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今生今世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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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芳踪(1)

这条叫石婆婆的小巷

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爱情应该从这里开始,从这条叫石婆婆的小巷。

这是一条非常幽静的小巷,也是一条非常洁净的小巷,有一个很有趣的名字:石婆婆巷。它就在南京东南大学西大门附近,像一根布带,一头连接进香河路,一头系着丹凤街。我从林阴茂密的进香河路踱进来,一眼就看到路口一块搪瓷路牌,上面有四个清晰的大字:石婆婆巷。

胡兰成第一次看到张爱玲芳名,就在石婆婆巷20号,在《今生今世》里,他记得很详细:“那时我在南京无事,书报杂志亦不大看,这一天却有个冯和仪寄了《天地》月刊来,我觉和仪的名字好,就在院子里草地上搬过一把藤椅,躺着晒太阳看书。先看发刊辞,原来冯和仪又叫苏青,女娘笔下这样大方利落,倒是难为她。翻到一篇《封锁》,笔者张爱玲,我才看得一二节,不觉身体坐直起来,细细地把它读了一遍又读一遍。见到胡金人,我叫他亦看,他看完了赞好,我仍心不足。”——下次回上海,胡兰成便从苏青那里要到张爱玲爱丁顿公寓的地址,然后专程去看她。头一次虽碰了一鼻子灰,但他与张爱玲的传奇之恋却由此开始,绵延一生。

居住在石婆婆巷时,胡兰成其实在上海与南京各有一个家,上海的家由侄女青芸当家,妻子是全慧文,有点神经毛病,会无端哭闹。这样的女人当然不便带出交游,好名士风度的胡兰成在百乐门歌舞厅又搭上一个舞女应英娣,将她带来南京,也带一个孩子过来。这样一来,南京就名副其实有了一个家。当时胡兰成已不被汪精卫所器重,当了伪政府法制局局长,平时每天只到法制局待三四个小时,空闲时间居多。遇到天气好,他带领妻女和一些友人去屋后的鸡鸣山采松花,这松花是拿回去做饼吃的。胡兰成自家院子里开着很多紫藤花,他也采了来做饼吃。平日就这样,追求一种人世的清好和俗世的情趣。在《今生今世》里,他动不动就如此描写,用词清绝,比如“人比花低”,比如“满目荒愁”,都是最典型的一派“胡言”。

石婆婆巷现在仍是一派胡氏风格,清幽,洁净,高高的围墙里,不时探出一丛花枝,据说初夏时节,围墙上会爬满火苗一样通红的凌霄花,枫杨树的浓荫遮住整个小巷,使得小巷看上去越发幽深。我来的时候正值春天,迎春花从围墙内探出无数花束,枫杨树新叶初萌,灰蒙蒙的天气里,春天的光线令人慵懒发困。在小巷里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就是没有找到20号。在丹凤街与石婆婆巷交叉口,有一家工商银行,门牌标明18号,但在它的近邻,是一片小区空地,紧锁的铁栅门内,堆放着一些杂物,一株高大的枫杨与楼房齐肩,我疑心这里就是当年胡兰成在石婆婆巷的官邸,也是他主办的《苦竹》杂志编辑部。

《苦竹》杂志据说一共只出了三期——“苦竹”一词取自日本诗人之作: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封面是炎樱手绘,很薄的一册,以大红大绿相互衬托,红的底子,绿的竹叶,一枝白色的大竹杆,斜切在画面上,几片肥而厚实的绿叶由白底里跳了出来,一派葱茏和生机。办《苦竹》时,胡兰成与张爱玲正在热恋,《苦竹》应该是胡兰成讨好张爱玲的调情之作,通篇文字就是对张爱玲的高度赞美,一支生花妙笔,给张爱玲锦上添花。石婆婆巷张爱玲来过,传说她在此居住过多日,当时沪宁线已开通,从上海来南京很方便。

