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同朝会
同朝会乃是武林中人一年一度的私下聚会，并非是切磋武艺的那种，而是一些关系甚好的江湖各大家族当家人齐聚在一起，说是赏赏花听听戏，实际却是商量一些不在台面上的重要事宜。
皇上之所以不敢擅自妄动东平侯，忌惮的便是上官陌手下的这一票江湖草莽们。而上官陌与佟离更是因为知道如此，才会故意将一年一度的同朝会办得声势浩大。
离同朝会还有几日，一些远途而来的客人有些已提前抵达了京城，上官陌忙着招呼安顿，自然无暇顾及其他，包括家中的某位刚刚上任的冒牌夫人。
云萝原还打算顾着面子同他商量一番，无奈几日都见不到他的人，索性事情都自己做主了。反正也是他发的话，有什么要求尽管同管家提。而她如今身份不同，衣食住行自然都按照最好的来安排。
其他那些云萝倒是不太讲究，只唯独对衣着十分上心。常言道“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她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想，因为她身上实在找不出那种大家闺秀的气质，所以只能试试看能否靠外在的装点，勉强去唬住别人。
一大早便出了府门，直奔京里最有名的锦衣阁而去。
锦衣阁在京城名声赫赫，许多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姐们都指定在那里裁衣。云萝自然也是早有耳闻，只不过穷人嘛，路过时巴望两眼也就够了，一件衣裳花去她一个月伙食钱，除非她傻了才那样做。
店铺就开在最繁华的十里街，往常云萝都是去市集做买卖时才会路过，而今日却是坐着锦轿奴仆随行浩浩荡荡地来了。
将仆人们留在门外，她独自一人朝店中走去。
机灵的店小二迎身上前，笑着招呼道：“夫人里面请！”
云萝今日一身锦缎衣衫，发髻轻挽，未开口之前，任谁瞧来都是一副端庄温婉模样。
她端正了身子，故意将头一昂，捏着声音道：“将你们店里最上等的布料拿出来我瞧瞧。”
小二干脆地应答着，转身欲走，却又忽地露出狐疑的目光，转过头来望了一眼，随即露出诧异的神色。
“你……”
云萝悄然一笑，故作揶揄道：“就是我啊。华英，枉你自称京城第一机灵店小二，姑娘我不过换了身衣裳，你居然就没认出来了。所以说，这些个但凡第一的名号，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华英尴尬一笑，却又理直气壮道：“江姑娘，往常你即便是路过店门口，也都是避若不及地绕道走，我又哪曾想你会穿成这样出现。”
云萝四下打量一眼，询问道：“你家少爷呢？”
华英露出头疼的表情，“还不是同往常一样，被几位官家小姐争着抢着邀去府上裁衣去了。”
云萝扑哧一笑，一本正经回道：“就说要你家少爷快些娶个媳妇回来，这样不就可以避开这些麻烦了？”
锦衣阁的主人华容成，不只有一双巧手，还有一副俊秀出众的好容貌。论家世也是不俗，祖上都是为宫廷裁衣的御用师傅，到他这一代，虽未继承那样的荣光，几代积下的名声与基业却仍是在的。
若非华容成生性随和，也不会放任自己被一群闺阁小姐们追逐，到头来只知道好脾气地笑。
所以自作孽，也怨不得他人。
华英听了她这番话，别有深意地笑了笑道：“我家少爷倒是有想娶的人，只可惜那位姑娘一直不肯嫁，偏偏少爷这个人就是死心眼，放不开也没办法。”
云萝佯作未听见他的话，目光已经转到店铺里挂着的那些五彩锦缎上去。转了一圈，回头道：“你尽管将最好的拿来我瞧吧。”
华英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道：“几时就发迹了？先前也没见你如此大方过。不过你作这身打扮……”恍然一顿，“你莫不是已经嫁人了吧？”
