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今生今世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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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芳踪(4)

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是清廷清流派的代表人物,官居清廷御史时,曾经攻击李鸿章议和。中法战争爆发后,他力主抗击法军,结果在福建马尾被法军打败。据《清史稿》记载,“李鸿章不念旧恶,以女妻之”,原因有可能是为了延揽人才,也可能是因为张佩纶得到了其女的垂青。后来,张佩纶为了迎娶李鸿章千金,不惜重金买下了江南提督张云翼所建的张侯府,两人入住其中。当时的建筑主要有三幢,呈品字形分布,南侧一幢似为主楼,东西两楼各连着一个花园。张佩纶还特别将东楼命名为“绣花楼”,专为李菊耦居住,后人习惯称之为“小姐楼”。张佩纶对李小姐疼爱有加,他们之间的爱情算得上一段美满姻缘——当时张佩纶因打了败仗,被发配到张家口,李鸿章恰在此时将女儿许配给了他,当时张佩纶41岁,李菊耦22岁,两人相差19岁。曾朴在《孽海花》中说,李夫人赵继莲认为女儿才貌双全,将她嫁给一个大一轮的囚犯,她死活不肯,指着李鸿章的鼻子骂道:“你这个老糊涂虫,你老糊涂啦?”一连几天哭着闹着不肯认这门亲。李鸿章被闹得没办法,只好说:“那不听你的,也不听我的,我们听听女儿的意见,好不好?”李菊耦先是不肯开口,可能是不好意思,后来粉面含羞期期艾艾地说:“既然爹爹已经将小女许配给他,就算女儿不愿也不能改悔,何况以爹爹的眼力看人,那必然不会看走眼的。”既然女儿这样说,李夫人纵然一肚子意见,却也无奈。

张爱玲一向崇尚爱情第一,她对祖父祖母的爱情自然十分欣赏,晚年出版《对照记》,共收入照片54幅,有很多幅就是她祖父祖母的照片,她在书中配文说:“——满目荒凉,只有我祖父母的姻缘色彩鲜明,给了我很大的满足,所以在这里占掉不合比例的篇幅。”这段给了张爱玲很大满足的美满姻缘,正是发生在这幢小姐楼里,小姐楼就是张爱玲祖父祖母的香闺与爱巢。

张爱玲曾经独自来南京凭吊,那时候张侯府已被人占用,她站在铁门外朝里眺望,那是她的家,却又是他人的家,她没有看到桃花,也不会看到杏花,小姐楼一片斑驳灰暗,张爱玲久久徘徊,不忍离去——我隔了70多年岁月来此寻访,所有的落花流水均已随风而逝,只有东风无力,在水泥钢筋的丛林里继续吹——

破烂的陋巷,欲坠的老墙

很多大家族的故事,往往就发生在狭窄的小巷。

从南京莫愁路88号拐一个弯,便是朱状元巷。踏进这条破烂的百年陋巷,犹如置身另一个世界,或者就像走进北方的村巷,村庄也很少有如此破烂的巷道:歪歪倒倒的漏屋、长满野草的废墙、垃圾遍地的宅院、蚊蝇飞舞的阴沟——你无法想象在繁华的古城南京,还有这么一条荒废的陋巷,它被人遗忘了,就像遗忘一堆垃圾。当年张爱玲到南京访古来过这里,这里应该是她来南京的第一站,因为——她母亲黄逸梵就在朱状元巷14号出生。

黄逸梵也是出身名门望族,祖父黄翼升是清末长江七省水师提督,通常称军门黄翼升。黄家在南京留下了大量房产,莫愁路上的朱状元巷14号便是,当年被称为军门提督府。在明代,这里本是朱状元府的一部分,黄翼升到南京任职后,曾将西侧厅改建为生祠,以炫耀其战功。皇帝命人查办此事时,李鸿章曾为其庇护,黄翼升本来就是李鸿章的部下。张佩纶的儿子迎娶黄军门的女儿,当初想必是很轰动的,南京那片带大花园的房子里张灯结彩,厅堂里高朋满座,金童玉女,羡煞了多少世人。但这些都没能给一对新人带来幸福,祖父母“色彩鲜明”的姻缘没能在后代身上延续。张爱玲说:“我母亲还有时候讲她自己家从前的事,但是她憎恨我们家。当初说媒的时候都是为了门第葬送了她一生。”黄逸梵虽然生于大家庭,但却是小妾所生,父母又早逝,因此童年并不幸福——内心浓重的阴影深深影响了张爱玲。

