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皎华似水
入了秋,逢上月华明朗的夜晚,别有几分秋高气爽的味道。
上官陌疾步走近,远远已经见到墙头上的那道人影。
没有像上一次那样闹得鸡飞狗跳,她就是一个人,静静坐在那里,怀里抱着已经摔坏掉的琵琶。
有一瞬间,他的心里莫名紧了一下。
大约是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有些——让人不忍。
想起她先前说过的,这把琵琶是她义父生前留给她的宝贝,她会那样动怒也是情理之中。
他知道是他做得过分了,只是当时的情势却由不得选择。他努力维系的关系,不能因为顾及她的委屈就任之被破坏掉。
在墙下站了许久,上面的人还是未察觉到他的出现。
他屏息凝神,掠身一纵飞上墙头,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旁边的人依然无动于衷,也不看他,只是安静地抱着琵琶发呆。
太过平静的态度,完全不似她平日里的性格,反倒令人不习惯。
他借着月色看她一眼,可以隐约看见她脸颊上的那几道红痕还在。
“先前的事,是我做得太过,我同你致歉。”
云萝冷冷嗤了一声。
上官陌听得清楚,摇了摇头,无声一叹。
“出自大局考虑,我没有过多考虑就打了你那一巴掌。如果你要我做出补偿,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出来。”
云萝眼底的冷意更深几分。
“要上官少爷亲自道歉,云萝只怕承受不起,更不敢提什么要求了。”
上官陌只当她是在说气话,也不往心里去。
她却又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他冷淡一笑道:“只是我江云萝虽然活得卑贱,从小到大却从未挨过谁这样劈头盖脸的一巴掌,若真要你还,你预备如何来还?”故作一顿,嘴角的冷笑渐深,“要不然,我也打你一巴掌如何?”
上官陌的脸色亦是沉了下来。
她嘲然一笑道:“看吧,既是做不到诚心道歉,又何必在这里假惺惺呢?”
沉默了许久,他才缓缓道:“唐庄主和唐姑娘,是我非常重要的客人。”
云萝忍不住又冷嗤了一声,“上官陌,我又非你真正的妻子,你何不直说是那位唐姑娘对你非常重要呢?”
他不由得一拧眉,“这应当与你无关。”
不知为何,云萝觉得心中那口尚未咽尽的气又再次鼓噪起来,“当然与我无关,我不过欠你人情,临时被拉来顶替的不相干之人,哪敢干涉上官公子你的喜好与选择?不过我倒是有些替宋小姐庆幸,看来她宁愿随他人私奔也不愿嫁给你为妻,是非常正确的一个选择。”
这些话,她原本没有立场说出来。
可是心里的愤懑不知为何总也散不去。
说了又怎样?大不了将她轰出府去好了。
上官陌沉默了许久,突然伸出手,要取她怀里的琵琶,被云萝迅速一挡,“你做什么?”
他身手利落,眨眼间已将东西抢至手里,“我知你是介怀琵琶被摔坏了,我会找京城最好的师傅,将这琴修好。”
云萝伸手要抢,被他抬手挡住。
“事情是因我而起,我便还你一个交代。”
云萝抢了几次抢不到,急得眼泪快下来了,“不用!你快把琵琶还我!”
“你为何如此固执?”
她怒瞪着他,“固执也好任性也罢,与你有什么相干?”
他眉眼一沉,对她摇头,“难道在你的认知里,从来都不肯给他人一个补救的机会吗?”
说得她好像多么无理取闹似的。
“已是坏掉的东西,再修,也修不回初始的样子,所以阁下不觉得补救一说,很可笑吗?”她脸色阴沉,再次对他伸出手,缓缓道:“还我。”
他没有将东西归还,而是看着她,忽地露出一抹笑容,“先前还当你是个脾性随和爽直的人,不想生起气来,脾气竟是这样的大。”
“上官陌,你并非是我的什么人,我脾性如何,也轮不上你来干涉。”
看着他毫不动怒的样子,她只觉得更生气了。似乎在他眼中,她不过只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
“你到底还不还?”不要以为,她当真是没有一点脾气的。
他看了她良久,终于将琵琶递还了她,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她将琵琶护在怀里,在心中冷笑:人的心有许多面,你自诩敏锐,却又当真能看穿他人几分?
