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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摩登(1)

童男子闻到的香水

《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振保在巴黎读书时还是个童男子,是个本分的、又性感的童男子,那样子仿佛是照着赵文瑄来写的,这部电影亦是赵文瑄和陈冲主演。振保头一次在巴黎接触妓女,张爱玲写道:“外国人往往比中国人身上多着点气味,这女人自己老是不放心,他看见她有意无意地抬起手臂来,偏过头去闻了一闻,衣服上,胳肢窝里喷了香水,贱价的香水与狐臭与汗酸味混合了,是使人不能忘记的异味。”

这贱价香水气味振保酷爱,张爱玲也喜欢,她的嗅觉就是异于常人,曾经如此坦言:“不知为什么,颜色与气味常常使我快乐。”所以,张爱玲常常入了迷似的描写气味,她沉迷于“雾的轻微的霉气、雨打湿的灰尘、葱蒜、廉价的香水。”“用汽油擦洗衣服,满房间都是清刚明亮的气息。”“牛奶烧糊了,火柴烧黑了,那焦香让我闻见了就觉得饿。”她是如此俗气,烧焦的牛奶、廉价的香水她统统喜欢。生活在“赤刮剌新的”老上海,迷恋于烟花红尘,又如何能少得了香水?香水气味一直在她领袖间袅袅四散,她笔下烟视媚行的女子,就宛若一款款或浓或淡的香水——《半生缘》里的曼桢,是装在水晶瓶里的名贵香水,美丽而易逝。《金锁记》中的七巧,是劣质香水,机缘巧合地装在水晶瓶中,气味依然刺鼻。《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是高档香水,却被随便装在玻璃瓶中,丢弃一角。还好,一个懂香水的男人发现了她,怜香惜玉地收藏了起来。

女人的一生,其实就如同一瓶香水,越有味道的女人,越是幽香久远,比如爱香水的张爱玲,到如今依旧沉香袅袅,不绝如缕,像一瓶不易挥发的香水——她不但喜欢香水,也爱送人香水。海外头号张迷水晶曾在《夜访张爱玲》中说:“访谈从晚上七点半直到凌晨三点,涉及张氏的创作及在文学史上的评价,让我们看到了她逸兴遄飞、笑容可掬的神态。她早已准备好一份礼物,因为知道我去年订婚了,特地去购买了一瓶八盎司重的香水,送给我的未婚妻。这使我非常惶愧,因为来得匆忙,没有特别预备什么东西送给她。”另一位陈少聪,1969年秋在加州大学附设的中国研究所语言部门供职,有幸做张爱玲的助手,和张的办公室只隔一层薄薄的木板,呼吸之声相闻,却从不来往。一次偶然得知张爱玲患了感冒,便悄悄买了中药放在她寓所门口。次日来上班,桌上放着一张张爱玲留言条,写着“谢谢”二字,纸上压着一小瓶香奈儿5号香水——香水在这里,让我们看到了张爱玲温暖、温情的一面。

当然,对香水久久难以释怀的,还是那个童男子振保,即便这香水是贱价的、与狐臭混合的,亦使他终生难忘——像所有青春年少的童男子一样,事隔多年之后,他仍然能在香水氛围中抵达肉体欢乐的巅峰——那种高潮,只因香水,无关情欲。

桃花赛璐璐梳子

“心心放下了桃花赛璐璐梳子,掉过身来,倚在脸盆边上,垂着头,向姚太太笑着。”——这是《琉璃瓦》中的一个场景,张爱玲在这里写到一把漂亮的赛璐璐梳子,她出现在心心手中,有点李清照的感觉: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张爱玲应该喜欢沉香木梳,不过赛璐璐梳子出现在老上海,亦是时髦物品。心心家姊姊多,不可能请梳头娘姨,张爱玲小时候应该有,否则像她曾外祖母李菊耦那么复杂的发式,自己不可能梳成。包括她母亲和姑姑的爱司头,得有专门的娘姨来打理。据说蒋介石第一任夫人毛福梅从奉化来上海,蒋就专门为她请了个苏州梳头娘姨。就像扬州出的搓澡工是最好的一样,苏州的梳头娘姨也是史上第一。别看人家是梳头女,可也是见过大世面的,看到毛福梅发式土气,立马就给她梳一个上海滩最洋气的,毛福梅很开心,就长期雇了她。那个名妓赛金花,光梳头娘姨就雇了两个,没有两个真不行——张爱玲说“三绺梳头,两截穿衣”,那种发式形似凤凰头,两个娘姨也要手忙脚乱。上海当年的梳头娘姨是360行之一,地位比女佣高,薪水自然也高,因为这活有技术含量,一般女佣做不了。很多梳头娘姨兼做绞面,北方话称开脸,就是拿一根细红绳绞掉姑娘脸上的毫毛,让她净面出嫁。同时她们还兼卖蕾丝流苏、胭脂花粉,因为婚嫁之女也需要这些小零碎,所以梳头娘姨又被称为流苏喜娘。