董桥曾写过一篇文章,题为《张爱玲在胡兰成家》,胡兰成这个家并不是上海的美丽园,而是南京的石婆婆巷。董桥这样写道:“古之红由他的高中同学胡兰成的侄儿胡绍锺带去见胡兰成张爱玲是1944年秋天他们新婚不久的事。胡家在南京市区一条巷子,房子一派南欧风格,进门一片碧茵,整排小花圃栽几丛玫瑰和凤仙,两株玉立的蜡梅散发幽香。古之红说那草坪中央是网球场,他去的那天正巧是胡兰成和张爱玲打球方歇,匆匆介绍,只见那位男士约摸四十来岁,气宇轩昂,眉目之间英气焕发;女士年龄略轻,面容娟秀,显露出一股青春锺灵的活力”——男士就是胡兰成,女士就是张爱玲,那时候是他们婚后不久,正所谓“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他们没有想到不久将来的山河岁月与浮花浪蕊。

石婆婆巷是有来历的,石婆婆是明洪武年间礼部尚书陈迪家的乳娘,她善良聪慧,精通诗词。1402年,朱棣夺取皇位,陈迪全家遇难,仅五个月的七子陈珠被石婆婆藏匿而获救,后被朱棣怜而赦之。石婆婆勤于持家,乐善好施,名重乡里,她居住过的这条小巷就以此命名。其实这条小巷因紧邻东南大学,有很多名人居住过,比如徐悲鸿和蒋碧薇,比如潘玉良和聂华苓,当然也包括胡兰成与张爱玲——他们都走过去了,走远了,将传奇与历史留下来,留在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巷深处。

鹤立鸡群的爱丁顿公寓

春天,一个令人发困的长长的午后,我来到常德路和南京西路交汇处,那里有一座鹤立鸡群的爱丁顿公寓,张爱玲和姑姑张茂渊在此居住了许多年。他们搬出去又搬进来,只有一个理由:此处适合她。张爱玲在上海生活了25年,居住过很多地方,爱丁顿公寓是最重要的一处,在这里,她完成了主要代表作《倾城之恋》、《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金锁记》、《红玫瑰与白玫瑰》等。也正是在这个木门深锁的房子里,她与胡兰成相识相知,直至秘密结婚。她的理想生活就在公寓,《公寓生活记趣》是她笔下最活泼俏皮的文字——

地铁站出口就是静安寺,金碧辉煌香火很盛的样子,正在大修。沿南京西路往前走几步就是一个路口,四下里看看,一眼就看到常德公寓。张爱玲居住的时候,它叫爱丁顿公寓,常德路叫赫德路。如今此楼虽已斑驳,但依旧惹眼得很,一如张爱玲的衣饰,不一定是什么华贵的料子,却自有一番惊艳在里面——站在爱丁顿公寓紧闭的铁门前不知所措,在杂志上看到张爱玲曾住五一室,后又移至六五室。据报载,那些房子经改朝换代几易其主,人家并不欢迎陌生人打扰。楼里的电梯工人态度也坏,一听说来寻找一位搬离多年并且去世多年的人,立马满脸愤慨,要把人赶出。奇怪的是电梯在铁门里面,不要说进电梯,首先这道铁门就没办法进去。我一直站在门厅里,看着地上的瓷砖,有一块坏了,想象着是当年张爱玲的高跟鞋踩的,说不定她脚一歪,就势跌到胡兰成怀里。外面正下着雨,一辆黄包车等在门口,着名的百乐门就在不远处的愚园路口,金嗓子周璇的歌声隐隐传来:“美酒加咖啡,我只要这一杯,开放的花蕊,为什么也流泪——”雨似乎更大了,胡兰成的青布衫子淋湿了一角。