小心地起了身,预备爬着梯子下去,却听到身后传来声音:“这一次是我欠你,如此好的机会,你当真就这样放弃,什么要求也不提吗?”
云萝静默了片刻,回道:“好吧,我有一个要求,准我离开几日。”
上官陌怔了一下。以她的性格,他只当她会提些实际的要求,比如又跑去铺子里裁一堆的新衣或是花大把银子买许多根本用不上的物什,狠狠浪费他的银子以泄心头之气。
她不是只身一人无亲无故吗?要去做什么?
不过他还是应了下来:“可以。”
因为她背着身,所以眉目间闪过的那一抹寒色,他并未得见。
云萝只是觉得自己应当离开几日冷静一下。
他那一巴掌,有一瞬间打蒙了她的理智,让她险些失态。她不知自己还能撑到几时。
上官陌那么精明,再冒失行事,就有可能让他瞧出异样来。
而他亦是她失态的根源,对于这个让她无法控制的根源,她明白自己还是早些远离的好。
天色微亮,有下人来敲门。
里面的人应了一声:“如何?”
“江姑娘已经出了门,是朝着京城方向去的。”
“派个人,一路护行。”
“罗护卫已经亲自去了。”
罗将从来都是了解他的心思。
“知道了,下去吧。”
房中,上官陌负手立于窗边,望着户外渐渐露白的天色,脸色一如既往的平淡无波。
只是心里却并不似表面如此平静。一宿未睡,心中反复出现的,始终是江云萝昨夜离去时那一抹萧索的背影。
他同她,原先不过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他只当她贪图便宜,才应下他的请求。而他找她帮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只是忘了去顾及她心里的真实想法。
她带着珍贵的琵琶出现,为的是想让他将席宴办得圆满,得到的回报却是他毫不手软的一巴掌。
如果收起那些虚套的笑容,她一曲琵琶惊艳四座,原也应当是个倾倒众生的女子吧。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因为一个原本不相干的女子,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烦意乱。
连应对敌对那一方的人时,也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形。
灯红景绿,一派莺声燕语的热闹景象。
入了夜,这里便是男人们寻欢作乐的逍遥场,亦是欢场女子曲意逢迎的伤心地。
只是在这种地方混得久了,起先那些或哀怨或不甘的情绪也都渐渐淡忘了去,慢慢变得习惯。一日未能从这种地方离开,一日便要以笑颜如花的模样示人。
云萝从后门进来,熟门熟路地直往一处庭院去,途中遇到了熟识的小丫鬟,笑着打招呼。
小丫鬟一见到她,顿时眉开眼笑,“云萝姑娘,你可回来了,夫人这段日子可一直在念叨着你呢。”
云萝淡然一笑,问她:“姨娘在房中吗?”
小丫鬟回道:“还在,我刚从她屋里出来,正要去厨房给她端汤药呢。”
端汤药?
“姨娘病了吗?”
“这几日天气突然转凉,所以染了风寒。”
云萝闻言蹙起眉,将肩上的包袱和怀里的琵琶交到小丫鬟手里,“你替我把这些送到房里去,我去厨房端药,回头直接给姨娘送过去。”
去厨房端了汤药出来,小心地捧着托盘,一路走到了一处房门口,伸手敲门。
里头传来低声咳嗽的声音,懒懒应了句:“进来。”
她无声一笑,推了门放轻脚步走进去。
将托盘放下,端起药碗走到床边去。
床上的人侧身睡着,神色苍白。
她看在眼里,只觉得心疼,低声唤道:“姨娘,药来了,先喝了再休息吧。”
原本侧卧的人闻声立即转了身,睁眼看了过来,见到的确是这段时日自己一直挂念的人,顿时喜上眉梢,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回来了?”
