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歌且清浅
云萝自己也未料到,在国丈府那一下竟真的扭到了脚。脚踝处肿起了大包,大夫来诊视的时候顺手按了两下,疼得她“哎哎”叫。
上官陌大约也是看在这件事的情面上,没有将她丢进地牢或是小黑屋里关起来,而是吩咐下人给她整理了一间客房住下,一日三餐外加治疗脚伤的汤药,都有专人伺候得妥妥当当。
云萝起先自然有些疑惑,三日住下来便觉得心安理得了。也许礼遇只是一时,他此刻说不准正想着什么严酷的处置法子在等着她呢,她自然能享一天福就享受一天再说。
用过晚膳,丫鬟又照例端着黑漆漆的汤药送进房中来。
入了夜,屋外月色清朗,云萝便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坐在窗户边发呆。
小丫鬟将托盘放下,伸长了脖子来叫她:“姑娘,快过来喝药吧。”
云萝闻声,眉头迅速打起了结。
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庸医,她的脚到底伤得有多重,他难道当真一点也没瞧出来吗?还一副接着一副地开出这样难以下咽的汤药来,在她看来根本就是故意折腾人。
“放着吧,我过一会再喝。”心里盘算的却是,待丫鬟一走,立刻把药倒进花盆里去,打死也不喝了。
“可是回头搁凉掉了只会更苦的。”小丫鬟一副恪尽职守的表情,十分坚持。
云萝只好起身,瘸着步子走过去,伸手端了药,却突然道:“这药太苦了,你去给我弄些蜜饯什么的来。”
小丫鬟犹豫了一下。
“我好歹也是你家主人留在府上的贵客,这点要求都提不得吗?”一个罪名扣下来。
贵客吗?她明明就是一个逢上主子发善心运气还不错的囚徒吧。
云萝见她还站着不动,故意借题发挥地将碗一撂,嚷道:“既然如此,我去找上官陌谈谈,问问他这算什么待客之道!”
小丫鬟咕哝一句:“我家主人不在府中。”说归说,还是转身出门去了。
她最后那一句话,云萝却是听得异常清楚。
装病至今,也不过为了躲过上官陌的留心,而后再伺机逃跑。今日终于等来他不在府中的机会,此时不跑还待何时?
眼见此刻夜色渐深,虽然有月色映照,想必也不会影响到她的逃跑计划。
护院的侍卫都在园子外巡逻,她那日假装进花园赏花,已经跟丫鬟那里探来了消息,花园里的那扇门便是府邸的后门。
未作犹豫,她迅速跑到房门边,爬在门框上朝四下打量两眼,确定周围没有人走动,便蹑起脚步溜出门去。
府门口,一辆马车缓缓行近,车夫一勒马缰将车子停了下来。
帘子撩开,上官陌探身出来,步下马车。
门房迎步上前,恭敬地打招呼:“少爷,您回来了。”
上官陌点头致意,往后院行去。
途中路过回廊,却见几名护院正疾步朝花园方向跑去,他不由驻足观望一眼。
花园一旁是馨香苑,这几日一直都住着那个还算安分的江云萝,难道是她那里出了什么岔子?
想至此,他便转了行路的方向,朝花园那里行去。
穿过园门,果然听见前方一片乱哄哄的声音。他又走近几步,离得近的丫鬟发现了他,正要施礼,被他举手止住。
他身量高,已经可以自人群里看清前方的状况。
借着月色,可以瞧见有人此刻正姿势不雅地趴在院墙之上,不必多想也知是谁。
几个护院守在墙下,就听她在上面哆嗦着喊:“你……你们不要上来,我真的会跳下去哦……”
真背!为什么今日才发现她居然有畏高的毛病?先前一心想着逃跑,稀里糊涂爬上来之后,再一瞧脚下,吓得差点就没一头栽下来。
眼下落了个上下皆不是,逃跑不成也就罢了,总不能指望着底下那几个剽悍的护卫会好心到搭救她下去吧?
“江姑娘,爬那么高,是为了赏月吗?”上官陌的声音自暗处传来。
云萝几乎是感激涕零地循声望去,脑子里冒出两个字:救星!