桃花赛璐璐梳子当时在上海滩很流行,不全是桃花,也有梅花、牡丹或月季,梳头娘姨们最爱用它,因为鲜艳而喜气。每位娘姨大大小小的梳子有很多把,先将太太小姐的发髻拆散,用大木梳梳通,再用细齿篦子篦。接下来大大小小的桃花赛璐璐梳子就派上用场,细齿的、短齿的,梳上很多遍,搽上从三马路戴春林买来的桂花头油。鬓角刷上一点刨花水,就相当于现在的打摩丝。要是横爱司或竖爱司,那就更得花工夫。怕太太发急,能说会道的梳头娘姨顺带说点花边八卦新闻供太太消遣:凯司令栗子蛋糕上柜了;宋家太太在麻将桌上连糊三局,手兴得不得了——张爱玲这时候就是边上的观众,惊羡万分地看着母亲头上发生的一切。她后来经常写到梳子,“在早晨,村上里的人都挤在他家门口看新娘子。金花装扮好了坐在那里,由一个挑选出的全福太太在旁边替她梳头、搽粉、抹胭脂。”这是《秧歌》里的乡下,乡下新娘也讲究梳头。“西班牙是个穷地方,初发现美洲殖民地的时候大阔过一阵,阔得‘荒唐闪烁’,一船一船的金银宝贝往家里运。很快地又败落下来,过往的华美只留下一点累赘的回忆,女人头上披的黑蕾丝纱,头发上插的玳瑁嵌宝梳子”,这是外国的城堡,女人照样也爱梳子,而且还是玳瑁嵌宝梳子。

其实,无论是中国的乡村还是外国的城堡,无论是老上海的桃花赛璐璐梳子还是现在的谭木匠精品梳子,是爱美的女人,她都会爱上一把漂亮的小梳子。

八岁梳的爱司头

上海人似乎喜欢拿头说事,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搞花头,玩噱头——不论是搞花头还是玩噱头,这个“花”字花的不是手,“噱”字噱的不是脚,而是头,这肯定也是有来头的。比如张爱玲,她对头就颇有讲究,否则不会看着母亲在梳头,就仿佛等不及自己长大,急吼吼地赌咒发誓:我八岁要梳爱司头,10岁要穿高跟鞋……

在童年张爱玲看来,母亲、姑姑那一拨姐妹淘里,最优美、最有风情的女人,都是梳着爱司头的:华美的旗袍装、优雅的爱司头、闪闪发光的大耳环、滴滴答答一路响过来的高跟鞋,女人的玲珑身段、霓裳鬓影一如口红吻痕印在心头,深艳而寒冽、繁茂而荒凉——这是小爱玲对女人最迷痴最癫狂的想象,近在身旁的母亲成了她的参照物与描摹本。张爱玲一向与母亲疏离大过亲近,偶尔握到她的手,“带有生疏的刺激性”,甚至远不及姑姑,姑姑的家于她还有“天长地久的感觉”。但是感觉归感觉,她无法敌过母亲头上的爱司头与脚上的高跟鞋,一脉华丽缘伴随她,如一根豆芽,在阴暗霉绿的老房子里歪歪扭扭长大,长到可以梳爱司头的八岁,丑陋的茧蛾一朝咬破茧壳,化身优雅的蝴蝶翩翩起舞——所以在张爱玲笔下,从来不乏梳爱司头的女人,从《沉香屑》中的丽笙,到《半生缘》中的曼璐,梳爱司头的女人,才是风情万种的海派女人。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是老上海的花季,上至社交场合的名媛女星,下至阁楼弄堂的保姆娘姨,凡女子都是要留发髻。发髻的式样一般分桃子髻或如意髻,其中如意髻就被称为爱司头。此发式看似简单,做功却颇不容易,要有一定的耐心、细心和一份精心。生活节奏的加快,闲情逸致的退减导致爱司头失传——历史的点点滴滴就在人们歌舞升平或粗枝大叶的生活细节中。张爱玲时代的老上海,就宛若一朵缓缓绽放的海上花,摇曳的旗袍,昏黄的汽灯,一尘不染的高跟鞋,一丝不苟的爱司头,欲藏还露的渴望,欲说还羞的情感,一张褪色的月份牌,一张泛黄的老唱片——李泉的歌仿佛就是为这一幕倾城之恋作的配曲:“黄包车寂静的穿过,/亨得利表店隐约的算盘声,/滴答着时光的价钱。/弹落掉老刀牌香烟的灰烬,/丁香楼已换了佳人,/再没人梳起时髦的爱司头,/再没人带她去百乐门。/花花大世界,/惊起多少鸳鸯蝴蝶,乌鸦麻雀,/灯火阑珊夜,/掠过多少金粉银光,啼笑风月……”