云萝将药碗放在床头的凳子上,伸手扶着她起来。
“嗯。我一回来就听阿七说你病了,姨娘,你怎么也不注意身子,天冷就多当穿些衣裳才是。”
起先是外人跟前,都叫她姨娘,日子久了,也叫成习惯了。
事实上姨娘正是她的亲娘,当年艳冠京华的一代名妓,多年之后的今日,也不过落得一场美人迟暮的悲哀。
她如今的身份是春风阁鸨母,人人都唤她一声燕娘,却鲜少再有人知道,燕娘曾经的风华,是今日春风阁里任何一人也比不上的。
当然,这于燕娘和云萝来说,却是极其难求的一份平静。
虽然,也仅是表面上的平静而已。
燕娘咳嗽了两声,摇头一笑道:“你这丫头,年纪不大,怎么比老嬷嬷还唠叨?”
云萝端起药碗递给她,丝毫也不惭愧地回道:“您身边少了我这个唠叨的人,可不就病下了?”
燕娘接过药碗,蹙着眉啜了几口,便放下了。
“您的身子骨如何,自己心里有数。小娃娃才会在喝药吞一半倒一半。”端起来,重新递了回去。
“好苦。”
云萝不由摇头一笑。都说老小孩老小孩,她还未见老态,就已经耍起了孩子脾气。
“我带了蜜饯来,您要是把药都喝完了,我就去给您拿来。”
燕娘自认抵不住她的倔脾气,只好妥协了,捏着鼻子将剩下的汤药一口仰尽。
“这才乖。”
听听,完全是哄小孩儿的口气啊。
云萝已经取了蜜饯回来,递上前,一边道:“您吃了这个就休息吧。”
燕娘想到楼前还有一摊子的生意等着打点,蹙眉摇了摇头,“不成,外头没有人照应,我不放心。”
“不是还有容兰姐姐在吗?”
“容兰面子薄,万一碰上了太难缠的客人,她就会应付不过来。”
云萝不赞同道:“您迟早是要将担子交出去的,应不应付得来,都必须学会应付。您也应当学着宽心一些,不要总把担子挑在自己一人身上。”
燕娘只是微笑,也不再同她辩驳。想起另一件事,不由又沉下了神色,“你在那边的情况如何?”
云萝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事,淡然一笑回:“还好。”
燕娘明知道她只是在宽慰自己,却苦于自己的无用,做不到保护孩子,却反倒要孩子来庇护自己。
“云萝,辛苦你了。”
云萝握住她的手,脸上露出温暖的微笑,摇头道:“一点也不。”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数,她不过是打出生时起,就欠下了一份人情。待将那份人情还清了,她、娘亲还有所有的人,便是平安地解脱了。
所以,只要想到这些,她便丝毫也不觉得辛苦。
“您还是歇息吧,前面我会去照看一下的。”
燕娘见她态度坚持,便点头躺回了床上。
云萝收拾了药碗,低声道:“回头我再过来看您。”
出了房门,转身往厨房方向走,迎头碰上阿七急匆匆地过来了。
她出声唤道:“阿七,何事这样慌张?”
阿七匆忙回禀:“前头来了一位爷,砸了好些银子,说是无论如何也要点夫人的一曲《鸳鸯锦》来听。容兰姑娘原是想回绝,那客人看来却是来势不凡,带了好几个打手模样的仆人。容兰姑娘担心惹来麻烦,所以要我来请示夫人的意思。”
春风阁背后是有人在撑腰的,多少年下来也未见有几个敢上门捣乱的,不想她今日刚回来,就碰到了这样的怪事。
照她看,多半是个外来客。
“姨娘喝了药刚睡下了,你去告诉容兰姐姐一声,要她莫慌。我回房换身衣服,随后就去。”
阿七得了命令,小跑着回前厅去了。
云萝直接将手里的托盘放在了回廊上,眉眼一沉,大步朝自己的房间行去。
春风阁的生意向来红火,一路行来,入耳皆是一片喧闹人声。
她在二楼的回廊处,找到了一脸焦急之色的容兰。
“姐姐……”
容兰见到她来,顿时松了口气,“听阿七说你回来了,我这心总算放肚子里去了。”
云萝俯身寻望了楼下一眼,并未见到有闹事迹象的客人,便道:“那个行迹古怪的客人,现在人在何处?”
