思考,“他们还没有建立这一世的血契。”

交换了一下视线,黑发少年与橘子头,同时转过身体,看向并膝坐在A型梯上、眼眸深处透出浅碧,依旧修剪着花枝的少年,“大人,你的打算是?”

“说个题外话。”伸出剪刀,喀嚓剪掉一丛花枝,身着校服的万年优等生眯眼微笑,“学生会准备的校园庆典,已经决定了。”

“是什么?”

扬起食指,注视着指掌间片片绽开的花苞,少年露出微微笑容,“灰姑娘的考选会。”

“学园庆典是什么东东啊?”嘴里叼着温度计,手脚细长的短发少女瞪大山猫样的凌利双目,“我哪有那种美国时间!”

“好了、好了,这样生气的话,温度还会升高哦。”穿着白袍的少年,转过温和开朗的脸,虽然袖章上写着“值日生”这样的字样,不过看起来,还真有好大夫的架势。

“我可不记得自己有加入学生会喔!”她光是应对篮球社的比赛,就忙到快发烧了。

微微叹气的少年抓过放在小方桌上的眼镜,一面戴一面假作垂泪:“一年级的干部人选原本有两个,其中之一还是某学社社长,但耐不住曾经上过同一所幼儿园的青梅竹马的哀求,而只身承担了加入学生会这种有违他个性的义务,只不过是在刚刚担任了会长而不得不负责统帅的第一任活动时,希望那个逃走的家伙帮一点点小忙……”

“好了啦。”明月忙不迭捂住双耳,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哀兵之策。

“算我拜托你,程凤秀!不要把青梅竹马这种话挂在嘴边哦,要是被你的拥护者们,知道我和伟大的凤秀大人——”明月双手在颊边合十,装出柔和的花痴少女状,“当过邻居……”接着眼神一挑,握紧拳头,脸颊边噼啪作响,猛现小霹雳纹,“我就死定啦!”

“呼呼——”用眼神微笑的少年徐徐转身,“那么,”彬彬有礼地弯腰,一叠薄薄的纸页,放入明月掌中,“王子的角色,就这样决定了。”

“啊咧?”

“扮演王子?”小慧的眼中冒出串串红心。

“你吗?”荀竹眯起眼睛,筷子不给面子地点来。

“想说什么就说啊。”眼神飘往别处,以单手手背托颊,跷着二郎腿的少女尽量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抽搐的嘴角却暴露了她受难者的心境。

“但是我觉得很有趣呢。”解开便当盒的带子,里香十指交缠,背后烁出朵朵小花,“戏剧元素满点的舞会,正好一口气释放面对升级考的压力嘛!”

“程凤秀的政策就算是屎你也会投赞同票吧!”

“明月你好粗俗!我在吃饭啊!”

“高兴的只有你们,悲惨的只有我!”单脚踩上椅背,握拳的明月闭紧双目,眼泪如宽海带刷然流过面颊,“啊!是生存还是毁灭!”

但一帮女同学们却纷纷小花乱开地继续探讨:“有没有看到学生会放出的题板?”

“虽然舞会是我们学校的传统,不过化装舞会还是第一次吧。”

“而且不是普通的化装哟,是要符合此次的主题,尽量打扮成会被‘王子大人’邀舞的公主呢。”

“如果获得王子大人的青睐,学校本年度的午餐券听说随便拿,所以男生们也都疯了。”

“嗯,男生的话,好像有‘美女’去选,反正是双向的游戏,太有趣了,只是……到底哪个类型的公主,才是王子的喜好呢。”

“那就要问……”

少女们的视线集中飘往窗边,穿着女生制服却拥有精悍标准的王子面孔的少女,防备地架起手臂发出预备式的惨叫:“我什么也不知道——”

“骗人!明月是‘王子大人’的扮演者,快点说啦!主办方是学生会,他们一定有给你答案候选!”

