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筱筱突然觉得心猛地一沉,脑中涌上可怕的想象。脚步迟疑地往窗边挪去,深深呼吸,才探出脑袋往下看去。
目光接触到高楼下方那血肉模糊的人身时,她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身后的饭桌上,那碟青菜仍飘散着余香,逸到这窄小房屋的各处。客厅内四处整整有条,俨然一副温馨家居的美好景象。
只是,一切都如此短暂……
“姐姐?你在看什么?”
身后,米羽然的声音忽然出现。米筱筱蓦地转身,泪眼模糊中羽然整个人都变得不清晰,她大步冲上前去,狠狠的一把抱紧了他。
“你跑去哪里了?”
她的声音发着颤,米羽然迟疑了一下,举了举手中的袋子。
“我去买了你喜欢吃的盐水鸭。”
米羽然顿了顿,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他没有说实话。其实他是下楼见于晴去了。上次在泰国,于晴因为失去孩子住进医院,他就被于家禁止探访。回到T市这么久,他倒也不怎么想于晴,只是一心一意全都在姐姐和姐姐腹中的孩子身上。但是刚才于晴来了电话,说就在小区门口,请他无论如何来见见她。他不忍她那般脆弱的口气,更为自己这么久不想她而内疚,所以下去了。
“……姐姐,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感觉到米筱筱似乎有些不对劲,楼下也吵吵嚷嚷的,米羽然踮起脚,视线意图越过米筱筱往外看,米筱筱却抱紧了他摇头。
“不要看……外面,刚才有人跳楼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用力抖了一下,米羽然哦了一声,伸手在她背上轻拍着,口气像哄小孩。
“那我们坐下来吃饭吧。”
米筱筱伏在他肩上深吸一口气,这才直起身子点点头,走到门口刚要关门,却发现邻居静婷家房门大开。她疑惑的走过去,看见静婷的老公黄亮垂头坐在客厅地板上,东西扔的一团乱。
“你、怎么了?静婷呢?黄妈妈呢?”
黄亮呆滞的抬起头,脸色煞白,目光空洞。这模样把米筱筱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静婷跳楼了。我对不起她。我欠了京津堂好多高利贷……”
米筱筱眼前忽然天旋地转。
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在自己的家里了。熟悉的布置,熟悉的味道。米羽然看见她醒过来,一副吓倒了的表情握紧她的手。
“姐姐你吓死人了。还好你醒了,不然我就要送你去医院了……”
他絮絮叨叨的,米筱筱呆呆的看着天花板。半响,忽然转头,米羽然看着她疑惑的巴眨了一下眼睛。
“我们出国吧。”
“啊?好……”
她突如其来的话让米羽然怔住,但是随即又同意了,反正只要姐姐开心就行。只是心底的疑惑终究还是忍不住。
“只是,为什么突然就……”
“想换个生活环境罢了。”
她一边利索的收拾着东西,将橱柜里的衣服都搬了出来,将床底的箱子也搬出来,一件一件整齐的堆进去。米羽然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是怎么回事,耸耸肩,准备回自己房间收拾一下,却忽然听见米筱筱痛呼一声。
“姐姐?”