“我让人领到上房去了。”
“他有说为何独独要点姨娘的场吗?”
容兰摇了摇头。
春风阁的燕娘,风华绝代那也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鲜少有人知道她能歌善舞且弹得一手好琵琶。而那首《鸳鸯锦》,更是少有外人能够得以听见的一支曲子。因为,那是义父少时为她写下的。
想至此,她做了个决定,转而对容兰道:“你去替我弄把琵琶来,让我去会会他好了。”
容兰对她自然是十足的信任,更何况云萝的一曲琵琶弹奏起来,技艺并不在夫人之下。
“我这就让人去取。”
春风阁的门楼上掌着橘红的灯笼。
别于一般勾栏庭院的规矩,这里只有两名小仆站在门口迎客,并不似其他地方那样,站着衣着暴露容装妖艳的女子。
又有新客下了马车,登门而来。
机灵的小仆迎身上前,“客官快里面请!”
来人一袭月牙衣衫,长身玉立,器宇不凡。虽然只带了一名随仆,却仍掩不去身上的一股清贵之气。
这样的贵客实属难遇,春风阁小仆自然不敢怠慢,留一人守门,另一人在前方殷勤地领路。
迈入前厅,小仆先一步走到正在招呼客人的容兰跟前,低声禀报了几句。
容兰转身,笑脸迎上前来,欠身施礼,“这位爷有礼了。”
对方神色淡然地颔首致意。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一眼,笑道:“这位爷是头一回来我们这里吧?是慕了哪位姑娘的名号而来,还是要我为您介绍一位称心的姑娘呢?”
对方举手阻止,彬彬有礼地回道:“都不用,给我一间上房即可。”
这倒是奇了。虽说他气质清朗不似喜好寻花问柳之徒,但此地乃是风月之所,倘若他只想喝个闲酒图个清闲,也断然不必来这里浪费银子。
“没问题,您随我来。”
登门便是贵客,管他是什么心思,都没有将之拒在门外的道理。
丫鬟送了酒进来,放下之后便带上门离开了。
罗将凑到窗户边看了一眼,转身回来,低声道:“少爷,您打算就这样候着吗?”
青楼地方,与上官陌来说并非是头一回来。只是这种地方脂粉气太重,他原是异常厌恶,若非先前罗将一路追踪,发现江云萝竟然来了这里,他心中一时有些放心不下,也就不会这样捺着性子来到这里了。
“你出去转一圈,看能不能找到江姑娘。”
即使此刻知道江云萝必然是在楼中,他也不认为她私底下是做青楼营生的。初次见她,她是在市集里做着小买卖,他不以为她会能耐到身兼几职。
只是她一个姑娘家,出现在这里的理由,总是让人生出几分疑虑。
罗将领了命,原本要走,却又听到主人在身后淡淡一句:“我先前要你去查江云萝的事,查得如何?”
这件事放下有一段时日了,罗将只当主人已经忘了此事,不想此刻突然又提了出来。
“原先没什么进展,不过属下会顺着春风阁这条线索继续查下去。”
上官陌嗯了一声,回道:“你去吧。”
云萝怀里抱着琵琶,举手敲门。
里头传来吩咐声:“进来说话。”
好大的气势。
云萝不动声色地推开了门,远远立着,也不急着进门。
屋子中央摆着八仙桌,客人便在上座位置端坐,此刻正执着酒杯饮酒。
是名年约四十多岁的男子,锦衣华服,眉眼间却颇有几分清濯之气。
不像是个恶人。
云萝心中有了这层认知,便不像起先那样防备,淡然一笑,举步走进房中来。
“你是何人?”