张子静在《我的姊姊张爱玲》中说:黄翼升青年时代就不断转战各地,婚后一直没有生育。直到灭太平天国的次年,他已47岁,夫人才生下独子——也就是张爱玲的外祖父黄宗炎。黄宗炎婚后元配也一直不育,直到1894年黄翼升去世时,膝下仍无子。当时黄宗炎的元配回长沙乡下买了个姨太太,就住在朱状元巷14号。这个长沙乡下姑娘就是张爱玲的外婆,两年后她生下一对双胞胎,这便是张爱玲的母亲与舅舅。张爱玲在《对照记》中收有外婆的照片:一个手执团扇的女子,面色冷漠,怯生生的——

从朱状元巷中的垃圾堆上踩过,遇到两个下棋的老人,问起张爱玲他们一无所知,提到朱状元却抖出一连串掌故——这个朱状元叫朱之蕃,他的故居位于朱状元巷32号,府内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据说早年还立着一块“南京市级文物单位”的牌子,现在全都拆空。张爱玲母亲出生的老屋,只留下一个旧门台,从门内进去,全成了一堆瓦砾场,被一堵草草砌起的红砖墙围住,任野草疯长——好像是打算开发房地产,资金又没到位。

与朱状元巷靠近近郊莫愁湖不同,四条巷就在金陵最繁华的市中心——出租车在长白街停下,我一时就迷了路,问路人才知道南京有两条四条巷,另一条在鼓楼附近。我试着往前走,沿途尽是拆迁工地,走起来颇费力气。坐在一处咖啡馆要了一杯咖啡,一抬头,就看到马路对面一堵摇摇欲坠的老墙,直觉告诉我,应该就是这里。问服务生,他完全不知道也没有兴趣。我匆匆喝掉咖啡走出来,隔路相望,老墙真的就要倒了,它没有支撑也没有依靠,孤零零地站在马路边,仿佛一阵狂风或一场暴雨就可以将它摧毁。

从老墙下绕过去,街角就是四条巷,一道铁门后面,就是从前庄严的李鸿章祠堂——李公祠。这座建于1901年的建筑当年占地10000平方米,李鸿章死后,由慈禧拨银上万两、历时一年才建成。这是一个曾经包括三进大殿、一座照壁、48间厢房的庞大建筑群,我在偌大的祠堂内转了几圈,遭遇过火灾的古建筑破败不堪,其中仅有一座大殿保存完整,屋顶上长满了瓦花,但已成了一家卖字画单位的用房。那道照壁还在,正是我在咖啡馆看到的那堵摇摇欲坠的老墙。张爱玲当年来南京,曾在李公祠外久久徘徊。外界对张爱玲的议论,往往都会提到她“名门之后”的身份,她自己很少“显摆”那份显赫的家世。可是我们翻看任何一本张爱玲传记,第一页一定有这么一句:“系晚清重臣李鸿章之后。”——张爱玲对此深恶痛绝,她曾经不无仇恨地说:“(祖先)他们就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时他们再死一次!”

他们都前脚后脚离开这个人世,只剩下这堵摇摇欲坠的老墙,老墙也将倾倒,可能就在某个风雨之后、旦夕之间。

黄河路上的卡尔登

1952年8月,张子静从浦东乡下回到市区,急急忙忙赶到黄河路卡尔登公寓(今长江公寓)来看望姐姐张爱玲。姑姑开了门,一见他便说:你姐姐已经走了。随后就把门关上。张子静失神地走下楼,回望那幢庞大的英式老建筑,想到此生再也不能与姐姐张爱玲相见,忍不住痛哭起来——姐姐远赴海外,他自己成了乡村小学老师,时代的剧变如江水滔滔一去不回——