“是……是啊,我原还当在这墙头之上赏月景致更好些……一不小心爬高了点……”她看了他一眼,磕磕巴巴地续道,“想下去就有些……犯难了……”
仆人们退到一旁,为主人让出路,上官陌自暗处缓步走上前来。
“姑娘自有一身本事,既然能上得去,就应当能下得来吧。”他神色温和,不疾不徐,摆明没有对她伸以援手的打算。
瞧他平日里一副温和模样,想不到竟是如此的歹毒心肠,难不成真打算眼睁睁看着她摔断腿吗?
上官陌却不管她此刻已经紧张得脸色煞白,示意左右退下,自己也佯装转身欲走。
若是搁在寻常云萝都该眼泪汪汪了,忍着没鬼哭狼嚎完全只是不愿在一个外人面前丢尽颜面,虽然,面子早已所剩无几了。
“上……上官陌……”不要走啊。
上官陌无声一笑,留步转身,看她一眼问:“江姑娘,考虑清楚了吗?是打算告诉我翻墙的真正原因,还是预备在墙头上待上一晚再说?”他环顾四下,故意朗声续道:“也罢,今晚月色不错,在那上头待一晚上倒也是件赏心悦目的事。”
云萝看着他神情平静的表情,却深知他话里的威胁之意。武林世家的头号人物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他实在是够难缠的。
“江姑娘?”他温然一笑,在等她的妥协。
人在矮檐下自然要低头,这点道理都觉悟不了,她江云萝也白在市井里混迹这么多年了。
“我……原本是打算逃跑来着……”认便认了,好歹先把自己弄下去再说。
上官陌唇角微扬,一来二往对她的个性也算掌握了一些。机敏如她这般,自然懂得识时务的道理。
“你待在府上这些日子,在下自认也没有薄待你,为何还想逃跑?”
云萝心想,她还欠着他一个人债呢,谁知他哪一日就突然发作了,找她要人怎么办?更何况,被困了这么久,白白耽误了她多少挣银子的机会啊?
“正是因为府上待我太厚,才让我不好意思再继续白吃白喝下去了。”睁眼说瞎话,她素来都是脸都不会红一下的那种人。
“是吗?”
“句句真心!”真心才有鬼了。
“既是如此,你大可以当面向我辞行,为何要选择这种偷偷摸摸的方式逃跑?”
当面辞行?他肯放人了吗?
“你不是还等着找我要一个交代吗?”
他不答反问:“倘若我问你要交代,你便能给得出吗?”
她老实不客气地回道:“给不出。”
“既然如此,为难你也无什么意义。”
云萝闭了口,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隔得有些远,饶是月色清朗,她也未能瞧清他脸上的神情。
自然,也不会看得到他眼底的那一抹冷凝之色。
“你的这句话,我是否能理解为,我其实可以光明正大地从前门离开?”
他点了点头。
云萝却是不解地摇了摇头。实在没道理,这判若两人的速度也太快了些吧?
“容我小肚鸡肠地再问一句,你就丝毫没有意图报复的心思打算施加在我身上吗?”这种可以堪比走路一脚踢中一个金元宝的美事,任谁遇上了都会忍不住怀疑一下。
“论起欺诈罪名可大可小,倘若江姑娘实在好奇衙门里的监牢是何模样,在下也可以成全你一回,送你进去走一趟。”
他不追究,不想她竟然还在这里质疑他的心思。虽然衙门不算熟,送她进去还不成问题。
云萝干笑两声,“哪里哪里,我对衙门那种地方一点好奇也没有,所以上官公子请千万不要成全我!”
虽然坑蒙拐骗的事没少做过,却有幸至今尚未进过衙门的大牢,但愿有生之年都不会跟它打上交道。
“难为上官公子你如此大度,那我们就此别过,他日若有幸再见,我一定请你喝酒酬谢!”
说得豪情万丈,心中想的却是:她应当不会如此倒霉才对。
上官陌未再回话,看了她一眼,再次转了身预备回房去。
云萝一见他要走,慌神喊道:“哎,你好歹把我弄下去再走啊!”
方才不是说她从实招了,他便助她下去的吗?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上官陌头也未回,淡然一笑道:“我府上的院墙不比寻常人家,既然那么高你都能上得去,自然就有本事下得来,又何须在下多此一举地出手呢?”
搁在寻常她是下得来,可是她却没料到自己畏高如此严重。腿都吓软了,哪还有力气跳下来?
眼见他已经走出几丈远,她气虚地喊:“等……等一下!”
