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今生今世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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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红颜(4)

有这样的自慰,胡兰成要做出什么样的事都理所当然。斯太太或范秀美把对斯魁士的温良与隐忍投射到胡兰成身上,其实对胡兰成来说,这是一种纵容,所以他做起来才胆大包天。即便胡兰成无耻到如此地步,斯太太仍然没有撕破脸皮,只是给儿子写了一封信,托他转告胡兰成,请他离开,否则家中非出丑闻不可。胡兰成得到劝他离开的信件并没有多少难堪,离家那天,斯太太微笑着出面特地比平时多加了两个菜为他设宴送行,还以路费相赠。胡兰成外出转了一圈,仍无处可去,没多久又回到斯家。斯太太一见他衣衫褴褛进门,仍以礼相待,仿佛那一幕从来不曾发生过。而胡兰成又心安理得地住下来。多年后,经过人生大起大落,胡兰成开始了逃亡生涯,这时候他首先想到的便是斯家的“一妻一妾”。自斯老爷去世后,斯宅状况早已是一落千丈,早些年在杭州靠经营人力车生意勉强度日,这些年坐吃山空,家中早已入不敷出,并且已经从杭州城搬到老家浙江诸暨县东白湖镇斯宅村,靠范秀美耕种农田和做点小生意为生。但是胡兰成的到来,又一次激活了这“一妻一妾”的善良之心。当然,此时的斯太太年岁已高,这一次出面殷勤照顾的,便是范秀美。一路相送到温州娘家,最后又接回来,将其安置在斯家老楼上藏身,八个月的时间,全是她烹饪一饭一蔬送到他手上。同时以身相许,为他怀下身孕。

胡兰成就这样走过长长的山河岁月,涉过滔滔的浮花浪蕊,一次又一次遭遇生命中的痴情与绝恋。

痴情的女人

范秀美与胡兰成最后的离别在1950年的3月,地点是杭州城站火车站的月台之上——一个月前,胡兰成信心满满地从温州来到杭州见范秀美,两个人在西湖畔的放鹤亭里幽会。胡兰成握着范秀美的手说:“我和你说过的,我早晚必将出山,此去北京,梁漱溟先生会很好地安排我,你将来也得跟我出来——我答应过你的,将来某日我们还得结婚,要办很热闹很隆重的婚礼。”范秀美似信非信,低着头多少有点自渐地说:“你在外面做大事,有爱玲和小周陪伴就行,我就在杭州过我的日子,吃吃斋,念念佛——逢年过节你能回来看看我,我已很满足。”胡兰成将美梦当现实,使劲摇着范秀美的手:“这不行,这是不行的,你不知道,我最恨吃斋念佛的老婆子。”

胡兰成到上海转了一圈,感觉不妙,又猜到此去北京必定凶多吉少,搞不好连逃都逃不掉,就决定去广州,经深圳罗湖桥出境。范秀美借火车在杭州停车几分钟之机,与胡兰成见了一面。那是1950年的春天,那年的春天特别热,3月的天气热得就像夏天一样。范秀美早早来到城站火车站,却被拦在铁栏杆外,栏杆上生满了铁锈,身边拥挤的人群散发出难闻的汗臭味。火车早已进站,可是车站却一直不肯放他们进去,也不放旅客出站。据说有三个苏联教授来杭州讲课,政府里的人出面来接,城站火车站铺了大红地毯,一直从月台铺到出站口,两旁还摆放着鲜花,乐队正在奏乐。

范秀美焦急万分,手里两只罐头越提越沉,她不知道胡兰成乘坐的火车开走了没有。折腾了一个多小时,那两男一女黄头发的苏联教授总算坐上了轿车绝尘而去。范秀美被人流裹挟着来到月台上,一手托着罐头,一边踮起脚尖一路小跑着叫喊:“胡先生,胡先生——”月台上一片混乱,火车眼看着就要启动,范秀美几乎要哭起来,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喊:“范先生,范先生——”范秀美抬头就看到穿中山装的胡兰成,他从车窗里探出了身子。那一刻,她泪水滚滚而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胡兰成说:“你又瘦了,又黑了,你要当心身体。”