“又不是考试,怎么可能有那种答案嘛!”

不管明月怎样发出连声抗辩,燃起了雄心壮志的少女们已经将怀抱饭盒预备逃跑的她,团团围困了起来。

悠闲的筷子从旁闲闲点来,“既然是‘王子’的选择,对方一定就是公主喽,娴静优雅是首选吧。”

空气里仿佛听得到——“蔌”的一声,燃烧的杀气瞬间凝固冰化,随即下降成满地尘埃,然后在尘埃间又冒出朵朵鲜嫩小花,少女们变作纯白小羊满面堆笑,牵着衣角在花园中奔跑的幻影也自笑容间被营造了呢。

“对哦,要优雅。”

“明月、明月,这样的我,很温柔吧。”

“总之这次就拼了!”

“嗯嗯,因为对方是明月,所以即使再怎么努力,也不会被大家嘲笑。”

“对啊,如果真的是男孩子做王子,反而会害羞,老师们也会通不过去啦。”

“啧啧,学生会就是狡猾呀。”

“这么说男生那边的‘美女’……难道也是……”

“肯定的吧,既然有女生的王子,也会有男的美女吧,这样才能用游戏的名号搪塞过学校对异性接触过分敏感的长矛!”

“那我们就努力来争当不输人的真公主吧!”

……

眼瞧着少女们的欢腾气氛,为友人解了围的荀竹无表情地看向拍胸大口喘气的明月。

“男的美女……女的王子……”

“所以我就让你想说什么就说啊!”握拳流泪的女篮高手,以一米七三的身高,用力甩头。

与少女们的欢欣气氛成正比的,是学生会这位苦命干事——肩膀宽阔、相貌堂堂,英俊冷肃的面孔,外加一副标准头脑派的银边眼镜,总被女性的同僚们戏称“好有武士的fEEL呀”、“真像个有型的副官呢”、“你的口头语一定是:没有我解决不了的事吧”诸如此类严重与事实不符的臆想,因总迟他人一拍而至今无法辩解的不幸男士,二年级的罗素同学。

“我是二年级啊。”

现在,他也正在学校洗手间的小便池前,一个人悲愤地讷讷自语。前任会长离职,怎么想,也该是他当会长吧,那个可恶的来自一年级的小鬼——程凤秀!就是因为凭空杀出了这么一个人,他才从准会长的宝座上下降到什么学生会执行官这种莫名其妙的地位。

更可恶的是那些女生不可饶恕的言论!

“罗素站在凤秀身后,会构成一幅超级和谐的画面,真像是白蔷薇般清丽的美少年背后沉默俊秀的影武者呀。”——他为什么非得当那个一年级的保护者不可呀?长得帅是一种罪吗?

“两个人相携一起去与外校谈判,纤丽的明朗的纯真的学生会长与外校的暗黑势力一言不和,而我们腹黑险恶冷静的执行官大人,就在战斗火花烁起的一瞬间之前微笑着插入争执双方,以手分开他们并笑着说:‘这件事就由我来秉公承办吧!’啊啊啊啊真是太萌了!”——萌在哪里啊!为什么程凤秀就是纯真,而他就得有腹黑的形象不可啊!暗黑势力又是什么?这可是和平年代啊。

“光与影、明与暗!你们就是那宿命的拍档!在阒静无人的放课后的学生会室,电闪雷鸣的大雨之夜,柔弱的会长说着:‘这件事我实在……’而你就说:‘不用勉强,我存在的理由就是为了去做那些你不方便出面的事。’”——就是这个!这是罗素最最不能容忍的一点!凭什么他存在的作用,是这个啊!难道他是卫生纸啊?