还不停,她只好拔高了声音又喊了一声:“其实……我是脚软了……”
罢了罢了,人丢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前方的那人,终于缓缓停住了脚步,稍顿了片刻才回头,走回墙根底下,仰头道:“跳下来吧。”
她要是敢跳哪里还轮得上他来解救?没见墙是如此之高啊。
下意识又将身子伏低了几分,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上官陌不由一笑。初次见她时,她气势堂堂,哪里有半分眼前这般示弱的样子?
脚下使力,纵身一掠跃上墙头,伸手一拉将她护在怀里,再一个掠步便稳稳落地。
他的动作太过迅速,以至人已经落了地,云萝的神志还处在半醒半懵的状态中。他伸手来护她的时候,她下意识便揪住了他的衣衫,此时终于平安落地,她光顾着稳定心神,迟迟也忘了松开手。
姿势太过暧昧,饶是上官陌自诩心思端正,也在那一瞬间,心中闪过了一丝异样的情绪。
“松松手。”他下意识眉头一拧。
云萝反应过来,连忙跳出几步外,虽也感到有些尴尬,但此刻仍在头晕目眩中,倒也忘了理会太多。
“多谢。”
“不客气。”声音略带几分清冽之意。
说完也未等她再回话,他已然迅速转了身,大步离开了。
云萝头晕目眩中仍不忘在心里琢磨:方才上官陌的脸色为何突然变得那般奇怪?不过素来从容自若的一个人竟也会露出那种慌张神色,倒真是奇了。
收收心思,还是想着明日离开的事才是首要的。
大约是放松了心思,结果一夜好眠,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云萝揉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拉开房门,便见到有丫鬟候在那里。
丫鬟见她醒了,禀报道:“江姑娘,我家少爷说你若是醒了,便去书房找他。”
昨夜不是答应让她离开的吗,难道又想出尔反尔?
想归想,嘴上还是应着:“好,那劳烦你领我去吧。”
上官陌住的庭院与她隔得远,丫鬟领着她在回廊里绕来绕去,把她的头都给绕晕了,才终于抵达。
丫鬟垂首站在门外禀报:“少爷,江姑娘来了。”
里头传来声音:“请她进来说话。”
云萝暗自撇嘴皱眉,推门走了进去。
抬头便见到上官陌正端坐在书桌后面,执笔题字。
大清早的,真难为他还有这雅兴。
书桌后的人,白衣乌发,容颜清俊,垂眸执笔,手指修长。
这样的男子,算是好看的吧。
平日里见到他,他多是着一袭深色衣衫。头一回见他穿白衣,竟是出奇的合适。
而论及脾性,虽然她与他相处的时候不算长,大致说来他应当也算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倘若不是宋千娇的心中已经有了他人,与他匹配起来,还真是一桩羡煞旁人的美满姻缘。
这样的一个人,有着出众的身家和出色的仪容,再加之三分的性情,若是寻常女子,只怕是匹配不上他的吧。
另一边,上官陌已经搁了笔,抬头看她一眼道:“过来看一下”
他写了许久,竟是写给她看的?!
心中不由几分好奇,她走上前去,拾起来瞧个仔细。
头一眼望见的便是旁侧的那两个醒目大字:欠条。
狐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逢上的是他神色自若的表情。
低头匆匆看完,诧异地抬头,不满道:“我只听过欠东西欠银子要还的,几时听过有欠人的道理?”
难怪他昨晚会一反常态那么好说话,原来是在这里候着她呢。
弄丢了他的新娘子,她承认自己的确有过错,但那并非是她一人所能为的事不是吗?
只听说欠债欠人情要还的,至于欠了一个大活人——这种欠条真亏他想得出来!
“为何不签,你不是急着要出府吗?”他对她的横眉怒目佯装不见,温温然道。
云萝也懒得再同他纠缠,索性道:“实话说了吧,宋小姐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想找回她已是基本无望。”
很清楚地看到了上官陌的眉目,霎时暗了一暗。
那目光竟是出奇的冷厉,完全不似他平日里的淡然模样。
她心里不由得惊了一下。
“原来你分明就是知道她的去向,一直与我周旋,不过是在拖延时机,好助她走远,是吗?”
最后那一句“是吗”问得极轻,却隐隐透着一股压迫感。
云萝顿悟,原来放她离开是假,不动声色地将她留在府中这么久,等的便是她撤下防备之后的坦诚以待。
枉她先前还为他的表象所迷惑,什么温颜如水,什么气度从容,统统不过是假象而已。这个男人,只怕有着叫人害怕的深沉心思。
“是又如何,她心仪的人不是你,况且人都走了,你又何苦如此执着呢?”