他急忙跨过地上一堆凌乱的物品,扶住了米筱筱摇摇欲坠的身子。米筱筱纤细的手指仿佛要用力刻进他的血肉里,修剪整齐干净的指甲深深掐进去。
“送我、去医院……”
米羽然低头,看见她粉色孕妇装下一片暗红。
天气阴沉,堆积着层层乌云。
天雨欲来。风满城。
公墓里,绵软无力的叶子被风刮落,歪歪斜斜地落了满地,盖在不少墓碑前。风像是在耳边呜咽着,如哀鸣的笛声。一点点冰凉如针的小雨,丝丝落下。
羽然撑着黑色小伞,遮盖过米筱筱的头顶。他盯着吴静婷的墓碑,想对姐姐说别太难过,又想说节哀顺变,但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这场葬礼就只剩下她们二人了。因为下雨,黄吴两家的人已经走光了,墓园里冷冷清清。
羽然带来一大束白花,把鲜花小心的摆在墓碑前。泥土覆盖过曾经鲜活的生命,此刻徒留一片冰凉。此时天空落下小雨,空气中只剩下湿润的泥土清香。
“羽然。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在这里安静一下。”
米筱筱背对着她,忽然开口,羽然担心地摇头。
“可是姐姐你刚刚失去了宝宝,医生说你要好好静养……”
“我没事。”
她仍是头也不回,却语气平静。羽然想了想,用力抱了抱米筱筱的肩头,眼泪却止不住流下来。
“那伞留给你……”
米筱筱点点头,仍旧面朝墓碑,背对着他。米羽然一步三回头,看见姐姐撑着伞的背影单薄。
他叹一口气,终于往墓园外走去,却看见公墓那边高高的树木下,停着辆小黑车,一身黑衣的洛慕天站在车旁,看向米筱筱这边。只是不知道他站了多久。
接收到米羽然的视线,他缓缓调头。米羽然抿紧唇看着他,经过他的身边时,低着脑袋快步走过,直到走远了,才站在公路那边回头看。这时天色更为阴沉,雨点渐大,米筱筱一个人站在雨中,不发一言,洛慕天也只是倚着车子而立,并未上前。
羽然叹了口气,快步的走远。手机响起来,他接起来,是于晴。
“羽然,我帮你查过了,那个吴静婷的老公因为赌博,欠了京津堂三百万高利贷……”
后面还说了什么,米羽然都没有听进去了。他忽然明白为何姐姐当时就想要离开T市,她一定认为静婷一家的不幸是因为自己:是啊,怎么会那么巧?他们的好邻居,忽然就负债累累,承受不住压力自杀,一夕之间家破人亡。
雨越下越大。
雨伞被丢弃在一旁,米筱筱站在寒风中,一动不动地任由雨水落在身上、脸上。头顶上方什么时候撑起一把伞的,她并没留意到,直到一把声音在她身后低低地响起。
“回去吧。”
她回头,见到洛慕天的脸。他撑着一把黑伞,一袭黑衣裹住了他日渐消瘦的身体,此时只显得格外肃穆。
“我想一个人在这儿安静一下。”
“别淋坏了。”
他伸手去拉她,她纹丝不动。他扔下手中的伞,任由雨水冲刷着两人,硬把她拦腰抱起,向车上走去。
“放下我。我想回去。留下静婷一个人,她会很寂寞的,她最怕安静了……”
她抓住他的衣领,声音焦急。他把她扔到车上,飞快地把车子开动。她不依不饶地贴上来,拉扯着他的手臂。
“让我回去……静婷一个人……”
“一个人的是你!”
洛慕天厉声地模样骇住了她,她的动作蓦地一僵。
“她已经自由了!她已经到天国了!寂寞的、需要人照顾的,只有你一个而已!连羽然都在担心你,你怎么做姐姐的?”