火车一声长鸣,这次是真的要驶离了。范秀美心里一惊,忽然想起手上的罐头,踮起脚尖递给胡兰成:“东西好贵,也不知买点什么给你带着,一听是牛肉,一听是鸡肉,你带在路上吃吧。”胡兰成说:“你还花钱买这个?”范秀美说:“好歹路上带一点。”又从随身背的布包里拿出换洗的衫裤说:“这个你也带着,路上换洗。”胡兰成说:“不用,熊剑东太太都给我准备了,你带回家给老四。”就在这时候,火车一声鸣叫,半人高的车轮突然缓缓滚动。胡兰成探出身子,范秀美赶紧将衣服塞到他手上,胡兰成伸出手,范秀美将手递上去,握了一握,就松开了。

胡兰成眼圈红了,哽咽着说:“你要好好的,等我来信。”范秀美泪水再一次盈满了眼眶,她已经说不出话。车轮越驶越快,范秀美跑了几步,胡兰成仍然探出身子向她挥手,范秀美泪水汹涌而出,跟着火车一路狂奔,火车最后消失了,她只身一人瘫坐在月台上。

这是他们最后的离别,从此之后,这对乱世男女便山河永隔生死茫茫……

一枝:闻得见脂粉的清香

1951年3月,胡兰成离开老朋友池田,租住到一枝家。那是春天,樱花如雪,庭院青砖缝中,青草疯长起来,一到夜晚,总有夜露滴落,树下湿漉漉的。知道胡兰成要来的那天,一枝早早就将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知道他是个读书人,特地搬了一张书桌进来,放在临窗的地方。读书写字累了,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一院子安静的花草。榻榻米上的卧具也重新换洗过,连低低的竹子与纸糊的灯罩也换了新的。那天一枝特地换上一条杏子红的裙子,拦腰系在衬衣外面,一张脸素面朝天,带着微微的笑意。约摸在早上九点钟的时候,胡兰成就过来了,他看上去有点憔悴,因为东西很少,所以很快就由几个工人搬完。最多的是书,还有很多支毛笔,毛笔粗大,就像夏天她采来的荷花箭,一枝将它们一一插在笔筒里。收拾好房间,一枝跪在榻榻米一侧给胡兰成奉上清茶,正欲起身离去,胡兰成叫住了她,他的眼里充满柔情蜜意,他就这样不可遏止地爱上了她。后来她在《今生今世》里这样赞美:“一枝使我想起日本神社的巫女,白衣如雪色,一条大红的裙子拦腰系在衣衫外面,非常鲜洁的颜色,脸上只是正经与安详,而因是年轻女子的缘故,虽然素面,亦是闻得见脂粉的清香。”

在日本,房屋租金里其实已包含着饭钱,一枝日日给胡兰成送饭送菜,胡兰成自然也是日日闻得见“脂粉的清香”,他迫不及待地要和她在一起,搬过来的当天晚上,他就请一枝与她的婆婆看电影。在电影院,胡兰成的手与心都不闲着,在黑暗中轻轻揽住她的胳臂,光滑如玉的手臂是清凉的,胡兰成的手像壁虎一样紧贴在上面。一枝的心狂跳不止,想拿掉胡兰成的手,胡兰成却在那里摸索起来,最后紧紧攥住一枝的小手,嘴里还向另一边的阿婆介绍电影中的情节。

一枝生于日本士族之家,从小家境富有,共有豪宅五处。战时父亲去世,家境逐渐败落,为了维持吃用,有四处房子被父亲后娶的阿婆变卖,甚至卖掉一枝好几套和服。一枝也渐渐沦为民女,靠沿街叫卖柿子谋生。长大结婚后,丈夫为入赘,在外地工作,与一枝关系冷淡到几乎不相往来。孩子被阿婆严加管教,作为母亲,一枝亦很少能接触到自己的孩子。虽结婚多年有夫有子,一枝却仍一人独处,像少女般简单,也像少女般纯净如水——这个春天的夜晚对她来说是一个失眠之夜,月光从窗户上照进来,她盖着薄薄的被子躺在床上,一枝心里想着胡兰成,一夜无眠,仿佛他的手还停放在她的胳膊上,她轻轻抚摸着胡兰成抚摸过的那个地方,偏过脑袋看了一下,禁不住吻了那个地方,然后又吻了一下。