有些出乎意料,他竟然未因为她的一番话而动怒,许久之后才缓声道:“你说得不错,到此时还来追究此事,的确也无什么意义了。”
起了身,朝房外行去。越过门槛,他驻留了片刻,侧身望了她一眼道:“你若是真想离开这里,就走吧。”
这一次,是换了云萝的脸上,浮起了一抹诧异之色。
隔日起了个早,原是打算不声不响地离开。
不料有人竟然起得比她还早,她走出府门的时候,就见罗将正站在石阶下忙着备马车。
罗将一直都是随行在上官陌身边的人,他出现在这里,便意味着上官陌也在。
云萝是溜着屋檐边走的,妄想罗将没有看到她,她还可以悄无声响地离开。
只是还未走出三步远,罗将大嗓门的声音已经传来:“江姑娘,你起得可真早啊!”
云萝只得回头应付,干笑两声道:“呵呵,你也很早。”应付完便打算继续行路。
偏偏人家又开口道:“你应当是回京城去的吧?少爷也正好有事进京,要不要捎你一段路?”
虽然这话对她来说很受用,但一想到要同上官陌同车而行,还是罢了吧。
“多谢,不过不必了,前面应当能雇到马车。”
回了罗将一个微笑,隐约看到大门方向有人正举步迈了出来。她迅速转身,以难得一见的神奇速度,飞快地跑掉了。
罗将撩开了帘子,伺候主人上马车。
上官陌却停步驻足,侧目望去一眼。放她自由,不想她立即就摆出一副避若蛇蝎的态度,未免也太伤人了。
“少爷,该启程了。”罗将低声提醒他。
他随意应着,收回目光,俯身坐进车里去。
城郊离京中不过几里路,脚下不怠慢的话走上一个时辰也就回去了。加之如云萝这般视财如命的人,想当然不会乐意花银子雇马车行路。
于是步行上路,却未料想才走出不远,天就突然下起雨来。还好前方有间茶棚,云萝几步冲了进去,身上还是淋了个半湿。
茶棚前的这条路是直通京城的官道,这雨势来得急,致使小小的茶棚里一下子便聚满了避雨的路人。
云萝偷偷朝人群里瞄去一眼,无意外发现都是些男客。也是,这城郊地方,哪还会有如她这般只身一人的姑娘独自上路的?
她不露声色地默默缩到了靠边的一方角落里。
蹲在角落里,眼见着雨越下越大,一时半会也没有停歇的迹象。实在是闲得慌,她便百无聊赖地在心中盘算:也不知最近得罪了哪路神仙,好事不见,霉事却是一桩接着一桩来。行个路也能赶上下雨,早下哪怕半个时辰,她也好从上官府里讨把雨伞带着。
雨势仍旧不小,却有人站了起来,似是打算上路。
她伸头一看,刚巧见到一个车夫模样的人付了茶钱起身,朝路边的马车行去。她心忖机会来了,此地离京城不过几里路,让他捎上一程应当不会小气到拒绝她吧。
于是慌忙起身追赶了上去,也顾不得将半湿的衣裳淋成了全湿。
那车夫已经跳上马车,挥鞭欲走。
她站在车旁,以手挡雨,大声道:“这位大哥,我瞧你也是往京里去的吧,能否捎我一段?”
车夫一身蓑衣,一张脸掩在斗篷之下瞧不分明。
云萝见他迟迟未回话,又往近前凑了几步。
那人抬起头来,约莫是个年逾四十的壮汉,冷眉冷目神情淡漠。
原以为只是个普通车夫,此刻一瞧倒像是个有些来头的怪人。
瞧他模样怪慑人的,这个便宜,只怕还是不要占为好。
悄悄后退了两步,打算留下一句“不成便算了”就走。怎知还未等她开口,对方已经开腔了:“你既是要急着赶路,为何还傻站在那里不上来?”
居然答应了?!