“真是搞不懂那些女生的妄想。”发泄完毕,冷静地洗了手,戴好眼镜,走出洗手间,罗素满腔悲愤地去执行,那被迫承担下的工作。

新上任的学生会长,天真烂漫地举办了莫名的舞会,又是王子与少女,又是美女与野兽……但如果男女互选,校方又会有意见,所以干脆由女生来当女生的王子,男生这边也要相应选出一个可以扮演“美女”的角色……

但不幸在于,这个在一片青春惨绿的少年中挑选“美女”的评审,却是伟大的“执行官”——罗素。

“啊啊,真厌烦,哪里有那种至少看起来干净顺眼,适合男扮女装,还能说服那群傻瓜甘愿被他挑选的男公主呢……”站定在走廊,罗素不抱希望地往窗外投以视线。

依他所见,整座英华学园,唯一有那样姿容的,就是令他沦为不幸的魁首——新任的学生会长本身。

但……那样一来……

几乎可以预见,就算只有脸OK的会长混蛋又天真烂漫地笑着说“也好呀”之后……占据了学生会男女比例百分八十的臭婆娘们,也一定会立刻捧颊尖叫:“那么副会你就是野兽的不二人选呀呀呀呀好讨厌!”——只有这个时候才启用他的官方称呼副会长吗?哼,应该是他喊讨厌才对吧,就是因为会有这种情况出现,打死他也不会把脑筋动到程凤秀身上,那样一来倒霉的还是他啊。

怎么办呢?

这票惨绿的少年里,真的有可以扮演“美女”的公主级别吗?

但是听说程凤秀已经拜托高明月来做女生的“王子”了,无论如何,他也不想输!

蹙眉眺望远方的绿色,罗素挪动忧郁的视线,无意中望向对面的天台……

啊啊。

在那里。

一望如洗的碧空下,一排整齐的防护栏上,有位少年,衣襟飞扬,就坐在栏杆上。

“呼——”伸懒腰打了个倦倦的哈欠,有着垂肩卷发的少年吊儿郎当地坐在防护栏上,穿着牛仔裤的双腿搭往楼外,垂下来的背带松散散地挂在腰上。

“学校真是个无聊的地方。”

就算年代改变了也一样。

上次觉醒的时候……好像是在日本的大正时代,嗯,那时的空黎比现在的这次转生要漂亮,拖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笑起来眼睛细细的,很温柔,再再上次……出生在英国的贵族家庭,是金发蓝眼的小少女,每天都跟着各位家庭教师学这学那,其中,还有人虐待过她。

那个空黎似乎是叫依莎……

“阿慎哪里也不会去吧!”

一手抱着毛毛兔一边向他扑来,只到他的大腿高,抬起的眼睛掉落着串串蔚蓝色的泪。

“爹地和妈咪,全都不回家来,我只有阿慎,阿慎你永远都会做我的管家吧。”

“……是啊。”为难却还是微笑了,“依莎……”

跟随空黎,已经好像有五百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每次空黎的生命结束的时候,他也会跟随着被封印,因此对时间的感觉,变得很奇怪。

每次都转世成完全不一样的女孩,善变的空黎,但几乎每次也是不得好死的下场。

上一世死于空袭。

上上一世……十二岁就死掉,原因是席卷英国的传染病,虽然有他在身边,但还是无法守护。

不知为什么,在那么多的转生里,他对依莎记得最清楚。

明明说着“请你哪里也不要去”,因为年纪最幼小,让他无法去憎恨,但先死的还是依莎,结果是他,一直在被空黎抛弃着。

已经厌倦了。

不想再守护她。

但是又没办法。

慎低头看向手背,发出莹润色彩的圆石,那就是还没有丧失力量的血誓的证明。

每当空黎的转生,遇到濒临死亡的危机,契约就会启动,而他必定觉醒,就像即使沉睡在比地狱更荒芜的远方,也要因空黎不甘心就此结束的呼喊而被迫再次醒来。

……但那又有什么用,最终也是一样,他救不了她。

微微歪头,有金属制的圈形耳环露了出来,茶色卷发的少年抬起同样淡色的眼眸,看向另一侧的天空。

“喂!你!”