在这个春天的夜晚,胡兰成从此就进入这个女人的心里,长期以来她一直满怀爱情,却仿佛一枚熟透了的浆果,无人采摘,连她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情爱,像弃种的一块田园,荒芜已久杂草丛生。胡兰成的抚摸唤醒了她,或者说是点燃了她——惊蛰的土地再难以封冻,被点燃的火焰很难熄灭,一枝现在日思夜想的,就是胡兰成那个温暖的怀抱。她当然还会害羞,还会胆怯,见到胡兰成,还会像小姑娘一样脸红。这一点让胡兰成喜出望外,他这样说过:“来日本几个月,所见的少妇都比少女美,一枝也不例外。”一枝肤色如雪,仔细地看,还微微地发青,像蚕豆花那样青,她一身盛装安详地端坐在那里,像黄昏时分庭院里繁花满枝的树木,没有一丝风,花落满地却没有一点声音,那份美惊心动魄。更美的是她为胡兰成煮饭的时候,要换了一件蚕豆青色的布衫,正是蚕豆上市的季节,她特地在饭锅里给胡兰成蒸了一碗蚕豆花,什么也没有放,只稍稍放了一点盐。厨房间弥漫着嫩蚕豆香气时,她来到庭院清扫落叶。胡兰成站在树下看兰草,三月底的兰草正在开花,长长的叶子像毛笔画出来的,树下、篱旁,一共有三四丛兰草,兰花的香气令人陶醉。一枝侍立一旁,胡兰成冲她微微颔首,一枝一直低眉侍立在一侧,她的身边就是蔷薇编织的篱墙,无数朵蔷薇花在那里开疯了。胡兰成走向篱边,伸手要采花,一枝指着胡兰成书桌前的窗台一侧,那里正有一瓶粉红色的蔷薇花,不知放了多久,花瓣微微有点凋谢。

这一年胡兰成45岁,一枝31岁——胡兰成对一枝也有结婚的承诺,但是一枝一时无法离婚,也可能看到胡兰成收入不稳,自己生活都成问题,又遑论娶妻生子?结婚一事虽时时被提起,却又被两人自动回避。一个独守空房感情寂寞,一个飘零海外需要慰藉,各取所需的一对男女在一起过了三年,最后胡兰成有了佘爱珍,才搬离一枝家,独居在清水市一个叫龙云寺的地方。那里的樱花在日本非常有名,樱花盛开的时节,一枝会穿一身和服盛装来看胡兰成,给他送来精致的美食,帮他拆洗被褥。每次一枝过来,胡兰成会到巴士站接她,两个人并肩往龙云寺走,路旁溪边或石桥头樱花全开了,粉的、红的、青的樱花开得如锦似霞。樱花树下散坐着盛装出行的人们,一家几口或情侣两人,在樱花树下铺开垫毯,摆上美酒佳肴,一派流连忘返的样子。胡兰成说:“我带你出来看樱花。”一枝微微笑着摇头:“不,我是来给你洗被子的,不能耽搁太久。”一枝的和服是鹅黄色,一双浅蓝色绣花布鞋,阳光很好,樱花盛开,即便不在樱花树下行走,也会有几瓣樱花被风吹过来,落在一枝的头发上。胡兰成将樱花瓣从她头发上摘下来,拿给她看,她面色红润,就像粉红的樱花。

那一年春天,在樱花完全凋谢以后,胡兰成决定彻底与一枝分手——他的安排很简单,就是在一枝决定来看他的那天,他同时邀请了佘爱珍。

佘爱珍:变得像白蛇娘娘

一个糊涂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