先前光顾着说话，此刻细瞧一眼，她分明已非一身姑娘家打扮，自己方才不也错称她夫人吗？难道当真不是错称？
云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无所谓道：“临时为之而已。”
嫁人也可以临时为之，回头再反悔的吗？
华英心里更加困惑了，多半还是替他家少爷着急。这江姑娘，怎么不声不响说嫁就嫁了呢？
“别发呆了，去把那匹布取下来我瞧瞧。”她看中了一块玫红色的缎子。
华安收拾起心思，走过去将布取了下来。
玫红原是艳色，只是缎子上绣着别致的白色碎花，压去了艳丽之感，只让人觉得俏丽无比。
云萝拿着翻看，爱不释手。
正要说买下了，突然从旁边伸过一只手来，话也不说就将布料抢了过去。
云萝眉头一拧，转头望过去，是一名约莫十六七岁的姑娘，衣着不俗容貌出众，只是做出这种不合规矩的举动来，不免让人生厌。
“姑娘，这料子是我先看中的。”
那女子头也不抬，“我喜欢，让给我吧。”转而对华英道：“多少银子？”
云萝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眼。看起来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换做以往她自然不会为这等小事计较，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她忽然没什么好心地想，既然她挂着武林第一世家少夫人的身份，做一回欺行霸市的事也应当有人可以撑腰的吧？
一伸手便将布料重新抢了回来，“不成，我也喜欢。”
那女子见状，脾气上来了，再次伸手来抢，“仗着你是京里的人就可以如此霸道吗？”
哦哦，原来是个外来客。还有，到底是谁在霸道了？如此睁着眼说瞎话，白长了一张好看的脸。
“姑娘你也真是好笑，这布明明是我先看到的。”
“你也不过先了一步而已。”
“一步又如何？一步就不是规矩了？”
“什么规矩，我付双倍银子！”
对上了。
华英的心思全放在布料上，欲哭无泪地想：照两位姑奶奶这样扯下去肯定会把布给撕坏的。
伸手想去拯救，讨好地左右各看一眼道：“要不料子暂且由小的照看着，二位先商量？”
左右两个凶婆娘异口同声地吼道：“闪开！”
华英心里怄得快流泪了。
“你放不放手？”云萝已经开始搓牙，她不揍人很久了，不要逼她出手。
“想得美！”人家比她还横。
就在此时，又有客人登门了。
华英只好收收眼泪，打起精神上前去招呼。
只是来人大步走进来，却是朝着正僵持的那二位去的。
“松手。”舒缓平淡的语调。
原本正怒目相向的两个人同时诧异地抬了头。
云萝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对面那个蛮横的丫头笑脸一展，欢喜地叫道：“上官大哥！”
上官大哥？认识了不起吗，叫这么亲热。
她还是上官夫人呢。
“松手。”上官陌重复一句，目光却是看着云萝说的。
云萝心里一哽，觉得非常不舒服。并非是她无理，他一上来就向着外人，未免也太不分青红皂白了。
转念又想到，明明她才是个外人。对面这个叫得亲热的丫头，兴许才是他至亲的人吧。
“是我先看上的。”既然他不当她是自己人帮衬，她也没打算卖他面子。
他眉头微微一簇，沉声唤她：“云萝……”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微微一悸。
瞪了他一眼，才不情愿地松了手。
门外又有另一个人走了进来，朗声笑道：“若瑶，你这丫头不会是又闯祸了吧？”
“爹，我可没有。”若瑶姑娘嗔了一下，目光却是瞟向一旁的上官陌。
上官陌对来人温然一笑，道：“唐庄主错怪了，若瑶姑娘知情达理行事分寸，是内子冒犯了。”
云萝一听，心里的怒气又上来了。她都已经很委屈地做出让步了，为何还将这莫须有的罪名揽到她头上？
