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赓不说话了,看着徐海东微微地笑了。他那张笑脸带着几分顽皮,又带着几分歉意,好像说:刚才说话不客气,实在对不起。徐海东这才觉察到师长的友好态度,也笑了笑,说:“师长,你不了解我,我是个粗人,脾气不好。”陈赓说:“你是‘粗人’,谁是‘细人’?今后,我们都要多包涵。”说罢向徐海东做了半敬礼的手势,走了。
这一次短短的谈话,使徐海东看透了这位师长的性格:陈赓是那么直率,那么爱开玩笑,玩笑之中,又含着同志深情。徐海东自己就是这种性格,他自然也最喜欢这样的领导。
谁知,过了不久,在一次接受任务中,他又和陈赓说“崩”了。那一次,师部召开部署反对敌人第二次“围剿”的会议。徐海东满以为这一仗会把他们团放在重要位置,没想到领导要他们去发动群众、筹粮,还要他们设法去搞500双军鞋来。徐海东觉得干这个事琐碎、罗嗦、憋气又难办,真不如在战场上冲锋杀敌痛快。他当着师长、政委的面,气呼呼地说:“为什么叫我们团去干这些?我不干!”
陈赓发火了:“你这个老虎,就是意见多!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是合理化建议!通不通,三分钟,你再考虑三分钟!”徐海东心想:考虑三分钟我也还是不通。可是他到底是一个经过北伐战争的老兵,懂得“命令”这两个字的分量,虽说是思想不通,还是向师长、政委打了个敬礼,说了声“执行”!便转身要走。
陈赓微微一笑,眯起眼睛说:“想好了?军人嘛,就是要服从命令。”“命令我坚决执行。”徐海东回过头来请求似地说,“只是希望下一次把我们放在重要位置上,多给仗打”。
在这一个多月里,徐海东带着三十八团,做了许多群众工作。筹集了大量粮款,还打了7次小仗。部队伤亡不大,人数比一个月前增加了200多。徐海东在一次战斗中棉衣袖子被敌人的子弹打穿了两个洞,胳膊擦破了一点皮,却没流出血。他得意地对一个干部说:“嘿嘿,飞向我的子弹是吃素的!”
这话传到陈赓那儿,陈赓还批评了徐海东,要他多加小心。这不,没过几天,两颗“不吃素”的子弹,光临了徐海东的左腿。在麻药药效过后的情况下,徐海东咬牙坚持取弹手术,最后痛昏过去也没哼一声。医护人员不禁赞叹:“真是老虎团长,这样的人上战场决不是孬种。”伤口未完全长好,徐海东便拄着棍子找陈赓去了。“师长,我要回三十八团打仗。”陈赓一下子为难了,“可三十八团已有团长了,要不你去其他团当团长,仗是一样打!”“那我就去当三十八团副团长。”“什么?去当副团长,不要吧!”“这有什么?能当团长,为什么不能当副团长,我们干革命又不是为争当官,只要能打仗,正副一个样!”徐海东的一番话,令在场的人敬佩不已。
1932年6月,国民党调集30万大军,分三路进攻苏区,开始了第四次“围剿”,而此时,张国焘主持的鄂豫皖苏区的肃反进入了高潮。“肃反”肃掉了大批革命干部和群众,分散了第四次反“围剿”的军心民心,红四方面军不得不实行转移。主力走远了,根据地反“围剿”面临着巨大的困难。
1932年12月29日,省委书记沈泽民等召开了最高军事干部会议,决定重组红二十五军。军长吴焕先,政委王平章,徐海东被任命为七十四师师长。但部队整编后,领导上不是全力对敌,却提出什么要“消灭内部敌人”、“加紧肃反”,说什么如今到处都是“改组派”,“取消派”、“第三党”、“AB团”。徐海东越想越不明白,他知道革命队伍发展很快,混进个别坏人是可能的。可保卫局抓的人越来越多,就连非常熟悉、平时作战英勇的干部也被抓了,凭直觉他认为这场“肃反”不对劲儿。
一天,他正准备召集干部研究如何作战时,师政委却下令将第七十四师第二二○团的政委、参谋长等49名干部抓起来了。徐海东闻讯大吃一惊,连忙跑去问师政委:“这是怎么回事?他们犯了什么错误?”师政委冷冷地说:“这还不知道?是肃反!”“他们都是反革命?”徐海东十分惊讶地问。“都是。”
第二二○团,徐海东非常熟悉,在皖东北打游击时,这个团是主力。前面一有敌人堵截,团长、政委就率领大家攻上前去;后面有敌人追,也是这个团团长、政委率领全团去打。这个团战功赫赫,怎么一下子大部分干部都成了反革命?徐海东怎么也想不通。