她还待走近几步,却被一旁的随侍伸手拦住了。
“奴婢是来为客官献曲的。”
男子闻言眉目一拧,眼中闪过不悦之色,“我要找的人是燕娘,不是姑娘你。”
云萝也不惧慑于他的冷厉之色,施施然回道:“客官不是想点一曲《鸳鸯锦》听吗?未听过奴婢弹奏,又怎知奴婢弹得不如燕娘动听?”
男子冷笑一声,“技巧虽可练得,与我眼中,这世上却是没有人能将此曲弹得与燕娘一般动人。”
听这语气,兴许他与姨娘其实是旧识?也是,否则姨娘怎会轻易将《鸳鸯锦》弹与随便之人听?
“燕娘抱病在床,不便出来见客官您。”
男子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在诓我?”
云萝淡淡一笑,“能得幸听过《鸳鸯锦》的人,想来也是与燕娘熟识的故人。既是如此,我又何须诓你呢?”
“我能否见她一面?”男子问得急切。
“现在不太方便。”她顿了一下,又道:“至少也要待到燕娘身子好了再说。”
“多谢。既是如此,在下便与姑娘约个日子,到那时我再来。”他从腰际摸出一样东西来,递到云萝手边,“这个,还劳烦姑娘带给燕娘。”
云萝伸手接过,瞧了一眼,心中不由几分诧异。原只是一方很普通的帕子,只是帕子的一角绣了一个“燕”字,与姨娘平日里绣手帕的习惯一模一样,显然是出自她手。
她收起了防备的心思,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的人看,“你究竟是何人?”
男子温然一笑,回道:“姑娘可告知燕娘一声,就说顾书同前来赴当年之约了。”
云萝抱着琵琶,从房中退了出来。
此刻全部的心思都在手中的那方帕子上。东西虽寻常,但这种女人家闺阁中才用的东西,寻常是绝对不会轻易赠人的。
她忽地有些激动起来,这个名叫顾书同的男子,会不会——
是娘一直守望而不得见的那个人?
心中想着,于是加快了脚步,欲回后院找姨娘问个明白,却在拐角的地方险些撞到了人。
是楼里的一名姑娘,此刻正衣衫不整,一头撞到云萝身上,抬头一见是她,顿时眼泪便下来了。
“云萝,救命……”
云萝还未等问清缘由,就见前方又跌跌撞撞冲过来一个人,酒气熏天。
他完全未将云萝放在眼里,一把揪住她身后的那姑娘,怒声呵斥道:“大爷我还没尽兴,你这个贱人居然敢跑……”
青楼地方,发酒疯耍无赖的人自然是见得多了。想必是他举止太过分,否则楼里的姑娘不会如此的沉不住气。
她往前一挡,挥开男人的手臂,假笑一声道:“这里虽然是供人寻欢作乐的地方,但阁下在放肆之前,只怕要先去打听打听,我这楼里的姑娘是不是你随便动得了手的人。”
男人仗着酒醉,完全不将她一个黄毛丫头放在眼里,醉醺醺地瞥了她一眼,却是蓦地眼睛一亮。松开手,转而一把搭在云萝的肩上,“她动不得,那就动动你如何?”
云萝啐了他一口,示意一旁的姑娘躲开。这样的无赖之徒,她早见惯不惯,赏他一顿拳脚,保证让他老老实实地滚出楼去。
正欲动手,不了对方却先了一步,大约是嫌她怀里抱着琵琶太碍事,手一挥便将东西扫到地上去。
琴摔坏了。
云萝的脸色瞬间转冷。
才勉强忘记了这件事,不想他却又再次提醒了她。
找死。
她蓦地捏紧了拳头,暗暗开始运气。
突然感到眼前有人影一闪而过,待她定睛看过去,那个醉醺醺的男人已经被挥到几丈之外去。
眼前站着的人,身量太高,气势堂堂。
她目光所及处,只能对上他的衣襟。
方才有不经意地瞥了一下,他好像是——一脸神情带怒的模样?