目光冷然地瞪了上官陌一眼，张口就要发作，却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而吓得怔住。
他手一伸便握住了她的一只手，笑意温和地看着她。
云萝有一瞬间，被那抹太过温然的笑容迷惑住了。
施加在手上的力道让她回神，他与她看似伉俪情深，却是在警示她不要忘记身份。
他拉着她，向一旁的人道：“这位是齐州归尘庄的唐庄主。”再向对方介绍云萝：“这位便是内子。”
云萝抽回自己的手，从容施礼，“见过唐庄主。”
他刚刚叫她什么——内子？
叫得可真顺口啊。
哼，谁稀罕当这个冒牌货？以刚才一事为证，若非他以计引她答应，这种既不风光也不讨巧的事，她还不乐意做了。
唐庄主有着江湖人的豪爽之气，拱手施礼之后便道：“原来这位便是国丈千金，果然容貌过人气度不凡。”
旁边有人撇嘴以示不以为然，是唐若瑶和一旁看热闹的华英。华英自然没留意那句国丈千金，只顾着鄙视后面那一句了。
云萝心里也暗暗不以为然，这个什么庄的庄主，看着一派直爽模样，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却实在不敢恭维。
想到自己此刻还冒充宋千娇的身份，便露出客套虚假的笑来回应。
上官陌转向一旁的唐若瑶道：“若瑶姑娘既是看中了这块料子，就让店家帮你丈量一下，等缝制好了我让人来取了送去客栈给你。姑娘与令尊在京城还有一段时日要待，想必赶得及。”
唐若瑶一副心思全在他身上，羞涩地笑着点头。
云萝一来二去已经看出了个中门道。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上演一场郎情妾意羡煞旁人的戏码吗？
唐若瑶随在华英身后去量了尺寸走回来，唐门主见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便笑着道：“上官门主，那在下就与小女先回行一步了。”
上官陌欠身施礼，笑回道：“两位慢走，在下就不远送了。”
唐若瑶一步三回头，跟在父亲身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云萝心里积了一肚子不痛快，见戏已演罢，也要转身离开，却被上官陌伸手拦住。
她蹙眉抬头，“又要做什么？”
他见她横眉怒目的样子，便知还在为刚才的事介怀。一直都是见惯她有说有笑的随和模样，倒是头一回见到她生气的样子，不由一笑。
结果则是被她狠狠又瞪了一眼。
“你不是来裁衣的吗？这里上好的料子繁多，自有真正适合你的，何必为那一块普通的布料介怀？”
这是在变相的致歉吗？
“我就喜欢那块普通的。”求和哪有如此容易的。
他唇角一弯，也不同她辩驳，踱步走到一排垂挂的布匹前，巡视一番后伸手挑起一块月牙色的锦缎，回头对她笑了笑道：“这个颜色更适合你。”
月牙色是缎子的底色，料子的一摆绣着精致的蓝色花纹，素净中带着一抹娇俏，很好看。
“马马虎虎。”
“你若喜欢其他，也可多选一些。再过几日，府中要出席的席宴会很多，你多裁些衣裳也是必须的。”
云萝原还赌气想着说“不稀罕”，话到嘴边赶紧打住。她的目标明明就是在这段冒名顶替的日子里，能吃就吃能捞就捞。难为他都亲自开口了，她不多浪费些银子，怎么对得起他一番心意呢？
对一旁的华英使了个眼色，华英领悟了她的意思，将她领到质地上乘的布匹前，示意她可以下手了。
云萝对着一排的布料就是一通乱指，末了还道：“做工精细些，回头对你家主人说，如果他突发奇想想在袍子上绣个金线银线之类的，也请尽管下手。我家夫君别的不敢说，银子肯定多得花不完。”
上官陌负手立于一旁，听着她赌气的话，也只是微微一笑，乐得纵容，却是忽略了去想，他究竟为何会对一个原本与自己并不相干的外人，有如此般好脾气的纵容。
也许是因为她眉开眼笑的样子，让人瞧了，会开心。
同朝会举办的头一日，来往各路人士齐聚上官府，少说也有二三十号人。
府中早已准备停当，在园子里摆了八仙桌，远处搭了戏台，可以一边赏花一边欣赏歌舞。