据说爱司头源于日本,标准的写法应该是S头,将秀发用发夹固定成S状,有横S竖S之分,再配以旗袍或和服、高跟鞋或木拖屐,从缤纷樱花下或长长弄堂里逶迤而过,这份美有点惊心动魄,缅怀起来,仿佛在月夜诵读俳句,或者坐在春光里欣赏一册浮世绘……

豆绿糯米糍茶碗

张爱玲喜爱西式生活,看电影、喝咖啡、品尝奶油蛋糕冰淇淋——但她骨子里还是一个中国女子,东方滋味不经意间就在她笔下流露:“我将来想要一间中国风的房,雪白的粉墙,金漆桌椅,大红椅垫,桌上放着豆绿糯米糍的茶碗,堆得高高的一盆糕团,每一只上面点着个胭脂点。”

这一段话出现在《我看苏青》一文中,雪白的粉墙、金漆桌椅、豆绿糯米糍茶碗、糕团上的胭脂点,都是浓郁的中国风,拿来评点苏青非常恰当,她对苏青的喜爱一如喜爱中国风房间里那些茶碗与糕点,还是豆绿糯米瓷的茶碗与点了红胭脂的糕点。糯米瓷是陶瓷中的精品,瓷质细腻、温润,玲珑剔透素净雅观,有一种玉器质感,敲击时发出清悦悠扬的金属声,一如编钟。与豆绿糯米瓷相配,张爱玲后来还写过橙红镂花大碗和一只瓜棱茶碗:“七巧终于款款下楼来了,当屋里临时布置了一张镜面乌木大餐台,九老太爷独当一面坐了,面前乱堆着青布面,梅红签的账簿,又搁着一只瓜棱茶碗。”这也是一款别致的茶碗,将碗足倒置,可以看见一条条匀称的瓷棱,乍一看就像瓜上的天然棱痕——比如南瓜或香瓜,一条条棱痕放射开去,从瓜屁股一路延伸到瓜蒂,自然的纹理延伸到茶碗上,妙趣横生,拿这样的小茶碗喝茶,是中国人的审美趣味。

张爱玲只写茶碗不写茶壶,不知是不是出于有意疏忽——茶碗与茶壶的关系常常用来比喻男女关系:男人好比茶壶,女人好比茶碗。男人一得意或一生气,以手叉腰指手画脚,活脱脱一把大茶壶,一把大茶壶配几只小茶碗是很自然的事。好像也有道理,大茶壶那么大,小茶碗那么小,一把茶壶配一只茶碗哪里够用?壶里一肚子茶水往哪倒啊?时间一长,天气又热,茶水馊了,不就成了一肚子坏水么?此话不是我的发明,是当年北大一怪辜鸿铭说的,若胡兰成听到定会击掌而歌,说不定他就是受到辜鸿铭的启发而大发花心——开玩笑,他那把破茶壶竟然配了八个小茶碗——武汉的周训德、温州的范秀美,而且还有张爱玲这样描花绣朵的漂亮茶碗,难免让人嫉恨。胡兰成手上漂亮的小茶碗特别多,可他一个也不舍得丢,他的准则是一个不能少,我在丛中笑。同是才子,徐志摩跟他不一样,他见一个好的就扔一个旧的,陆小曼又好赌又吸毒,哪一点比张幼仪好?可因为是个新茶碗,他就一直捂在怀里不撒手。