云萝咽了咽口水,一时有些犹豫。
余光及处,已见罗将驾着马车渐渐靠近。未免生出事端引起车里那人的留意,她将心一横,跳上了马车。
上官陌的马车赶了上来,与她错身而过,再慢慢行到前面去了。
罗将朝帘子里的人禀告:“是江姑娘。”
帘子里传来回应:“罗将,将速度放慢些。”
“是。”
马车行了半个时辰,离京城尚有不到半里路远。
前方的车夫显然是个沉默寡言之人,一路行来半句话也未同她说过。不过云萝只当他是性情冷淡,并非坏人,于是便也放下了防备的心思。
在车里被颠得昏昏欲睡,正欲撩开帘子瞧瞧外面情况,马车却不知为何突然停了。
她伸手正要去撩帘子,只觉眼前一花,帘子已经瞬间变成无数块碎布,一柄明晃晃的长剑破空而来,直戳她的胸口——
她定睛一瞧,居然是那个才刚刚被她认定为好人的车夫。
倘若近来运气背,让她倒点小霉她也认了,眼下这又是什么阵仗?她几时结下这种要她性命的冤家了?
“等一下!”险险避过他那一剑,连忙放声高喊。
想不到对方竟真的住了手,提着剑立于车外,冷哼道:“将死之人,有话就快说!”
“为何要杀我?”她努力回想,做过最坏的事也不过集市里卖东西的时候,叉着腰骂过人家祖宗八代,分明罪不至死啊。
“既然都要死了,问也是白问。”冷然一笑,再次提起了剑。
那剑劈头而来,云萝已经吓得神魂俱散,两眼一翻——
没骨气地昏了过去。
自然,也就无缘得见有人姿态潇洒如英雄降世般地出现,几招击退那个刺客,救下了她的小命。
罗将探身朝马车里望了望,回头对主人做了个匪夷所思的表情,“居然吓昏过去了。”
在他看来,这位江姑娘只怕也仅有一副巧舌如簧的本事,嘴巴够利,不想胆子却这么小。
上官陌远远立着,瞧了一眼,蹙眉道:“将人背到我们车上去。”
终归相识一场,人也是他们救下的,只有好人做到底,守着等她醒来再说。
他想到方才那名刺客,能与罗将过上招的人,身手可见一般。用来行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智女流,不免让人生疑。
目光转到罗将背后的人身上去。如何看,都只是一个纤弱女子,至多嘴巴厉害一些。
而这些表象是真是假,他忽然间有了一丝探究的兴致。
东平侯府的后花园,亭台水榭间,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仆人在前方躬身领路,“上官公子,我家侯爷已经等您许久了。”
“途中遇了些事,耽搁了。”上官陌随行在后,置身回廊,遥遥已经望见亭台中央的那一番热闹气氛。
东平侯的府上日夜笙歌,这在京城里并非是什么秘密。坊间传言这位曾经少时一战成名的风发少年,因为功高盖主而遭到了天子的贬黜。这位年轻的侯爷想来也是个没有度量和远见的莽夫,遭到贬黜之后便从此一蹶不振。府中养着一群歌舞伎不说,自己也是跟着后面咿咿呀呀地唱曲,从此两耳不听墙外事。
亭台中的人得了仆人的禀报,回身望了过来,对上官陌懒然一笑。
上官陌亦是淡然一笑,穿过回廊,走进亭台里去。
东平候本名佟离,爵位承袭自他的父亲,从军十多年所立下的战功却已经越过他父亲。皇上对他忌惮最深,千方百计释了他手中的兵权之后,依旧对他多有防备。
在佟离看来,自古历史上意图谋反的人,多半还是因为别人或推或逼导致的结果。他原无谋反之心,全因当朝皇帝昏庸残暴,为政不仁。也许他不会是那个取代的人,但也会有其他人和他打着一样的主意吧,
“你且坐下,我刚学了首新的曲子,唱与你听听。”他笑着一拂衣袖,招呼上官陌入座。
上官陌便在桌旁落座。
丫鬟递上茶水,他伸手接过。就见佟离在一旁两掌一击,片刻之后便见旁边回廊下缓步走来一名绯衣女子。
那女子垂首走到近前,佟离一笑,对她道:“我唱曲,你帮本侯伴舞,今日就且先看看你能否入得了上官公子的眼吧。”
上官陌面露惑色,不知他葫芦里究竟要卖什么药。不过也知他不会做无意义之事,于是便耐下心神,静候谜底揭晓。
佟离的母亲是南方人,以致他学曲也多以南方一些吴侬软语的腔调为主。悠缓的曲调,配着这日朗气清的环境,倒真是唱出了几分意境来。
他知这是佟离想要维系的表象,且维系得很成功。外人见了,只怕当真以为曾经威武赫赫的东平侯已死,今日活着的,不过一个庸碌无为的废人。
那绯衣女子和着调子悠然起舞,身段纤细玲珑,舞艺出众自是不在话下。
上官陌静静品着茶,望着眼前的女子,心中已有一番猜度。
美人计吗?单凭这样的身姿,也确是不俗。
女子长袖一抛,翩然转身,眉眼弯弯,嘴角一抹娇俏的笑容。
他的目光蓦地一凝,执着茶杯的手缓缓捏紧了杯缘。
先前佟离邀他过府叙事,故意在信中卖了个关子,说定会让他惊诧一下。原来这便是答案。
眼前的女子,容貌、笑容,甚至是身段,纵观下来竟有七成的相似。
佟离侧目看他一眼,眉眼带笑,笑容中却是几分冷然之色。
“像吗?”