客人陆陆续续地来，上官陌抽空回了趟后院，未见到云萝的踪影，便找来下人询问：“少夫人去哪里了？”
丫鬟回禀：“少夫人说有事要去京城一趟，一大早就走了。”
上官陌闻言一蹙眉。实在是胡闹，眼见席宴就要开始，她顶着半个主人的身份，此时不好生在府中待客，居然还有工夫往京城里跑。
“你去门口候着，少夫人若是回来，你便来禀报我。”
丫鬟领了命下去了。
他站在她的房外，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找她帮这个忙也是一时情急，但愿不是为自己找了个麻烦。
转身往前厅行去，还未走出几步，就见云萝从回廊那头迎面走来，怀里不知抱了个什么东西，兴冲冲的模样。
他大步迎上前去，正要开口教训，却听她先一步道：“你在这里正好，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便将怀里的东西递至他眼前。
他狐疑地看了一眼，“是什么？”
她神采飞扬地笑，伸手将布袋扯开来，露出里头的东西。
原来是一把琵琶，乌漆染制，瞧着极普通。
“你不要小瞧它，这是我义父生前送我的，它可是我义父祖上传下来的好东西。”
即是对她意义非凡的东西，她拿出来做什么？
“你要预备拿它做何事？”
云萝想起来，不由又是一阵皱眉。
“你不是说那位唐姑娘要在席上献舞吗？我想着身为主人，总不好落后于人让你失了面子。正巧我也会一手，就勉为其难一次拿出来让大家饱饱耳福吧。”
她说得大言不惭，心里想的却是那个唐若瑶太爱出风头了，多半还是想跳给某人看的。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偏要压压她的风头。
上官陌听她说完，颇为诧异道：“你会弹琵琶？”
“小的时候学过。”她答得含蓄。
事实上义父的技艺超凡，宫廷乐师都曾向他拜师。她虽然学了个半吊子，却是天资非凡，义父在世时对她赞不绝口，对于她的无心于此直呼可惜了。算了算了，还是不说出来吓他了，免得他说她招摇。
“小时候的本事，如今还能拿出来见人吗？”他不由摇头。
云萝见他一副小瞧人的表情，扬眉瞥他一眼道：“等着瞧吧，自然不会丢了你的颜面。”瞧一眼天色，感觉已经不早，便对他道：“我先回房沐浴换身衣服，弄好再去前厅。”
说完也不再等他回话，自顾走掉了。
上官陌望着她兴致盎然渐渐走远的背影，心中想的却是，她身上，究竟还有几重面貌是寻常人见不到的？
歌舞升平，觥筹交错。
下人已经换过一轮酒水吃食，来客却是酒兴正酣。
上官陌才自后院里走出来，唐门主端着酒碗就过来了，朗声笑道：“上官门主，大伙都在找你呢，身为主人躲起来怎么成，今日这酒自然是一定要喝的！”
上官陌温然一笑，招来下人递上酒碗，一口仰尽，以示致意。
“对不住，方才家中有些事，处理了一下。”
唐门主看他的目光带着赞赏之色。上官陌年少有为，江湖之中多少女儿家视他作待嫁的良人，他家的那个傻丫头自然也不例外。虽说如今上官陌已娶了国丈府的千金，但那多半是因为权势利益的驱使。倘若瑶儿当真有这个福气，嫁作上官陌也是一桩美事。想至此，眼中的笑意渐浓。
上官陌亦是始终面带笑容。唐涤尘身为上一任隐退的武林盟主，表面上已经不问江湖事，事实上他在江湖中仍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力，有几个门派的掌门人甚至还是他的嫡传弟子。
也是因此，他才必须对唐家的人格外礼遇。
唐涤尘招呼上官陌道：“上官门主，此时你应当可以入席了吧？瑶儿在后头一直备着一支舞，等不到你这个主人来，她还不乐意跳呢。”
上官陌微微一笑，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片刻之后，乐声响起，唐若瑶一袭红衣，以袖掩面，摇曳着身姿登场了。