有人气喘吁吁从天台另一侧的安全梯攀爬上来,大概是跑得太急太喘,一时间扶着双膝说不出话。

少年神色漠漠地瞧着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因被打扰而有些微不快。

“你、你是哪个班的?”罗素终于能发出声音,“这样坐很危险啊!快点下来啦,我有事和你说!”

“有事?”

“这个吗?咳咳。”扶了扶眼镜,端出无以复加的堂皇气派,身为副会长却有大半时间担当跑腿以及供人YY的这位气度十足的青少年,嘴角上提,露出他始终也不明白那就是他悲剧来源的腹黑笑脸,“我以英华自治学生会副会长+执行官的名义命令你!眼前还不知姓名的这位少年啊——恭喜你成为本次舞会男生阵营的‘美女’人选!”

“你今天跑到哪儿去了?”

碎石子拼成的林阴小道间,稀稀落落的树影被夕照拖得悠长,在巴士站台才与小慧分开的里香,终于找到机会,对着不知何时跟在身后的少年,发出说不出是松一口气还是烦恼的质问。

“不是说,我只要遇到烦恼你就会出现吗?”里香嘟起嘴,“今天啊,物理考试的时候,我像个傻瓜一样拼命召唤你。”果然根本不能相信!

“没有人规定我要待在戒指里,随时供你召唤吧。”少年口气恶劣,表情却没什么改变,里香因此无法判断他是否在认真生气。

“况且那种功课我也不会,说起来……我的功效已经堕落到只是帮忙作弊这种程度了吗……”哼了一声,他嘴角上扬,终于显露出的情绪,却是讽刺至极。

里香迟疑道:“神灯所做的事,也就只是这样啊。”

在童话故事和传说里的精灵、鬼怪中,里香最喜欢的就是灯神了。

可以坐着飞毯旅行,随时用桌布变出琳琅满目的食品,遇到危险时,他就是可靠的保镖,灯神是最棒的式神。

脸颊忽然吃痛,“痛痛痛!”

少年伸手过来,掐住她的脸用力往两边扯去,吊吊的眼梢像得意的狐狸那样俯视着她,吐出细小舌尖,“——别做梦了!我才不是那种程度的男仆!”

连忙转身对着商店橱窗看自己,哎呀,脸被捏得都红肿了,里香生气地抱怨:“那你到底有什么用?”

在仿若镜中的橱窗,身后的人三三两两走过,却并没有少年的身影。

总是神出鬼没,一旦回答不出,就又消失不见,里香沮丧地转身。

“嗯?”

少年飘来斜斜的眼波,双手插在口袋中,就在身后,等待着她。

咦?

里香再次转头,镜子里依旧映不出这个少年的身影。

心底泛起一丝细微的寒气,虽然从一开始的出场就很超出现实,可是镜子映不出这种细小的事,却更加让里香感觉到了自己与他的差距。

不是一样的生物。

存在的方式也不同。

乳白色的肌肤,琥珀色的眼瞳,也许一般人会感到恐惧想要逃走,但没吃过苦头的里香思考的却是其他的事。

“喂……”

“干吗?”

“你总不能让我一直‘喂’、‘喂’地叫你吧!”她才不会如他如愿叫什么祖先和守护神呢,“哼。”气冲冲地抓住他的衬衫,手能抓住就可以带来安心,好歹拥有实体,虽然是在镜中无法呈现。

“哦,这个啊。”一副真麻烦的表情,少年微微偏头,茶色卷发蓬蓬垂落,如花遮挡一半面孔,带着那种微妙的阴影,琥珀色剔透的眼珠忽焉往她的方向转动,嘴角一挑,少年像看透她的恐惧似的,以那种了然一切的神态自得地笑了。

“……就叫我‘慎’吧,应该很耳熟吧。”

“耳熟?”

