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今生今世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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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芳踪(3)

在破烂不堪的村落正中,我终于见到了那口在李氏家族中至关重要的古井——熊砖井。据安徽作家赵焰先生考证,这口井在明清时的《合肥县志》以及后来的李氏家族的碑刻文献中都有明确记载,正是这口好风水的井给李家带来好运。传说此井始于明朝,由一个姓熊的官员挖掘,一直称为熊砖井。曾经有个小官僚做梦都想得到提升,得知熊砖井出了李鸿章,就想占一点好风水,半夜潜来敲掉一块井台石回去刻官印,不知他后来升官发财没有。一直到今天,这方呈莲花样的井台还豁着一个缺口。1823年2月15日清晨,这天正是农历正月初五,民间接财神的日子。李母在麻大田干活让乌龟咬了一口,使得她分娩比产期晚了一个月,这个孩子出生后果然成了贵(龟)子——一个穷困村落里人见人怕的“狠人头”李鸿章,最终成为一个权倾天下、富可敌国的历史名流。在他身后,枝枝蔓蔓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家族,也是一个庞大的帝国。

如今看来,这个家族、这个帝国就像一架盘根错节的古藤,它的子孙像枝枝叶叶,已遍及世界各地。但它的根就在这里,在这两个毫不起眼的皖北小村庄——而张爱玲,应该就是这架古藤蔓上开出的一朵最耀眼的大红花。

张爱玲家的玉米地

沿着一条黄土路往前走,走了很久,乡间的土路似乎永无尽头,脚下尽是条条车辙。最终,土路在一个高处分岔,放眼望去,两边全是茂密的庄稼地——玉米、高粱长得密不透风,还有大豆、小麦与红薯。村庄在远远的地方沉默不语,青山就在庄稼地的尽头,庄稼生长在通往山地的高坡上,一片丰饶。正是午后,庄稼地里空无一人,一种什么鸟在草丛里啼鸣,那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鸟鸣,这鸟鸣提醒我,这里不是江南,是北方,是河北唐山,这个地方叫王官营镇黑山沟村。在庄稼地中间一片野草地上,我最终找到那块水泥遗址,那就是张爱玲祖父张佩纶的墓地——如果不是手中的照片在证明,我完全无法想象这一片陌生的野地、这一片北方的玉米地会与张爱玲扯上关系。在张爱玲身上,你怎么可能嗅到一丁点乡土气息?但是不容置疑,她就是来自这片玉米田、高粱地,因为这里埋葬着她的祖先。

张佩纶出生时黑山沟村叫大齐坨村,张爱玲说“我祖父出身于河北的一个荒村七家坨,比三家村只多四家村,但是后来张家也可以算是个大族了。世代耕读,他又是个穷京官,就靠我祖母那一份嫁妆。他死过两个太太一个儿子,就剩一个次子,已经大了,给他娶的亲也是合肥人,大概是希望她跟晚婆婆合得来。”在这里张爱玲有一处错误,据我在黑山沟村的直觉,张爱玲所说的七家坨应该就是齐家坨——理由是张爱玲并没有到过齐家坨,在女佣口口相传中,她误将“齐”读成“七”,并且还想当然地认为“比三家村只多四家村。”对于家族的历史,她后来只有仇恨没有热爱。可是在很小的时候,她和弟弟张子静会本能地打探自己的来路,自己的血脉所依——

关于张佩纶的故事最早是张子静在一本叫《孽海花》的小说中看到,张爱玲放学回家,弟弟神秘兮兮告诉她:“祖父叫张佩纶。”两个人晚饭也不吃,颠来倒去地看那本曾朴写的《孽海花》,张爱玲猛然想起,曾朴这个人是作家,似乎与家里来往颇多,家里的电话号码簿上,排在最前头的名字就是“曾朴”二字,据说张佩纶打了败仗,顶着一只铜盆逃跑。张子静在书中写道:“他才思敏捷,自视甚高,恃才傲物,因而在官场得罪了不少人,弄得中年罢了官,抑郁而终——”

黑山沟村到现在仍然不富裕,基本上算是个穷山沟,当年张佩纶在此生活贫困。但他有一点与穷山娃不同,父亲印塘鼓励他读书,他后来才高八斗外出做官,与其父的鼓励分不开。印塘曾任安徽按察史,李鸿章于1853年返回安徽办团练,“与印塘曾共患难”,这是印塘的儿子张佩纶后来成为李大人东床快婿的主要原因——张佩纶满腹诗书、两袖清风,虽官居高位,但为官清廉,常常吃稀饭维生。据曾朴在《孽海花》中所述:他在太和殿大考,一挥而就,首先交卷。不日放榜,名列榜首。当时京中对他的评议是“词锋可畏,是后起的文雄”,“才大心细,有胆有勇,可以担当大事,可惜躁进些”。他受了翰林院侍讲学士后,洪钧登门道贺,家中却没有米煮一锅干饭待客,只得叫仆人拿袍去典当,顺路买些米和菜回来做饭。当时的美国大使曾对人说:“在华所见大臣,忠清无气习者唯佩纶一人。”