“他们打仗都很勇敢”,他大声质问,“没有口供,怎么能枪毙?”“你不懂肃反的事。真正的反革命,没有说实话的。不吐口供,更证明他们是死心塌地的反革命,不愿供出他们的组织关系。”师政委振振有词。
结果,这49名干部全部被杀了。徐海东难过得一夜没睡,两只眼睛都哭肿了。
更出乎徐海东意料的是,肃反也肃到他头上来了。1933年4月,鄂豫皖苏区有个规定,凡是在白区入党的人,都要填一份入党登记表,说明何时何地入党,入党介绍人是谁,现在何处。如果说不清入党介绍人现在何处,又找不到其他人证明入党情况,就被定为混入党内的假党员,轻则被清洗出党,重则被抓被杀,徐海东也收到这份党员登记表。徐海东是1925年4月在武昌打工时,由地下党员吝积堂、李树珍介绍入的党。这两位入党介绍人,一个在广州暴动中已经牺牲,一个下落不明,眼前没有一个人可以证明他入党的情况,他陷入了被怀疑的困境。他眼看一些军、师、团干部被抓杀,自己能否过了这一关,心中无数。在枪林弹雨中,在白色恐怖下,徐海东从来都是胆壮志坚,叱咤风云,无所畏惧。可现在,他心中却骤然害怕起来。他又想到上午的作战会议上,他因反对进攻中心城镇七里坪,而被省委书记沈泽民逐出会议室的事,心里更紧张起来。
徐海东死死咬住笔头,久久无法下笔。最后,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终于还是落下了颤抖的笔:在“何时何地入党”一栏里,他将1925年在武昌入党,填写成了1927年在红区入党。(事隔多年后,徐海东为此事主动向党组织作了深刻的检讨,并以此事教育自己的孩子做人一定要讲真话!)徐海东放下笔,一下瘫在床上,像有一只无形的怪手,刚刚在他的灵魂上动了一次大手术。
仗义直言的徐海东,在“肃反”中仍不改本性,一有机会,就挺身而出,保卫同志。1933年春夏,省委代表到皖西北特委来检查工作,竟认定皖西北游击司令吴宝才和红八十二师政委江求顺是“反革命”。他和郭述申坚决反对,并跑去向省委代表说明他们的情况,但省委代表不但不接受批评意见,反而因他们在攻打七里坪问题上与省委意见相左,指责郭述申和他是“右倾机会主义者”,并在鄂豫皖省委第四次常委扩大会上,撤销了郭述申省委常委和地委书记的职务。
“看来,现在该轮到我的头上了。”徐海东心里一紧,他知道自己不被砍头,也免不了被捆绑审查。但他转念一想,大不了就是死,砍脑袋不就是碗大个疤?自己每天迎着子弹走路提着脑袋过桥,死算个什么东西!于是,他心一横:认错没门,要命有一条!他躺在铺上,内心正不安定,忽听一声“报告”,特务连连长跑进门来,急促地说:“敌人攻上来了”“什么,什么?”徐海东跃身从铺上跳起来,一边扎皮带,一边命令:“去,快去报告省委,停止开会,赶快转移!”
枪声越响越密。一位团长气喘吁吁地跑到徐海东跟前报告:“敌人突然袭击,前哨阵地已被突破了!”“马上组织反击!”徐海东大声命令。“来不及了!”团长搓着手,焦急地说,“我已命令队伍撤退……”“滚!滚!”徐海东骂了两声,说:“你们团就是拼光了,也要顶住!要保卫省委!”
徐海东静心观察了一会儿,心想从正面硬顶是顶不住的,他命令:一个团从左,一个团从右,向敌人的背后包抄,组织进攻,反击!
敌人的攻击力量如此强大,部队不赶快撤退,副军长怎么还要组织进攻、反击?而且,更为奇怪的是,过去的副军长只要枪声一响,眼便瞪着像火球,要是有人动作稍慢了一点,他马上就是一顿臭骂。可现在,副军长却显得从容不迫,平静如水,仿佛不是马上奔向战场,而是将要步入宴席。两位团长有点摸不着头脑。
黑压压的敌军涌了过来,迎着漫天风雪,徐海东带着特务连守在正面,一动不动。敌人越来越近了,徐海东突然一下站了出来,一件一件地脱起了衣服。他先脱掉棉衣、衬衣,背心,又脱掉了裤子和鞋袜,最后,全身只剩下一条裤衩!全军指战员都惊呆了:副军长今天是怎么啦?“你们别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徐海东已从警卫员手中一把夺过大刀,然后向交通队的人员大手一挥,便一跃而起,率先冲了出去。正面和两侧的红军战士,见副军长已赤膊上阵,呼啦一声,也全都发疯般嚎叫着冲向敌群。
于是,狂风大雪中,一位穿着裤衩、裸着上身的红军将领高举着大刀,发疯似地叫喊着,拼命地冲杀着,浑身上下那十几处伤疤,在雪地的映衬下,分外明显;上千名同样发了疯的红军战士跟在他的身后,也拼命地向敌人冲去!