手掌伸来,在细瘦的袖筒中,更显纤细的手臂捏住里香的下颌,用力向上扳去。

“你也未免太狡猾了,只不过是转世罢了,真的可以忘得一干二净吗?”

听不懂他在讲什么?里香迷茫着想要挣脱。

那双眼睛,美丽的妖异的眼睛,大多时都空无表情,却会偶尔出现在这种带着奇异热度的凝注。

人群仿若是与二人无关的剪影,彼此重叠错落流失,道路上,像只有他们带着鲜亮色彩,真实存在于足下这一块方石。

“又忘记了,对吗?”像情人的耳语,随后,是低低的笑声,和那看不出真实心情的笑法,“张着不解世事的眼睛,总是纯澈无辜的样子,没有被弄脏过,因为无法长大,遇不到宿命的对手……一次一次地叹息……”

“我听不懂你的话!”里香直觉恐惧,用力甩脱了他。

少年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样子,嘿嘿笑着站在对面,双手撩起垂下的背带裤带子,装作俏皮地吐一吐舌尖。

看起来明明就和自己一样大……里香想,但是,却一定是个住在戒指里的老鬼,偶尔还会吸血呢。

哼。

要是把戒指扔掉,再被其他人捡走就好了,这家伙也会跟着消失吧……

“啊啊,可怕的脸,在想可怕的事吗?”

少年的脸忽然从旁探出,吓得里香一个哆嗦原地站定。

“讨厌!不要突然靠近呀!”

“别做梦了。”单手撩起额发,少年欢乐似道,“那个指环只是媒介,就算被别人捡走,他们也无法使役,我们已经建立了这一世的血契,不管被分开多远,我都能随时出现在你身边。”

“为什么……”

“唉?”少年微笑回头,“什么为什么?”

站在人群中的少女孤零零地抬起不安的眼睛,“为什么像这种原本听起来好像甜美的宣誓与情话般浪漫的言辞,你却可以讲得像诅咒一样呢?”

手停留在撩头发的动作,少年的眼眸偏移,表情逐渐变硬。

是啊。

不管分开多远,即使时间改变,空间转移,只有这个誓约将永不失效。

只要那个荏弱却又坚毅的女孩子呼唤我,穿越血与光,最幽暗的冥府最坚硬的土地最深沉的大海最遥远的天空,我一定可以……

放下手,少年把手插入衣袋,踏踏踏,皮鞋与地面接触,发出响声,走了几步,回头看一眼,接着又再往前走去。

迟疑片刻,少女也跟了上去,那是没有其他选择的回家的归途。

“那个……”

“嗯?”

“阿慎,我可以买衣服给你。”

“就算你现在讨好我,我也不会帮你作弊的。”

“不是了啦!谁在说那种事!你这样总是偷穿良贞的衣服,他会发现的!”

“不会发现的。”

“会发现的!”

“谁管他。”

这……里香回不上话,果、果然是个恶劣的家伙!

“你——”

“嗯?”

不经意地驻脚,因被点名,就瞪起圆滚滚的眼睛,鼓鼓的包子脸……看着这样的里香,慎不自觉地笑了。

“为什么叫我‘阿慎?”

“唉?”意料外的提问,“这个嘛……”里香抓抓脸,“只叫‘慎’不是很怪吗?”

“这样啊。”

少年低下头,不过里香总觉得看得到他的嘴角挂着抹淡淡的笑呢。

“……”一时发呆,他就抢先走了好几步,里香忙追上去,“我是说真的呀!阿慎!不要再穿良贞的衣服了!我可以……”

人影变幻,马上消失在了人群中,同样的道路,相同的橱窗,有另一位少女和青年,正缓步经过。

虽然只是脚步慢了一拍,不过墨玉马上察觉,回转头来,那个习惯亦步亦趋跟在身侧的青年,像看到了什么稀罕的物什,正呆呆地,往商店的橱窗里望去。

“银十字?”