唐涤尘身为一代武林盟主，亦是个风流人物，娶得绝色女子为妻，生下的孩儿容貌自然异常出众。唐若瑶虽然脾性有些刁蛮，但依旧是许多武林未婚人士追逐的对象。
她这样容姿娇艳地登场，引得众人屏息以对，连先前喧闹的人声也渐渐销匿了去，所有人都只是一门心思将目光投注在水榭旁的亭子里，远远观着她长袖挥洒，翩然起舞。
这样容貌动人的女子，脾性再坏，娶回家中单是瞅着她的容貌看，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吧。
罗将站在上官陌的身后，正看得入迷，却听得主人淡然地唤了一句：“罗将……”
罗将回神，赶忙应道：“属下在。”
上官陌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近到身前，罗将凑上前去，听到主人吩咐道：“去后院看一下，少夫人准备得如何了？”
罗将领了命下去。想着那个心性不定且嘴巴厉害的冒牌少夫人，不由得皱眉又摇头，加快脚步朝后院去了。
上官陌神色平静地将目光转向楼台那边，余光感知到唐涤尘正看向他这边，于是侧目望去，回了一个温然的笑。
不过片刻工夫，罗将就神色古怪地跑了回来。
上官陌低声询问：“少夫人那边如何？”
罗将老实地回禀：“不清楚，属下还没进门，就被少夫人给赶出来了。”
上官陌眉梢微微一扬。先前还兴致冲冲，现下又改变主意不愿出来见人了吗？也罢，方才会同意，只是一时兴起有些好奇她弹琵琶的模样，转念想想却是一个错误决定。她的身份原就是个冒险，此刻断不可再让她在众人面前太过张扬。
想至此，脸色一沉，吩咐罗将：“你赶紧去拦住少夫人，要她不必出来献曲了。”
罗将见主人脸色沉沉，心中虽有疑惑，还是领了命迅速地离开了。
另一边，唐若瑶已经一曲舞罢，众人报以热烈的掌声。
上官陌敛去眼底的沉色，加入众人，鼓掌微笑。
唐若瑶并未立即离开，而是大方地在众人尚未停歇的掌声中，走至上官陌的桌前来。
“上官大哥，我跳得如何？”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倾慕之色。
上官陌起身，笑道：“若瑶姑娘原就是倾城之色，不想舞姿也是如此优美，着实令人惊艳。”
精明若他，怎会不知唐若瑶对他的那一番心思。为成大事，先前牺牲了自己的婚事与幸福，他也都未将之放在眼里，何况只是应付这样一个心思单纯的女子。只要拿捏好中间的分寸，应对起来并非难事。
唐若瑶听他言语间并非完全回避的意思，便大着胆子道：“那，有惊艳到上官大哥你吗？”
上官陌淡然一笑，不作回应。
唐涤尘见状，走过来为女儿解围：“瑶儿，莫在这里缠着你上官大哥问些孩子气的问题，赶紧下去换衣服吧。”
唐若瑶未等到上官陌的态度，心中虽然不满，但也不愿在心上人跟前显露自己的坏脾气。对上官陌欠身施礼，转身打算去后堂换掉衣服。
只是才走出几步路，就听见一道低缓利落的琵琶声传来。
那声音虽然低沉短促，却分明透着一股力道，轻易便将众人喧闹的交谈声压了下去。
接下去便是一声长过一声的曲调，前奏弹罢，有人自回廊的尽头款步走了出来。
一身月牙长裙，长发垂散，步履娉婷。
四下已是一片鸦雀无声。
来人怀抱琵琶，待渐渐走近后，从容地抬起眉眼。
眉间有一点鲜艳的朱砂，与一袭素色衣衫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却是娇媚得直夺人呼吸。
她的目光直视不远处的上官陌，对着他，翩然一笑。
上官陌的眉头蓦地一拧。
都未等他发作，罗将气喘吁吁地从一旁跑来，凑到他耳边颇为心虚地禀道：“迟了一步，没拦住。”
情势至此，既是已经拦不住了，就只能从容应对了。
他几步上前，拱手向四下施礼致意，“这位便是在下新过门的妻子，自由随师学弹琵琶。今日因在座都是我上官陌的挚友，也不当外人，所以内子想献曲一支，以助各位酒兴。”
原来如此。