上官陌没有回应,而是对着那名女子道:“你且上前一步说话。”
女子收起了身段,躬身低头,走上前来。
“抬起头来。”
女子听从吩咐,抬头,与他对视一眼。
上官陌的目光自上至下将人打量了一番,心中闪过一丝揪紧的痛楚。
佟离的声音幽幽传来:“我头一回见到她的时候,就是眼下你这副表情。倘若绮蕊还在世,也同她一般年纪。”
“你叫什么名字?”上官陌缓声问道。
“奴婢秋月。”
他点点头,眉目间一抹冷凝之色,问一旁的佟离:“你是预备将她送进宫去吗?”
佟离冷嗤一声,回道:“自然。我十分好奇皇上见到她时,表情是否会如你我一样。”
表面看来,他同皇帝之间存着的是权利之争,而这中间却更多只是因为一个人的死去。
他伸手拾起腰间的那块玉牌,那上头刻着一个名字:上官绮蕊。
上官陌唯一的妹妹,亦是他穷尽一生也无法忘怀的那个人。
“同宋府的那门亲事,你有怎么的打算?”
上官陌蹙眉,“我原是打算将计就计,却未料到宋千娇会选择逃婚。不过无关紧要,宋观之于我眼中也非一个真正重要的人物。”
佟离想到另外一件事,又道:“半月之后便是同朝会,外界只当你已成婚,到时你要携新婚夫人出席,你预备如何应对?”
上官陌微一蹙眉。此事他与宋观之之间有约定,国丈府那边说是会全力去寻找宋千娇的下落,所以事情暂时不能让外界知道。
“你忘了,我府中不是还有那个冒身顶替的人在吗?”
“你的意思,是打算要她暂且冒充一次?不过合适吗?”
合不合适都是其次,至少要先将眼前的问题解决再说。
“放心吧,我有分寸。”
他面色凝肃,再次看向眼前的女子。若是寻常遇到这样一个容貌与绮蕊如此相似的人,他或许会认了她做妹妹。也是形势至此,才会将一个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不由朝一旁的佟离望去一眼。
还记得曾经有一回,他仅是遇到一个背影相似的女子,便疯魔了一样去追着那个人一瞧究竟。如今面前站着这样一个神似之人,却不想他的态度竟会是如此的平静。
佟离自绮蕊过世之后已像是换了一个人,心思有多沉重,怕也仅他自己知道而已。
上官陌收回目光,无声一叹。
屋外的雨停停歇歇,入暮时分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云萝幽然转醒,只觉得一梦太长,睡得人腰酸脖子疼。
睁开眼,入眼便是雪白的纱帐,陌生感瞬间袭来,这才完全惊醒了她的神志。
此刻并非是在自己家中,她自然也不是睡觉醒来如此简单。
随即忆起了先前的事情。路遇恶徒,现在为何自己却又安然在此?
迅速撩开纱帐朝外瞧了一眼,没有看到人。四下打量一眼,应当是间客栈上房。
她掀了被子起了身,套上靴子朝外厅走去,打算探一探外面的动静。
掀开珠帘之后,却被那道端坐在桌后的人影吓了一挑。定睛一瞧,心中的第一反应便是哀号一声:为何又是他啊又是他?