“啊,对不起。”马上回身,狭长的眼睛弯成温柔细线,手指点着玻璃窗,“请问,这是什么呢?”

“这个?”墨玉微微弯腰,长长的黑发往一边垂下,几乎碰到用双手抓住的书包边缘。

橱窗里,根本只是些简单的日用品,搞不懂银十字是在看哪个。

“啊,难道是这个吗?”

少女的指尖点上玻璃后的粉红色吹风机。

“嗯。”青年竟意外地显露出有点害羞的表情,“在以前的时代里,没有见过的东西。”

“这是吹风机啊,用来吹头发的。”

吹头发?虽然没有问,不过眼睛里透露出还是不明所以的信息。

唔,奇怪的家伙。

墨玉本来以为,银十字是个奇怪的人,就算是现在,她也没法如里香那么轻易接受“外来世界的特异生物”这样存在的理由,但就算银十字所说的都只是单纯的故事,墨玉也同时认定,他一定是能够做到很多事、无所不能、厉害的人。

想不到……他连什么是吹风机也不懂。

双手不自觉地放在头发上,做出搓洗状,“呐,像这样洗完头后,头发湿湿的,那时就用这个机器吹出冷风或热风,让头发变干,这样就不会感冒了。”

“真方便呢。”青年的眼底露出神往,“没想到这个世界进步这么快,那么下次,主人洗头的时候,我来帮主人吹头发好吗?”

跃跃欲试的表情,令人无法拒绝,不过墨玉也没有说“好啊”的心情。

“呐……银十字。”

“嗯?”

“我问你哦,以前的时代是指什么?”

“这个啊……”微怔了下,旋即视线上抬,青年的食指微点嘴唇,“虽然我也不明白当初发生了什么,不过我和主人来到了这个世界,之后,也在这个世界转生了很多次,所以,虽然对主人来说,我们才刚刚见面,但是——”加深了微笑,拥有俊秀外表的青年,极度彬彬有礼却无法掩饰眸中热忱地低头,右手放上左胸口,“对我而言,我从来都和您在一起!”

被惊唬得发不出声音,但是不得不承认……墨玉觉得,能有某个人从来都和自己在一起……像这种说法,听起来,会让她羡慕起以往的自己。

“那么……”所以,虽然心里对自己说着不会相信,还是想要问,“以前的我,是怎样的人。”

“唔……”只是愣了一下,银十字回答得很干脆,“主人一直都是一样的人。”

“这样啊。”墨玉好失望,她好讨厌自己,想要成为和现在完全不同的人。

“主人一直都很坚强,无论遇到什么事,也不会轻易逃避。”头顶上方,传来的声音,让墨玉惊讶地抬眸。

看到的,是正凝望着她的,眯成了温柔细线的眼睛。

“所以,我喜欢主人。”

没有提防的话,就这么飘落下,来不及装出凶狠的模样,因为已经轻柔却无可防御地融化进墨玉的心底。

心慌慌地,墨玉握紧了手提式书包的把柄。

“我、我才不是那样的人。”

“……”

听不到反驳,果然,刚刚的话是为了安慰我吧,墨玉忐忑不安地抬眼,看到的,是青年抿着一字唇,却带着一点点凄伤的遗憾式的笑容。

“希望您不是,因为那样一来,每一世里,我一定可以更早地来到您的身边。”

那是看起来无比荏弱的少女,然而有着,不输给任何人的自尊,也因此,要她由心发出绝望的呼唤,总是那么难。

更因此……每一世都还是见面了,这又是何等悲惨的一次次的人生呢。

眼眸变幻,银十字把视线投向稍远的地方。

繁华宽阔的马路中心,修出一条绿意葱葱的步行道,有铁栅围起,算是街心公园。

长毛的宠物狗和小孩子在里面跑来跑去,健身用品旁边,几个老人在下象棋。

世界改变得认不出来。

就像每一次睁眼,见到的都是变成了不同面貌的少女,不过……视线凝结至某一点,青年露出微微的笑,接着伸出指尖。

“主人,我们去玩那个吧。”

总会有,不被物转星移轻易变换的残存品。

“秋千?”