在座的众人，先前虽然都参加过上官陌的婚礼，却无任何一人见过新娘子的模样。今日得见，果然容貌出众。加之刚才那几声琵琶弹罢，可见琴棋书画也是相当不凡。
上官陌转身对一旁的人笑了笑，用平淡无比的声音缓缓道：“那就有劳夫人了。”
云萝瞥了他一眼，能听出他话语背后的威慑之意。瞧他那眼神，看不起人还是怎的？
暂且不同他一般计较。
不似他意料的那样，她会怯场，或是表现得乱七八糟。
还是头一次见到她神情认真的样子。
他并未听过这个曲子。而最出乎他意料的还是，她不仅仅只是弹奏而已，还自顾和着曲子翩然起舞。
裙裾回旋，明眸流转，完全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江云萝，一个听到银子眼睛会发光，三言不合会吵架的市井之徒形象。
她的身上，还有几重的面貌待在那里，等着让他诧异和好奇？
他在一片响亮的掌声中回过神来，就听到近旁的唐涤尘笑着道：“上官夫人真是技艺出众啊，小女方才实在是献丑了。”
他说这话，多半还是试探的态度。
一旁的唐若瑶听了却不乐意了，酸溜溜地哼了一声。
上官陌听得清楚，收去眼底的一抹深沉之色，转身笑道：“唐门主高赞了，于在下眼中，分明是若瑶姑娘艺高一筹。”
唐若瑶听了他这话，虽然心里欢喜，但也清楚他只是在客套而已。
眼前这个一身素色衣衫故作出尘脱俗的女人，虽然琴艺勉强算是不错，但也不想想自己已是嫁作了人妇，不好生在闺阁中待着，居然出来抛头露面，也不嫌失了身份。
另一边，云萝施礼向众人道了谢，端着翩然的姿态朝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走到近前，无意外看到了唐若瑶眼中的怨恨之色。
云萝没什么好心眼地想：瞪吧瞪吧，就是要抢你的风头，以报那日抢了我心头好的仇。
“见笑，在唐姑娘面前献丑了。”怎么听，都是故意在气人。
唐若瑶气不过，心里升起了一个坏心思。
她起身走到云萝跟前，突然转了笑脸，目光却是看着云萝手上的那支琵琶。
“上官夫人琴艺出众，不过也少不了这琵琶的功劳吧？我一见便知，这应当是把古琴。”信口说着，为的自然是将琴拿到自己手里来。
她见云萝将琵琶抱在怀里并没有递来让她鉴赏的意思，干脆自己伸了手来拿，“姐姐，这琵琶做工精细，借给小妹瞧一眼吧。”
云萝反应不及，东西已经被抢了去。
只是她这边刚脱手，就见唐若瑶突然手下一松，琵琶便摔到地上去。
摔坏了。
云萝怔了许久才回过神，目光瞬间转冷，狠狠瞪向唐若瑶。
唐若瑶还在那里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故作诧异地喊道：“哎呀，姐姐你怎么说松手就松手呢，不愿借琴说一声便是，何必摔坏了它，平添我的罪过呢……”
“啪”的一声，非常响亮的一个耳光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
唐若瑶吓得傻掉了。
“啪！”
上官陌迅速起了身，走过来一个巴掌打在了云萝的脸上，她的脸上迅速浮起了五指痕印。
“胡闹！”他的眼中全是冷厉与责难之色，不见半分怜惜之意。
唐若瑶见状，故作委屈地捂着脸，嘤嘤哭了起来。
云萝在心里冷笑，她那一巴掌再重，也重不过上官陌这一下。明明是她自己无理在先，倒还有脸哭。
云萝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可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上面。望着脚下那已经被摔断琴柄的琵琶，心头顿时一酸，咬牙忍住眼泪，蹲身将断裂的琵琶捡起来护在怀里。
冷冷地抬头，目光出奇的平静，静静地看了唐若瑶一眼，转过身离开了。
唐若瑶莫名地打了个寒战。
唐涤尘在一旁有些尴尬地说道：“上官门主，并非全是少夫人的错，你这又是何必呢？”
上官陌的目光还随在那道萧然离远的背影上，嘴上仍维持着客套：“失礼了，是在下家教不严。”