心中不由一阵懊恼,开始迅速想着可以说得过去的托辞,却突然感到腕上一紧,自己已经被他拉着走出几步外去。
好大的力气,动怒之前,也起码给个她能接受的理由啊。
“松……松手。”
“老实点,随我来。”
云萝只觉得实在困惑,为什么此时此地,他会出现?为什么,他会找了来呢?
想到更重要的一件事,不由得又沉下了眉眼。
云萝很小心地朝下面望去一眼,只觉得心惊胆战,狠狠哆嗦了一下。
“上官陌……打……打个商量吧……有话……好说……下去再谈……”
春风阁的屋顶……她长这么大也没待过如此高的地方啊。
上官陌在她一旁坐下,根本不理会她的哀求,反倒像是洞悉了她的心思,哂笑道:“下去了,你不是就要夺路而逃了?”
可恶,为什么他会如此敏锐?对于她心里的想法竟然一猜一个准。
“那你……有……有话快说!”她又不自禁地朝下看了一眼,吓得嘴打哆嗦。
“上次在府中,你爬梯子登上墙头,一个人坐了那么久也没见你吓成这样。”
难不成她的畏高症还视时候视地点而定的吗?
“那时只顾着生气……”没顾得上害怕。
上官陌看着她神色慌张的样子,不知该摇头还是该笑。
终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对她伸出手,“既然如此,你乖乖坐好,待我问完了事情,自然会带你下去。”
云萝也顾不得避讳,搭着他的手小心地坐了下来。觉得还是不安全,于是又往他旁边凑了凑,一只手攀住了他的一只衣袖,小声道:“先借我扶一下。”
上官陌低头看了一眼,摇头一笑,任她将自己的衣袖揪作了一团。
“有什么话……就快问……”
果然,就见他脸色一凝,唇角的笑容也隐了去。
“为什么会在这里?”
“来玩儿的。”他自己不也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吗?
“你一个姑娘家,来这种地方玩?”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还特意穿成这样?”
粉衫罗裙,眉间一点朱砂,与那日在府中的妆容十分相似,女儿家的娇态毕露,怎样看,分明都是特意装扮过的。
眼见隐瞒不过,云萝只好蹙眉一叹,回道:“其实,我方才的确是给客人献唱去了。”
“献唱?”他倒是诧异于她的坦白。
“是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顺便兼个差多赚点银子。”
“是吗?”
“你若不信,去楼里找个人来问问不就清楚了?”
说得坦荡,心里却有些担心,他当真会跑去楼里打听。虽说不一定能问出什么来,但今日一不小心让他发现了她的另一面,总是很危险的事。
上官陌的脸色沉了下来,也不知自己为何在听到她说卖艺的话之后,心里会一阵抵触之意。她再贪钱,也不该拿自己的安危来开玩笑,这种地方,一旦出事,她一个弱质女子如何能做到全身而退?冷哼一声,看她一眼道:“你怕是忘了,答应我的事,尚未结束吧?”
早知她是来这里,之前就不会准她离庄。
云萝看着他阴晴不明的脸色,干笑一声道:“自然是没忘,只不过你偶尔也通融一下嘛,我又不是……”卖到你家的丫头。
后面的话,还是识相地打住了。
还仗着他带她下去,所有不能一言不合气走了他,她可不想在屋顶上待一夜。
“还有别的要问吗?”
自然是有。
只不过并不打算从她这里得到答案,因为明知她不会据实相告。
“晚上就随我回山庄。”
云萝想了想,扬眉问他:“你又为何会来这里?你的那群朋友应当都还没走吧,难道是……”她不禁又蹙了眉,“来客栈找那个唐姑娘的?”
“不是。”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独独对她否认。
云萝不信他的话,撇嘴道:“承认了又如何?反正你们一个未娶一个未嫁,他日若是成就美满姻缘,也是情理中的事。”
酸溜溜的语气。她只是觉得,那个刁蛮的唐若瑶实在配不上上官陌。虽然,上官陌有时候心思沉得让她瞧不清很讨厌,但不否认,他是一个人品尚算不错的人。
“我说了,并不是来见她的。”他转头看她,“若是来见她,我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明明聪慧,此刻是在装傻吗?