米筱筱抓着他手臂的手指,渐渐松下来。
“出了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不找我?你明明知道,不管什么时候我都……”
洛慕天的声音有点愠怒。车子驶得飞快,直闯入茫茫雨幕,他忽然有点焦躁,更加快了车速,往前方驶去。一路上,他没去看米筱筱一眼,眼前却是不断浮现着她刚才在雨下的模样,无助的,独自颤抖。
绿林掩映下的公寓前,车子停下。他推开车门,伞也没打,抱着她就往屋子里去。进了门,他把她放到沙发上,转身到房中去取了大浴巾,扔到她身上。
“擦一擦。”
她动也不动,只抬眼看他,灵魂像是仍失落在墓地那里,仍没回来,嘴上只喃喃地。
“静婷一个人在那里,她那么怕黑……”
洛慕天上前去,抓起浴巾盖过她的脑袋,揉着她的头发。
“别人的事情你管那么多干嘛?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却总想着照顾他人。你连孩子都……”
意识到自己提了不该提的,他的手忽的停下不动,那浴巾软软地从米筱筱的头上、肩上,慢慢滑落,在地上瘫成一团。
米筱筱头发披散,眼睛像是一点一点的,渐渐凝聚了光采。
洛慕天坐在那里,直直地盯着她看。未几,只听她咬着唇道。
“是我害死她的。如果她不认识我,她老公一定不会欠了京津堂那么多高利贷,她前几分钟还给我打电话,说要去给孩子买衣服。如果不认识我,她……”
“别想了。你累了,要休息。”
洛慕天拉她入怀,想抱起她到房中,冷不防她别过身躲开。
“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下。”
“我带你到房间休息。”
她摇摇脑袋,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握紧。
“我想回去。”
“外面下雨。”
洛慕天有耐心地劝说,米筱筱点点头。
“雨停了我就回去。”
他忽然恼怒她的固执,但仍强压愠气。
“你现在先休息。”
“我怎么睡得着……”
她凄然一笑。
那短暂的一笑,宛如昙花忽现。洛慕天伸手想去挽她,却被她推开。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拖着步子走到门边,慢慢坐下,抱着膝盖看着外面的雨。
洛慕天也不走开,只坐在她的身后,伸手按在她的肩上。
“没事的,有我在……你不会是一个人的……”
她没动。
他的手往下移动,环住了她的腰,把脸埋在她的后颈上。
“为什么发生这种事,也不来找我?总喜欢逞强,什么都自己扛……孩子不是你的错……”
他喃喃着,嘴唇轻轻触着她的后脖,差一点要告诉她,孩子是因为他才没有的。如果他不找于晴为她准备安胎药,她又怎么会喝下堕胎药?他每一日都在祈祷那孩子能挺过去,然而终究……
“无论是谁做的也好,我会为你报这个仇……虽然我没有了费尔罗家族的势力,但是我还有我自己……”
她一颤,慢慢放松了身体。洛慕天紧紧拥着她,闻见她身上淡然的馨香。
屋外仍是风雨声大作。从窗外看去,是乌黑一片天地难分的世界。偶尔划过一个闪电,照亮了室内二人的脸。
洛慕天清晰地看到米筱筱脸上的表情。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被动无助的孤女。她的眼睛,像是被什么点亮一样。
“我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萧桀和夜枫的那天,萧桀说了那句话——报仇也好,生存也好,靠自己的双手吧。我现在才明白这句话。”
闪电飞快地在洛慕天脸上掠过一片薄光,却瞧不清楚他的神色。室内复归一片黑暗,他的脸再次笼罩在昏幽中。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强抑着情绪。
“为什么要这样辛苦?难道你觉得自己有能力对付萧桀吗?还是说,你无论如何不愿领我的情?”
米筱筱摇摇头,目光幽幽的从窗户穿透出去,望进那灰蒙蒙的一片天地里。
“我只是不想再害了谁。你不知道,我一直害怕自己害了你。你对我的注意,我一直知道。只是萧桀和夜枫是那样的人,于晴生日那晚,我害死了黄磊,他才17岁啊,花雨一般的年纪。现在你也被赶出家族了,静婷也死了。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一个不祥的人,所以我从小要家破人亡,我害了羽然,害了黄磊,害了你们,我甚至害了这不足三月的孩子……”
她说着声音哽咽起来。洛慕天抬起手,想要揩去她脸上的泪水,她却别过脸,故意避开了他的手。他过了许久才放下手,只是又紧紧拥紧了她,两人就在这静穆中坐着,不发一言,只看着窗外天雨渐歇。
米筱筱轻轻推开洛慕天的手站起身来,朝他一躬身。
“我要走了。”
洛慕天只斜斜倚墙而坐,抬起眼皮轻轻看了她一眼,没去理会。米筱筱抿了抿嘴唇,径直拉开门往外走去。
洛慕天猛地在身后起身,挡在她身前,她一惊,只听他勾起唇角,温柔微笑。
“我送你回去吧。”
他转身去拿丢在沙发上的外套,门却在此时被踹开。借着窗外微薄的夕色,只见两个戴着日本能剧面具的人,手中持着长刀,霍然向着他们。
在洛慕天掏枪的当儿,米筱筱已一下反应过来,跑到房间一隅去开灯,却发现电路已经被切断。
房门被风关上。室内一片黑暗。
洛慕天掏出枪,但心知没有安消音器的武器,在这黑暗中,已经落了下风。对比手持长刀的对手,自己只要开枪,就会被人认出所在位置。
——以上,只是对手的想法。
他撇撇嘴:费尔罗家族的人怎么会如此差劲?就算他被废过双手,那又如何?他生下来就是为了拿枪的。
米筱筱一动不动,只贴着墙壁而立。像洛慕天这种黑帮世家,历来仇家众多,但她觉得诡异的是,如果对手当真要置他们于死地的话,怎么不挑他们在屋内说话的时候下手?