上官陌正姿态悠然地品着茶,头也未抬地说道:“既是醒了,过来坐下。”
云萝磨蹭了半天,才走到一旁坐下。
“我为何会在这里,是你救的我吗?”故作困惑的语气。
先前昏的不是时候,所以没能得见到底是谁救的她。虽然看眼前的阵仗,已经大致可以肯定是他出的手,但一想到欠他的人情越来越多,心里便想着能抵赖就要抵赖一下。
他放下茶杯,抬头睨了她一眼,道:“睡了一觉而已,又非失忆,江姑娘,你都是习惯拿这种态度来对待救命恩人的吗?”
云萝有些心虚也有些惭愧,当然,她素来都是秉承“在心里惭愧就够了”的原则。
“上官公子,口说无凭的事,我质疑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吧。”
他淡然一笑,也是料定了她会是这个态度,于是道:“你若是怀疑,大可现在就走出客栈去。先前只是击退了那个行凶者,他未能得手,想必此刻正守在哪个角落里,伺机再见江姑娘你一面,到时你也可当面问问他,先前是何情形。”
这……这分明是威胁吧?可恶。
不过,她咽了咽口水想:做人还是识时务的好。
“哪里,上官公子什么身份,当然不会说假话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所以倘若你要我留在身边为奴为婢,我也绝无二话!”拍胸膛保证。
不怕他点头,因为这样她至少还能赖在他的庇护下,暂且躲过一劫。
上官陌看着她一本正经的表情,心中却是再明白不过她的那点小心思,不由神情一松,无声一笑。
“为奴为婢还是罢了,我府上奴仆众多,不缺你一个。”他故作停顿了一下。
云萝并不知是陷阱,自诩聪颖的她却是一头栽了进来。只当是他嫌她累赘,已不愿再对她多作理会。
“那若是有其他能效劳的事,我也愿意帮忙。”
上官陌暗自点头,很好,不用特地威逼利诱,这都是她自愿为之的。
“既是如此,倒是有件事,姑娘若愿意出手相助,也是可以的。”
“你说你说!”她当下来了精神。
她并不知自己是得罪了什么人,不过为保自身安全,最好他能让她在上官家待上十天半月再说。
他无声一扬眉,目光自上而下将她打量了一番,露出勉为其难的神色。
云萝担心他是想反悔,又道:“我这人非常好说话,不论是何事,只要是力所能及,所以上官公子你就尽管开口吧!”
他点点头,看着她,露出一抹她也瞧不分明的深沉笑容,“其实也非什么大事……”
云萝心忖:但愿不会真是什么难为之事。
他缓缓续道:“不过是想让姑娘,暂做一段时日上官家名义上的少夫人。”
也就是——他的夫人了?
云萝眨巴一下眼睛,又偷偷捏了自己一下,很疼,所以完全可以确定他方才说的话,绝对不是她幻听了。
她只想过可能会很难应付,却不想竟然是件美差啊。
武林第一世家的少夫人,这样的身份与名号,倘若不是机缘巧合,这辈子也轮不上她这号人的吧?
先前她冒名顶替是一回事,如今可是上官陌亲自开口要她帮忙,自然另当别论了。
上官陌见她迟迟没有回话,便问道:“姑娘是觉得很为难?”
云萝正犹自盘算着自己的心思,闻言连忙否认道:“怎么会呢,上官公子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都说赴汤蹈火也不在话下,更何况只是这点小事?”
“如此甚好。”他露出满意的神色。
不过,这种时候,应当是可以讨价还价的吧?
“不过……”她亦是故作为难地顿了一顿。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我帮了你这个忙,是不是就可以抵消这一回的救命之恩了?”
他眉梢一扬,点头,“自然。”
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心想答应得是不是也太爽快了点?随即就联想到一件事来,于是小心问道:“上官夫人这号人,应当是过着锦衣玉食奴仆随行的生活,对吧?”
“不错。”他从容应对。
云萝嘿嘿一笑,满意地点点头道:“好吧,给我裁个十套八套的新衣裳,这事我便毫无顾忌地应下了。”
肤浅又如何?就让虚荣来得更猛烈些吧!
八辈子也捞不着一次的好运气啊。
她心里盘算的是:回头离开的时候只要塞上一两套衣服在包袱里,拿去当了也必然能换不少银子。
想着想着,表情愈发神采飞扬起来。
上官陌于一旁看着她眉开眼笑的样子,不知为何,脑子里竟会闪过“她若是稍作装点想必也颇有姿色”这种诡异的念头。
已有多久,他未再觉得一个人笑起来的样子,会是令他心情愉悦的?
这个江云萝,到此时与他看来,的确是有些不同寻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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