卡尔登公寓现在更名为长江公寓,我知道它在黄河路上,可不知道在哪一段。坐地铁先在新闸路下,那里是黄河路的起点。黄河路不宽,但人烟稠密,两边全是旧式公寓,一眼就看出当年上海滩浮华繁盛红尘迷离的老底子。一直走到黄河路末梢,才找到位于65号的那幢庞大的建筑——长江公寓,原来就在人民广场边上,着名的大光明电影院、国际饭店近在咫尺,离张爱玲看电影的新光电影院也不远。卡尔登公寓是一座圆形的建筑,可以想见它当年的气派和不凡。从老式推拉门进去,穿过一处并不宽的厅堂,就是电梯。据说当年卡尔登公寓有四部电梯,供不同层次的人上下。就在这扇紫红色推拉门前,就在这个小小的厅间,当年一个女读者读完张爱玲的连载小说《半生缘》后,费尽周折找到这里,她和小说中女主角的遭遇太相像了,她来找张爱玲哭诉。其实这对她的处境来说,不起任何作用——门房自然不让进,她只能抚门痛哭。张爱玲得知后从楼上下来束手无策,她连付车费给车夫都紧张,又如何能劝阻这个伤情至极的女子?最后还是姑姑帮忙,劝走了那个可怜的女子。

也许这里没有产生奇异恋情,也许这里没写出轰动之作,同样是张爱玲居住过的公寓,爱丁顿公寓让海内外张迷纷至沓来,成为人人皆知的张爱玲故居。而卡尔登公寓则鲜为人知,很少有张迷来踏访。据张爱玲研究专家陈子善教授考证,张爱玲当年居住在301室,她就在这里完成了电影剧本《不了情》、《太太万岁》和小说《半生缘》、《小艾》。

坐电梯来到三楼,弧形的走廊上堆放着一些杂物,一个老年男子在晾晒衣服,他警惕地看了我一眼。据说在张爱玲时代,这弧形的走廊上全铺了地毯,扶手、门锁全是黄铜装饰,电梯也是铰链式的——现在这种英式风格完全看不到,它成了平民住宅。张爱玲住过的房间全部重新装修过,看不到当年任何痕迹。透过走廊上的铁窗,能看到对面人家和中央大花园。张爱玲常常趁着夜色从三楼步行的楼梯上悄悄走下,进入花园,在空无一人的花园里坐上一会儿——是白天写作太累,夜深人静到这里来透透气吧?她脚上穿着胡兰成最喜爱的绣花布鞋,胡兰成此时在哪里?可能正在逃亡途中。不久的将来,她将由此出走奔赴海外,一如比她早一年出走海外的胡兰成。

张子静对卡尔登公寓印象最深,他在回忆录中说:“1948年底,我母亲又出国,姑姑与姊姊从重华新村搬到派克路(今黄河路)的卡尔登公寓31室,一人一个套间。”新中国成立前夕,张子静从扬州回到上海,家中所有的房产全部变卖,他连一处落脚之地也没有,只得借住在黄河路一个同学家,那里离张爱玲居住的地方很近,所以他时常过来看望姐姐。张子静记得很清楚,那是1951年,《半生缘》在报上连载已经结束,有一次张子静去看她,期期艾艾地问:“姐,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张爱玲那时已经参加过上海第一届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并且已经看过解放初期着名小说《李有才板话》、《小二黑结婚》还有《夫妻识字》、《白毛女》之类,她敏感地嗅到了未来的政治气息。她是最敏感的人,张子静的问话勾起了她满腹心事,她没有回答,沉默良久。张子静写道:“她的眼睛望着我,又望望白色的墙壁。她的眼光不是淡漠,而是深沉的。我觉得她似乎看向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那地方是神秘而且秘密的,她只能以默然良久作为回答。”

夏衍当时很欣赏张爱玲的才华,已经给她安排好工作,只是因为某种不便明说的原因,暂时没有公布,他托人带口信给张爱玲,让她静挨时日。可是张爱玲等不及,她匆匆起程去了香港。夏衍似乎还抱着一线希望,托人传话,意思是张爱玲如果回来,还是可以安排的——但这个话最后并没有传到张爱玲那里,她出国前和姑姑商量好,绝不再有任何联络。不知道张爱玲真的是一诺千金还是她心地本来就如此决绝,她从此以后就真的再也没有丝毫音讯。一直到数十年以后,政治宽松社会繁荣,她和姑姑都已进入晚境,有人邀请她回来看看姑姑,看看上海,她仍然拒绝——她就像山野日暮时分的孤鸟,凄惨地啼鸣一声,蹬离枝头,一飞永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