正准备离开,一个老人过来摸出钥匙开铁门,听说我寻找张爱玲故居,他不紧不慢地说:“哦,她呀,人家走了有六七十年了,到哪里找到她啊?到美国也找不到了——”他把门打开,我跟着进去,专挑楼道走,水磨大理石楼道,很久没人行走,昏暗、阴冷,有一股寒气,仿佛通往地下室。每一层楼道都有英国式的消防栓和船舱式样的火警箱子,还有一溜漆着紫色油漆的扶手,手摸上去,冰凉的,一手灰尘。终于来到六楼,最里头一家,昏暗的灯光照着一道暗红色铁门。门是崭新的,似乎是盼盼防盗门之类,楼道里看不到任何旧物,只是一角有一个铸铁消防管道或水龙头,那应该是张爱玲时代的原物。在门前站了一会儿,遥想当年胡兰成从门洞里递纸条的情景——这是没有办法设想的事情,我举起手想敲门,到底还是收住了手,现在住的是什么人呢?一切不得而知,当她或他在张爱玲与胡兰成伫立的那个宽大阳台上眺望、在张爱玲那个高大宽敞的浴室里洗浴时,不知道面对70年前的那个人,会联想到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想。呼吸着阴凉潮湿的空气,有过一刹那不切实际的冲动,想卖了我在莘庄的房子,买下这套张爱玲住得最久的房子,不管房主出多高的价位,也不管他有多么苛刻的要求。

事实上已有这样的“张迷”捷足先登买下了一楼的一套房子,是位香港人士。这套房子后来被王家卫相中,带着张曼玉梁朝伟来这里拍摄了《华样年华》。我不知道《华样年华》这部名片的构思是不是有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影子?最起码,那片斑驳的老上海底色应该来自于张爱玲,乱世“孤岛”、才子才女,萍水相逢、苍茫岁月,如今看来是苍凉的亦是经典的,起码对影视圈来说是这样,似乎是注定的,这样的爱情今后将不断被演绎,然后隆重上演。

据说只有女作家陈丹燕有幸进入过张爱玲曾经的房间,她这样写道:“我站在她曾经用过的浴室里,看那老浴缸,看那老热水龙头的笨拙模样,还有四周墙上贴着的瓷砖和细小的龟裂纹,禁不住上前打开水龙头,嗡——赫赫赫,一样的轰隆隆声音从九泉之下发出来——”1946年11月,东躲西藏的胡兰成悄悄回到上海,在这里住过一晚。当时,他们的感情已处于决裂的边缘。第二天早上,胡兰成去张爱玲床前向她告别,张爱玲伸出手来抱紧他,泪水涟涟叫了一声,再也说不出话。

在楼顶阳台上站了一会儿,这样结构的房子不进屋却能自在地登上阳台,从阳台上往下看,一片繁华景象——张爱玲是孤僻的,不喜欢应酬,公寓的阳台就是她与外界联系的场所。从阳台上往下扫描,想象张爱玲从前就伏在这里,注视着来来往往的有轨电车,注视着那些在对面“百乐门”狂欢了一夜的先生小姐们。

坐下来给家人发短信,那一刻有飘零之感,我们寄身于苍茫大地,几十年后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套用一句小说标题:你找它苍茫大地无踪影——张爱玲的一生,就是最好的注脚。

槐树覆盖的天津睦南道

站在天津睦南道上,遮天蔽日的槐树覆盖天空,想象五月槐花盛开的季节,这条掩映在槐花丛中的马路应该相当幽雅安静,充满槐花带甜味的芬芳。我应该选择初夏踏访天津,对北方初夏有一种奇特的向往,即使张爱玲没有在此居住,就冲着这些苍劲古槐也会喜欢这里——我喜欢一切槐树茂密的古城:天津、西安、北京。

如果将槐树换成悬铃木,那么睦南道与上海的租界有很多相似之处:一样安静的小马路,路边一样安静的红屋顶的小别墅。其实民国时代津沪两地有着许多共同之处,繁华的洋场、租界,经济活动、文化活动十分频繁,活跃其中的是演艺界明星、名门大贾以及众多的中产阶层——作为中西文明的交汇点,这两地处处体现着时髦与洋派,像身着旗袍的女子,古典又现代。张爱玲在大陆有两处生活最长的城市,便是天津与上海,她在天津一直待到八岁,她这样说:“我八岁到上海来,坐船经过黑水洋绿水洋,仿佛的确是黑的漆黑,绿的碧绿,虽然从来没有在书里看到海的礼赞,也有一种快心的感觉。”