“你可不要说,是特地来找我的。”
“是又如何?”
承认得,可真大方。
“我又不会当真跑了不回去,你追债也追得太紧了些吧……”
她还可以再装得糊涂些。
上官陌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纵容这个丫头,否则以他素来的脾性,是断然不会放任自己浪费时间只听着一个人来说些废话。
只是在尚未完全弄清楚她来路之前,心里会生出这样的情绪,其实是很危险的事。
偏偏她还一脸明媚之色,姿态娇憨地看着他笑。
他自认素来沉稳的自己,就在方才的那一瞬间里,有了片刻的心旌动摇。
掩饰地转过头去,迅速站起身来,却忘了身旁的人还揪着他的衣袖在。
动作太大,一不小心就将她的手甩了出去,就听她哀叫一声,整个人已经失了平衡朝下栽去。
他心中一惊,立即纵身随着她跳了下去,赶在她落地之前,险险将人接了个满怀。
总算护住了她的安全,稳稳落地。
云萝整个人还被他搂在怀里,回过神之后顿时脸上一热,几乎是跳着从他怀里挣开。
“你……你……你……”
“对不住……”尴尬的自然不止她一人。
没料到他会如此轻易就低头认错,倒让云萝一时语结,忘了接下来该说的话,“你这人,动身之前倒也打个招呼啊,我若是一头跌下来摔成残废,你负责吗?”气势上先夺人一步,才好掩去她眼中的尴尬之色。
“是我大意了。”
云萝作罢地叹了声气,满腹牢骚也都瞬间消散了去,“不过,说来总归是你救了我,所以为了不至欠下你更多的人情……”她顿了一下,突然扬眉一笑道:“我请你喝酒吧!”
上官陌看着眼前已然陷入昏睡状态中的人,着实觉得有些好笑。
早知就不该答应同她一起喝酒的提议。之前见她说得豪气,只当她是酒量非凡,不想才不过一碗女儿红下肚,她就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看来得背着她回去了。
“罗将!”他出声唤人。
罗将一直守在房外,闻声推了门进来,“少爷,要走了吗?”
瞥见桌边趴着的人,露出头疼的表情。看少爷的意思,肯定是要将人带回去的。可是一个醉得半死的人,向来十分难缠,但愿江姑娘酒品不错,不会发酒疯胡来。
他原是打算走过去背人,却见主人已经先一步蹲下身去,“我来吧。”
罗将只觉得一阵诡异的气氛在蔓延。
他家少爷,长这么大也未曾做过这种事,这个江云萝究竟何德何能,能让向来尊贵的少爷厚待至此?
其实不怪他不懂,如他一介情思未动的毛头小子,自然无法懂得儿女情长里的那些纠纠缠缠了。
上官陌已经背着人走出门去,见他迟迟未跟上来,低声催促一句:“罗将,走了。”
罗将赶忙应答:“哎,来了。”
今夜的主仆二人,都是非常诡异得完全不似寻常状态。
罗将看着前方的身影,挠挠头,想了又想,却是始终也未能想明白。
只好作罢,随后跟上主人的脚步。
马车颠簸,他见她睡得并不安稳,一时也不愿过多避讳,伸手将她半扶在怀里,以臂当枕,让她睡得舒服些。
路途昏暗,车子的前方与车内皆挂了马灯,照得一方昏黄颜色。
醉酒的缘故,让她的双颊隐隐泛出一抹潮红之色,原本是一副娇俏的女儿家姿态,只是她的眉头却是紧紧锁着的。
寻常里都是见惯了她的眉开眼笑,还是头一次见她眉头深锁表情凝重的样子。人在醉了之后才会展露最真实的心思,她的心里究竟装了多少沉重心事,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亦是蹙紧了眉,低低说道:“我知你心中有事,这些事,你又预备掩藏到何时呢?”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