对于男人女人的“壶碗关系”,张爱玲的密友苏青反驳说:“男人是汤匙,女人是汤盆,一个汤盆肯定要配几只汤匙,哪有一只汤匙配几个汤盆的?”而陆小曼却对风流诗人徐志摩说:“你不是茶壶,你是牙刷,茶壶是公共的,牙刷才是自己的。”作为女权主义者,苏青也好,陆小曼也罢,她们本身不是瓜棱茶碗就是豆绿糯米糍茶碗,她们当然有本钱也有资格这样说——因为砸了男人那把破茶壶,她自己照样活得潇洒。

磨白了的梳妆台

“松子糖装在金耳的小花瓷罐里,旁边有黄红的蟠桃式瓷缸,里面是痱子粉。下午的阳光照到磨白了的梳妆台上,弟弟在哭。”“我记得每天早上女佣把我抱到她床上去,是铜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锦被上……”——小花瓷罐、黄红的蟠桃式瓷缸、方格子青锦被以及铜床,一个生满霉绿的老宅,死气沉沉,看不到希望,幸亏还有一缕下午的阳光,尽管它是照在磨白了的梳妆台上。

张爱玲酷爱穿着打扮,她走到哪里,自然少不了一只梳妆台。西岭雪在《西望张爱玲》中这样写道:“淅沥沥的雨下了整个下午,老宅发霉的墙湿了半堵,张爱玲躺在床上捧着《红楼梦》昏昏欲睡,把书捂在肚子上。恍惚间,她看见妆镜前的祖母穿着前清室官家贵妇的衣裳,面容端然带着威严对着镜子,她把一只翠玉耳环勾进耳洞,左右看看,那镜子和梳妆台上布满厚厚的尘”。——西岭雪懂得张爱玲,写张爱玲一定要有梳妆台相伴,才可以贴近她,而且那梳妆台一定要磨白了的,或者像西岭雪笔下那样“布满厚厚的尘”,这样才有风尘味,才有沧桑感。在张爱玲笔下,梳妆台是幽美的,感性的,《怨女》里这样写道:“绿竹帘子映在梳妆台镜子里,风吹着直动,筛进一条条阳光,满房间老虎纹,来回摇晃着。二爷的一张大照片配着黑漆框子挂在墙上,也被风吹着磕托磕托敲着墙。”“她站着照镜子,把一只手指插在衣领里挖着,那粗白布戳得慌。”这里的梳妆台一如照妖镜让人恐怖——女人与女人的不同,梳妆台自然也不同,《对照记》里有一张张茂渊坐在梳妆台前的照片,那是一个露出长长美腿的现代时尚女性,她的梳妆台是“纤灵的七巧板”做的,类似于现在的人造板,款式简洁、色彩明快,时尚而现代。坐在这样的梳妆台前,会让女性快乐而自信,感到自己是与男人并肩平等地站在一起的职业女性,而不是作为男人的附属品。

女人的一天是从梳妆台开始——很多女人,把一生的光阴耗在梳妆台上,小小的梳妆台对她们来说,就是人生大舞台,她们要获取她想要的世界,必须首先俘获男子的心。而要获得男子的心,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从梳妆台上谋划,然后起身,转过那张精心打理的脸,再千娇百媚回眸一笑。这温柔一击有时候敌得过千军万马——张爱玲写过许许多多梳妆台:“他已经衣冠齐整,翠芝还坐在梳妆台前面梳头发。世钧走过来说:‘喏,你看,还是我等你。’”“靠得住的东西——她和妹妹合睡的那张黑铁床,床上的褥子,白底,红柳条,黄杨木的旧式梳妆台。”张爱玲的梳妆台总是与乌木箱子、印花板柜,青绿的手镯还有大襟衣服的女人联系在一起,是大家族必不可少的家具,是小女人不可或缺的用品,女人一生几十年的光阴,最华彩的段落就铺陈在梳妆台上。

所以,女人们对坐在梳妆台前总是乐此不疲,所有的女人都不能免俗,张爱玲当然也不例外。稍稍不同的是,张爱玲有时将梳妆台当成了写字台。

桑子红胭脂

张爱玲用色从来不会简单地涂红或抹黄,她的颜色从来都是张爱玲式的与众不同,比如黄,她会用柠檬黄、姜汁黄、鸡油黄;比如红,她也会选择石榴红、虾子红、象牙红,还有非常特别的红:桑子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