在一片黑暗中,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却能凭借极好的夜视力,辨认出人影在移动。
她忽然担心起洛慕天来—他的手才刚好,能对付得了那2个日本武士吗?上一次去看他的时候,他还连筷子都拿不住。她有时候真恨透了萧桀的冷酷,怎么能对洛慕天那么做?可是她蓦地又想起那个躺在病床上,被洛慕天挑断手脚筋的男人。那个男人是萧桀的手下,伪装成夜枫的模样来杀她和洛慕天。
萧桀算是在为自己人报仇吗?
她胡思乱想着,忽听得洛慕天的声音一笑。
“你输了。”
她心下好奇,大门这时再次被踹开。两条人影迎着初亮月色,猛然往外撞去,跌跌撞撞。这时洛慕天才不紧不慢地掏枪,瞄准其中一人。
扳机。
枪响。
那人应声倒地。
另一人已摇摇晃晃地摸到外面的车上。
洛慕天看着对方离去的身影,冷哼一声,举枪要射,米筱筱猛地上前按住他的手臂。洛慕天侧脸,只听她声音清冷,没有一丝慌张。
“小动物一受伤,就会回巢找自己的同伴。”
他看了米筱筱一眼,又看看手中那把从对手身上夺过的武士刀,信手掷下。米筱筱却又蓦地恐慌起来,紧抓了他的手。
“羽然、羽然一个人在家……”
洛慕天心中一惊,拿起手机拨打米筱筱家中的电话,手机里传来‘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米筱筱一下子跪倒在地。
“别怕,有我在,什么问题也不会有的。”
他蹲下身子抱紧了她,看她不住瑟瑟发抖,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打横抱起她。
“我会找到他的。”
这公寓外貌最平常不过,推开门却发现竟藏着日式庭院,各房间亦是和室布置。
正对庭院的和室,此时大门敞开。浅川影久脚边放着一把武士刀,背部端得笔直,从面前的花瓶中掏出一枝花,把茎部翻转过来,凝神细看。
门外突然传来重物扑倒声。他头也不回,只任由那受伤的手下在他背后,朝他伸出手。
“堂主,我们差点就能杀掉费尔罗家族的洛慕天……”
“差点?”
浅川影久放下那枝花,慢慢转过一张脸。
“对方为什么留下你这条命,你还不清楚吗?”
“什么?”
扑在门边的手下睁圆双眼,没来得及消化堂主的意思,已见堂主从脚边拾起武士刀,朝他劈来。
在这世上听到的最后声音,是那凌厉的刀风,和鲜血从自己背部喷射而出的声音。
“把他丢出去。”
浅川影久冷声吩咐手下:而后便把刀套入刀梢内,握着那枝花,面朝大门而坐,直到庭院中现出一个年轻男子和少女的身影。
“久候两位了。”
浅川影久双手摊开,朝二人展示欢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