“不好吗?”

“唔……”也不是不好,只是并没有玩的心情,但是看着青年那个微微笑的表情,墨玉还是轻声说着:“可以啊。”

天空有些昏黄,接着,被渐厚的云朵染成绛紫。

雀鸟的喳喳声,伴随在两畔街道过车的嗡鸣声中,无法湮没的隐约可闻,铁链摇动发出咯吱吱的令人怀念的响声。

“主人,你站上来,我推你。”

“嗯。”

也许她是被银十字的话影响了,站上去后,总觉得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

尤其是视线一直注视着天边的话。

好像很久以前,有过盛大的花园,她也和什么人,有过这样的经验。

“会不会太高了,害怕吗?”

“不会啊。”踩在秋千板上的黑发少女,偏头回顾,“要是我摔下去的话,你会接住我吧。”

“嗯。”站在身后,总会陷入黑漆的阴影中,却因银色的长发异样显眼的青年,满足似的弯眸笑了。

“如果我是小鸟就好了。”细瘦的小腿踩在木板上,头歪靠着铁链,看着天空的少女说,“摔下去,也可以长出翅膀飞走。”

做错了事,或是被人追打,都可以靠一双翅膀,不负责任地逃得远远的。

墨玉看着不远处单杆上的麻雀。

“所有生物都无法逃离大地的束缚。”银十字按住她的肩膀,将摇荡的秋千稳住,微微低头,下颌靠上去,眼眸轻转,望向无比接近处的少女,“所以主人,才是最强的。”

“强?我有什么力量?”

“那个力量,就沉睡在主人的心底。”

“可以让我长出翅膀吗?”

“……”

“不行吗?”

“……”看着少女失望的表情,银十字却靠得她更近。

“主人你看。”

十指按住墨玉的肩,墨玉感觉到有微微的热气透过银十字的手指传来。

修长的手指的指甲变为色泽暗绿并且尖长,有吐露黄色小花的藤蔓在指缝中瞬间疯长,接着弹出!只是一刹那的奇异景光,像弹弓那样富于弹性的蔓藤如动物般延长触手,电光火石的勒住了停单杆上的麻雀。

“啾!”

发出细小的鸣响,在周边的人谁也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下,被银十字瞬间扼杀的小鸟已经掉落在了地上。

墨玉被唬得说不出话。

“长不出翅膀的生物,也可以是很强的。”

回头,对上不知何时,往后站去,保持了一定距离的银十字那清澈的笑脸,明明就杀了小鸟,却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墨玉从秋千上跳下,“谁让你杀它的!讨厌!真讨厌!”

刚刚还镇定自若的青年,神色马上黯淡下来,有力的手掌只是空垂在两侧,因受到责备,而不知所措。

“因为……因为……我以为它让主人心烦。”

低下头,束在颈后的银色马尾,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夕阳已经完全变成了紫色,映照着银十字,绢制的有着牡丹花纹的衣袍。

“算了。”墨玉把头低下,扛起书包,“回家吧。”接着,又把头昂起来,不去看,那从单杆上掉落的小鸟。

表现出深富同情心的样子,一定一点也不适合她,因为自己……明明就做了比银十字过分百倍的事。

银十字杀的是鸟。

可她杀的是人。

依旧受到打击般的,银发的青年垂头丧气,隔着一段距离,远远地跟在她后面。

“喂……”

“主人?”

“银十字,快一点。”

“啊?”