中法马尾之战让张佩纶颜面尽失,当时如日中天的张佩纶带着慈禧的圣训和李鸿章的厚勉南下,志得满满,根本不理地方官员的务实言论,结果不战自败,“所部五营溃,其三营歼焉”,“海上失了基隆,陆地陷了谅山”,张佩纶也从此一蹶不振。

中午的太阳很大,庄稼地里非常闷热,我没有遇到一个农人。在张佩纶墓地那块水泥遗址上坐下来,这是一处低洼地,被庄稼和野草包围,坐在这里只能看到高高的秦王山。此山又叫文笔山,我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说,张爱玲的冲天才气就得益于祖父墓地旁的文笔山。朝尖尖的山头看去,在碧蓝的天空下,它有几分像笔,一支生花妙笔。

据说当年张佩纶去世后,遗体被运回丰润老家,1912年李菊耦去世,再刨开坟墓合葬。没想到时间到了1967年秋天,这个祖坟上的享堂悉数被毁,据说红卫兵挖开坟墓时,张佩纶与李菊耦的身体还完好如初。为了寻到宝物,红卫兵们翻尸倒骨——这一幕恰好与李鸿章死后的遭遇惊人的相似。历史名流也不那么好当,他们在世历经动荡,死后躺在坟墓里还是不得安宁。所以张爱玲想得开,她死后留下的遗嘱是:第一,不许看遗体;第二,将她的骨灰抛洒在荒漠无人处——她活着远离人群,死后还是要远远地离开人群。

离开张佩纶墓地时才发现,这一片玉米高粱长得特别好,茂密的叶片郁郁葱葱,微风过处,它们喧哗起来,就像成千上万的人在鼓掌。

四平八稳的小姐楼

金陵城内的老房子小姐楼,是张爱玲祖父祖母诗酒风流的地方,在《对照记》中,张爱玲对小姐楼有很精彩的描述:“我祖母的婚姻要算是美满的了,在南京盖了大花园偕隐,诗酒风流。灭太平天国后,许多闲散的文武官员都在南京定居,包括我未来的外公家。大概劫后天京的房地产比较便宜。”“我姑姑对于过去就只留恋那园子,她记得一听说桃花或者杏花开了,她母亲就扶着女佣的肩膀去看——”在南京这所带花园的大房子里,张佩纶夫妇不但合写了一本食谱,还合着了一部武侠小说,真正是“诗酒风流”。最终,张佩纶50多岁就因病去世,张爱玲祖母便一直在这所房子里孀居,直到47岁终老。

正值清明时节,我来南京寻找小姐楼,只有一个大致的方位——白下路,还有一种隐约的说法,小姐楼现在在江苏海事学院内。不过这是六七年前的一种说法,城市建设日新月异,谁敢担保那幢历经百年沧桑的老房子至今还会存在?出租车司机将我送到海院门前,趁着一辆小车进入的瞬间,我趁机进入。站在海事学院内,一时十分茫然,一幢接一幢高层楼宇耸立,把海院挤得十分逼窄。看来,那幢小姐楼早就在学院扩建中拆除了。怀着侥幸心理我从楼宇间穿过,每一幢楼宇之间似乎都是此路不通,站在海院绿化地带往前看,所有的建筑都集中在眼前这片不大的地方。愣怔中,一个保安发现了我。正在清明小长假期间,学院里空无一人,我的出现便格外引人注目,他得知我来寻访小姐楼,陡然警惕起来,声色俱厉地将我带到保卫处。好在有介绍信与证件,刚好又带了一本我写张爱玲的书,事情立马起了很大变化,保卫干事表情变得温和,还主动将我引至藏身于大厦丛中的小姐楼。

如果不是他们的引领,真的难以找到这幢老楼,它像一个年老色衰的老小姐,悄悄躲藏在大厦后面,轻易不肯见人。它是一幢棕红色砖头砌成的老楼,四周设有回廊,很别致,也很典雅,有一种四平八稳的庄重。青砖砌成的立柱围绕着小楼均匀分布,青砖红砖相间勾勒出门窗的线条,斑驳的墙体显示出岁月的风霜,砖墙十分疏松,用手指一碰就层层剥落。一楼大厅的红色大门虚掩着,我有点好奇,推门而入,发现里面摆满了乒乓球桌,原来这里已经成了乒乓球室。穿过乒乓球桌想上二楼,一道闸门牢牢锁住,铁栅上方挂了一块牌子,上书“老年之家”。我退出来,绕楼廊走了一圈,想象当年赋闲在家的张佩纶与李菊耦在此吟诗作画红颜伴读的情景:那时候这是一片很大的房舍,叫张侯府,里面种满了名贵花木,春天里,杏花落了,桃花又开,李菊耦与女佣结伴去赏花。杏花带雨,花瓣缤纷,窗外一片姹紫嫣红。窗内张佩纶正在填词,三杯两盏淡酒中,妙言佳句便落在朵云轩纸上——这一份诗酒风流后来一直挂在张家女佣嘴上,她们说给张茂渊听,张茂渊又讲给张爱玲听。口口相传中,家族就有了一个共有的记忆,记忆里全是人间福祉和良辰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