张爱玲曾用很多笔墨写她在天津的童年时光,记忆最深的是一本书,“萧伯纳的戏:《心碎的屋》,是我父亲当初买的,空白上留有他的英文题识:天津、华北,1926。32号路61号,提摩太·C·张。”张爱玲最早的文学启蒙就在天津,应该源自于父亲,对《红楼梦》的兴趣也来自于父亲。不管后来对父亲有多少恨,这一点事实都不容抹杀。张爱玲离家出走后绝口不提父亲,对天津的童年往事却记得一清二楚:“院子里有个秋千架,一个高大的丫头,额头上有个疤,因而被我唤作疤丫丫,某次荡秋千荡到最高处,忽地翻了过去。后院养着鸡,夏天中午我穿着白地小红桃子纱短衫,红裤子,坐在板凳上,喝完满满一碗淡绿色、涩而微甜的六一散,看一本谜语书,唱出来: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谜底是剪刀。”这是1926年的往事,张爱玲的记忆力是惊人的,她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楼越高,底下人说话声音却越发清晰,一如人上了年纪,近期发生的事老是忘记,倒把童年往事记得一清二楚。在《私语》里,她这样写天津家事:“后来我父亲在外娶了姨奶奶,他要带我到小公馆去玩,抱着我走到后门口,我一定不肯去,拼命扳住了门,双脚乱踢,他气得把我横过来打了几下,终于抱进去了。到了那边,我又很随和地吃了许多糖。小公馆里有红木家具,云母石心子的雕花圆桌上放着高脚银碟子,而且姨奶奶敷衍得我很好。”

隔着近百年的岁月,当然没法再找到那些秋千架,或者小公馆,很多张爱玲读者和我一样在这条睦南道上细细梳理过,至今也无法确认哪一处房子是张爱玲的家。张爱玲两岁时随全家由上海迁往天津英租界32号路61号,八岁时又迁回上海,这是她在《私语》里的说法,而张子静则说是31号路61号。据老天津考证,32号路与现在的南京路平行,拓宽改造后合二为一,如果真的像张爱玲说的在32号路上,多半已不存。而如果像张子静说的在31号路上,那应该还在,31号路就是现在的睦南道。我没来由地倾向于张子静的说法,希望在这座北方古城里,有一座张爱玲生活过的院落,我们还可以找到那个秋千架,天井,以及墙角的那块青石砧,张爱玲在上面和毛物一同写过大字。

睦南道被称为天津的“五大道”,漫步在这条古道上,你能穿越时空去品味厚重的历史——路边一幢幢充满欧陆风情的小洋楼,昭示着天津卫那一段古老而现代的故事。二十世纪的天津和上海一样租界林立,外国人纷纷按本国的建筑风格在租界进行大规模建设,留下了形态各异的建筑。一些外国人、清廷遗老遗少、军阀买办和下野政客纷纷来这里购置房地产。就在这条2公里长的马路上,有各类风貌建筑74幢,名人故居22处。在这条寂静的路上行走,我有过一刹那恍惚,仿佛置身于某个欧洲小城。前面一幢建筑特别引人注目,止步细看,青黑的方砖砌出四个拱形门廊,雕花铁门后面是一幢四平八稳的方形建筑,高高的房顶上还插着一面红旗。好奇地走过去细看,原来是原伪满洲国首府驻天津领事馆。

张爱玲八岁离开天津后再没有回去过,对于离开天津的真相,张子静给出的说法是,父亲当时在津浦铁路局做英文秘书,是个闲差,可是他吸鸦片、嫖妓与姨太太打架,影响极坏,连累了时任交通总长的堂兄张志潭,结果张志潭被免职,他也只好辞职。其实在天津的那六年,父亲还是爱着张爱玲的,两个人一起去吃鸭舌萝卜汤和香肠卷,或者一同翻读萧伯纳的《心碎的屋》,信笔写上“提摩太·C·张”。张爱玲有意无意忽略这一切,张子静没有忘记,睦南道没有忘记,睦南道上那些茂密的古槐也没有忘记——

圣玛利亚女校的贫困生

老上海的圣玛利亚女中和圣约翰大学在现在的中山公园附近,这两所着名学校张爱玲都曾就读过,在圣玛利亚女中七年,在圣约翰大学仅几个月,最后因为交不起学费,只得中途辍学——张爱玲会落到无钱读书的地步?没人相信,却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