唐涤尘见他脸色阴寒，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上官陌收回目光，转身端起桌上的酒，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走到人群里敬酒去了。
唐涤尘瞪了女儿一眼，压低声音斥责道：“你太胡闹了。”
唐若瑶不见丝毫惭愧之心，理直气壮地回道：“怎么说都是她先动的手，挨打也是活该。”
她看着远处正一脸和色与人对饮的上官陌，眼中闪过一抹深沉之色。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一定要到他那里要一个答案才成。
于是朝上官陌身边走去，毫不避讳地凑到他的近旁，低声说了几句悄悄话。
就见上官陌神色怔了一下，然后微笑地点了点头。
唐若瑶走在前头，沿着后院的回廊一路行来，花园已在前方。
上官陌目光冷凝，无声瞥了前方的人一眼，语气却是维持着温然有礼之态：“若瑶姑娘，方才的话你只问了一半，现在也无外人了，你若有什么疑问，但说无妨。”
唐若瑶停下脚步，凑到他的近前，扬眉一笑，并未开口。
“姑娘为何发笑？”
“我笑你，表面上瞧着很沉稳，才不过听了我几句话就着急成这样。或者我该理解为，你其实很重视你的夫人？”
上官陌负手转身，面朝着园子里望去，也未将她的揶揄之辞放在心上。
唐若瑶见他态度冷淡，也不好再拿架子，眸光转冷，拧眉道：“直话说了吧，我是觉得，令夫人的身份，似乎有些可疑。”
“姑娘何出此言？”先前在前厅，她也是说了这句话，才会引得他答应与她私下交谈。
“令夫人的闺名是叫宋千娇对吧？”
“不错。”
“那先前我为何听到你唤她云萝？”
上官陌蓦地蹙了一下眉，因是背光而立，所以并未让唐若瑶瞧见。
“云萝是内子的乳名，我那样唤她，只因觉得亲切罢了。”
唐若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只是这样而已吗？
“上官大哥，我可不傻哦。几次下来，我瞧着你对夫人的态度，总觉得不似寻常夫妻。”
上官陌转身看她，淡然一笑，回道：“若瑶姑娘，你是否太过关心在下的家内事了？”
唐若瑶脸上一红，一脸心思被人拆穿后的尴尬。
“小妹的心思，大哥你并非真的不懂吧？”江湖儿女，爽直惯了，何况此时不说，以后也不定还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上官陌仍是神色温然地笑着，默了片刻才低声回道：“有些事还待时机成熟，希望姑娘能谅解。”
唐若瑶面露惊喜之色，他这样说，也就是默许的意思了？
自从两年前随爹爹来京城见到他时起，再长的光阴用来等他也不觉得浪费。如今他的态度已然默许，再花些时间等来终身的幸福又算得了什么？
“有了上官大哥这句话，小妹愿意等到时机成熟的那一日。”
上官陌看她一眼，目光温然，心里却是冷嗤一声。
应对她这样的单纯丫头实在太简单，给一个模糊不明的态度就足够了。
成事之前，付出牺牲都是在所难免，更何况只是牺牲这一点小小的儿女情长。
“儿女情长”四个字闪过脑海，不知为何他突然就想起了某个人。想到自己先前的那一巴掌，不免有些懊悔，于是对一旁的唐若瑶道：“时候也不早了，唐庄主还在前厅候着，我送姑娘过去吧。”
早些将这些杂事应付完，他还有另一件事要做。
待将唐涤尘父女送走，时候已经不早。
上官陌转身回后院，直接朝着云萝居住的庭院走去。
走到门口，丫鬟俯身施礼。
他问道：“少夫人呢？”
丫鬟见他脸色沉沉，战战兢兢地回道：“少夫人不在房中。”
他眉头一拧，又问：“知不知道去了哪里？”
丫鬟小心地摇了摇头。
“奴婢们这就去找。”
兴许还是气没消，找个地方躲起来了。
他挥手作罢，“不必了，我自己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