“我是让你走快一点!”有着娇小身躯的少女,在道路前方转头,“看不出就要下雨了吗?真是的……”

“好的!”马上,又露出了欢欣的样子,跑到了她的身边。

高挑的个子,大大的修长的手,撩起外披,帮她挡雨时的笑脸,虽然美丽,却让人忍不住会在心里骂着好像白痴一样哦,却又不知为什么地,脸红无措了起来。

银十字来到身边的第一个夜晚,也下着雨,被她喝斥而消失的青年,却在她流泪后出现。

那一天,哭得睡着的墨玉,在醒来之后,看到的是出事后,第一次变得整洁了的房间。

空气清新了,墨玉不知如何处理的尸体也消失掉,取而代之出现在那里的人是头上沾了落叶,头发乱掉,看起来变得狼狈了的银十字。

累得靠在冰箱前睡着的青年,在注意到她的视线后,睁开双眼,马上就给她以微笑,说着:“明明没有接到命令,却擅自行动,请原谅我,主人。”

在那下雨的晚上,她睡着之后,银十字独自处理掉了尸体,然而不管她怎么问,银十字也只是微微笑着不说。

“这样一来,那就是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主人是无辜的,怎么会知道这样污秽的事呢,即使被人再怎么盘问也说不出地点——那是因为主人根本没有杀人。”若有所寓的眼神向她望来,总是微眯的眼眸里,坚毅中带着一丝狡诈、却又清澈如孩子般湛透,“只有杀人凶手才知道埋尸的地点吧,所以——”手掌摊开,那是银十字的习惯动作,缓缓按上左胸,他说:“那是只有我才会知道的事。”

微微歪过的面颊,徐徐吹过的头发。

存于那里口口声声叫着她“主人”的青年,有着愿替她承担任何罪恶并视为理所当然的觉悟。

“主人,你的头发淋湿了,洗头吗?洗头吗?”

开门之后,总觉得开始用一种期待腔调说话的口吻,迫使墨玉拉回注意力。

面前这个用眼角余光瞄着吹风机的青年,唉,说不定,是可怕的坏人,因为可以面不改色地杀生,说着不是这个世界的生物,也根本就不在乎这个世界的法律,不过……墨玉还是觉得,银十字他……

“你自己的头发不是也淋湿了吗?”

墨玉赌气地偏过头,却向他扔过毛巾,紧接着,她的头发却被那毛巾和大大的手轻柔地覆盖住,面孔在毛巾下微微发红,这个说着“我来帮主人擦头发吧”的固执又温柔的家伙……嗯……一定是,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危险性的存在吧。

好人。

坏人。

做错事。

做好事。

不重要了起来。

“我煮西红柿面给主人吃。”

“你不是说你不用吃饭的吗?为什么还会做饭?”

“那是因为我要照顾主人啊。”

“骗人,不管哪一世,我一定是可以自己做饭给自己吃的人。”她才没有那样笨。

“话虽如此……呃……不过主人的前前世,就是一个穿衣服也要由我来做的王族小姐……”

“真的吗?”她当过王族?

“因为主人的血统很高贵。”微微笑着的青年说,“时常转生到皇族之家。”

“真幸运。”墨玉不甘心地别过头,“好嫉妒那个自己。”

“嗯……”意味深长地拖了个长音,在背后穿起围裙的青年捏碎要下面的鸡蛋,“幸运……吗?”

喀——鸡蛋壳在掌中一分碎裂为二。

蛋黄在犀利眼眸的注视中掉入翻滚的水锅。

就算生在王族之家,最终也是颠沛流离的下场,因无法遇到宿命的对手,也就无法解开身中的诅咒,每一次都是匆匆而逝的转生。

青年垂着细长的眼,悄然望向窗外寂静的黑夜。

等待了多少年呢?

已经,快要记不清了。

还好,终于发生了期待太久的情况,一定要比谁都更再耐心点。

因为空黎,那个人终于出现了。

眼前浮现那只被藤蔓抓住勒缠的小鸟,银十字嘴角浮起微微的、微微的笑。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