这突发而起的举动、意想不到的阵势,一下子竟把对方给弄懵了。没等敌人反应过来,徐海东的队伍就将其冲了个一塌糊涂。徐海东不仅打退了两个师的进攻,而且还活捉了几百名俘虏,堪称红军作战史上的一个奇迹。
然而,一心想死的徐海东偏偏又没死成。原来,他想与其被当成“反革命”杀死还不如战死沙场。没想他的一时冲动,反而歪打正着,出其不意地打败了敌人。徐海东自然是感到大大出了一口怨气,但一想到自己的鲁莽,又有些后悔。身为一个副军长,怎么能带着情绪去指挥打仗?怎么可以把战士们的生命随便当作自己发泄的工具?冷静下来之后,他再也未想到死,反而觉得自己的举动幼稚可笑。一个军事指挥员怎么能那样做呢!这不是拿着打仗赌气吗?
没过几天,鄂东特委书记徐宝珊见到徐海东,忙赞道:“海东,这一仗,你指挥得好啊!”徐海东与徐宝珊是知己,便直言不讳地说:“当时我作了战死的打算,不料命大,活下来了。”“为什么呢?”“我想,与其被当成‘反革命’杀死,还不如战死在沙场来得痛快!”徐宝珊一下子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便叹了口气说:“肃反,肃反,没有肃着反革命,反而肃着了自己人,给我们的教训太深了。真正的反革命自然有,你徐海东打的不就是反革命么,怎能怀疑到你头上了呢?昨天省委书记沈泽民对我说:‘宝珊,我不死,不准有人再说徐海东同志有问题。哪个说他有问题,哪个自己就有问题。’你就放心好了,我也是这样看的。”
组织上的信任,这比什么都珍贵啊!特别是在肃反扩大化时期,这一信任更加重要。事隔32年之后,徐海东在《生平自述》中还专门讲到这一段经历,他说:沈泽民、徐宝珊两个人对我从政治上肯定下来,才使我的生命有了保证。”
徐海东担任红二十五军军长和省委常委之后,有权力参与讨论肃反问题,他冒着被定为“思想右倾”的危险,抵制肃反中的一些错误做法,尽力保护同志。
1934年11月,红二十五军转战到独树镇,刚刚摆脱敌人的前堵后追,个别领导人突然提出省委常委、皖西特委书记郭述申是第三党首领,要立即逮捕。徐海东听了非常气愤,把桌子一拍说:“要说郭述申是第三党,那我们都是老三。”在徐海东的强烈反对下,郭述申免遭一次劫难。
1935年2月,中共鄂豫陕省委常委会议上,个别领导人又突然提出手枪团团长杜本润、政委傅天娇等8人是反革命,已被逮捕要立即处决。徐海东听了,大吃一惊,他不容许第二二○团49名干部被杀害的惨剧重演,挺身而出,大声说道:“他们都是穷苦农民出身,不像反革命,不能杀!”“有人供出他们是反革命,有人证,应该处决!”负责肃反的领导坚持自己的意见。徐海东一听,两眼圆睁,大声说道:“严刑逼供,怎么能算数!不能杀,一个也不能杀!”“这些人不杀,留着是祸害。”“砰!”,徐海东一拍桌子,大声喝道:“不能杀,就是不能杀!”徐海东见说服不了,就用硬的。
结果,双方作了让步。会议决定,这8个人暂不处决,列入“反革命嫌疑犯”,释放出来做苦工,继续考察。就这样红二十五军长征到达陕北时,一共有300多名“反革命嫌疑犯”。这300多人的问题,一直系在徐海东心中。现在党中央来了,刘志丹等人的问题也很快得到了解决,徐海东认为解决这300多人问题的时机到了。
一天,徐海东参加中央军事委员会扩大会议后,独自留下。他把鄂豫皖苏区的肃反情况以及300多个“反革命嫌疑犯”的问题,扼要地汇报了一遍。徐海东报完,毛泽东关切地问:“这些人现在在何处?”“都跟着部队长征到陕北来了。”徐海东答道。“没有被杀掉就好,没有被杀掉就好。”周恩来连声说。
毛泽东思索片刻,右手用力一挥,“应该统统释放!”徐海东激动得两眼闪着泪花,连声答道:“是!是!我马上就去传达中央的指示,解决这个问题!”
徐海东一溜小跑赶回军团部,把中央的精神向其他领导作了传达。接着,他就派人分头通知300多个“反革命嫌疑犯”到军团部门前空地集合。
300多个“反革命嫌疑犯”很快到齐了。徐海东大步走到他们面前,满怀深情地望着大家,哽咽地高声说:“同志们!我奉中央指示来向大家宣布:你们的问题都了结啦!”
稍停一会儿,徐海东强抑着感情,说道:“同志们,我奉党中央指示来向大家宣布:党员、团员,一律恢复组织生活;干部,等着分配工作;战士,回原连队去。同志们,我知道你们心里有怨气,受了许多苦,要怨就怨我们吧,我们没有尽到责任……”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了,泪水不由得从眼角滚了出来。他本想再安慰同志们几句话,一时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