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今生今世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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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美食(1)

以张爱玲名义设宴

在张爱玲生日那天,上海一家叫“福1088”的饭店做了一桌张爱玲美食请客。请的是谁呢?被坊间称为“张爱玲男友”的陈子善教授,和美食大佬沈宏飞。据说每一道菜都源自于张爱玲,包括那酒。上海的黄酒竟然名叫“海上花开”,叫“海上花开”不如叫“海上花”,张爱玲的心血之作——吊张爱玲膀子吊得如此妖娆,真是地地道道的海派风格。

张爱玲算得上一位美食家,尽管她对中国菜的要求并不高,红烧肉剩下的汤汁本来是要倒掉的,但是用来炒一碗豆渣,就吃得她眉飞色舞,可想而知,她的胃口并不算太刁。她写过美食散文《谈吃与画饼充饥》等,据说在美国还给友人爱丽丝提供了18道中国菜,完全是菜谱写法——这类玩意我以为多半是文人的纸上谈兵,就像李渔、袁枚,他们笔下的什么食单之类的劳什子,是不能当真的,都是想当然的东西。就张爱玲来说,她的胃口其实很简单,“喜欢吃甜的烂的”、“软的、容易消化的、奶油的”,这都是她的肺腑之言。像“福1088”设下的张爱玲宴,不过是拿张爱玲做由头行风雅之事,那些菜不要说吃了,很多我都看不明白,比如点心里的“海上花”是什么?凉菜中的“倾城之恋”也搞不清是啥东东,还有热菜中的“浮花浪蕊”、汤品里的“半生缘”、点心中的“沉香屑”——我估计即便张爱玲本人来吃也有点晕头转向,不知从哪里下筷子。

在张爱玲宴中,酒酿饼最具江南风情——在苏州的大街小巷你现在仍然可以随处见到,开锅的时候,一条街全都是酒酿香气。张爱玲经常提到酒酿饼,酒酿饼出在苏州,是一种春天的时令小吃,清明时节,很多店家会在门前摆上一只烤炉烤酒酿饼,甜酒的滋味、软烂的滋味,正是张爱玲所喜欢的“甜的烂的”。当然还有糖炒栗子和松子糖,不是烂的起码也是甜的——松子糖是南方的美食之一,我品尝过,松子被糖块包裹,滋味甜美,吃的时候一定要有耐心,慢慢品尝,等待着糖液像阳光下的积雪一样融化,等待着一粒粒松子掉落到舌尖上,这是一个非常奇妙的过程。张爱玲家的松子糖还有一个独特的作用——她弟弟张子静断奶时,“闹着要吃松子糖——人们把糖里加了黄连汁,使他断念,他大哭。”

酒酿饼也好,松子糖也罢,这些都是小吃点心,不能成为张爱玲宴的主角,熏鱼、素鹅、冷切牛舌、糖醋小排才是,包括那些烈油炒出的大菜,荷叶粉蒸肉、虾仁吐司、茄汁鱼球、神仙鸭子、蒜蓉苋菜、合肥丸子等。合肥丸子是我家乡菜,广义上来说,我与张爱玲算得上老乡,起码也是半个老乡,她笔下的合肥丸子与我老家做法大致相同。此菜应该是“李合肥”的家传,张爱玲弟弟记得很真切:“合肥丸子是合肥的家常菜,只有合肥来的老女仆做得好,做法也不难。先煮熟一锅糯米饭,再把调好的肉糜放进去捏拢好,大小和汤圆差不多,然后把糯米饭团放蛋汁里滚一滚,投入油锅里煎熟,姐姐是那样喜欢吃,又吃得这样高兴,以至于引得全家的人,包括父亲和佣人们后来也都爱上了这道菜。”写得有鼻子有眼,但是按此方法操作很难成功,蛋皮煎到焦黑,肉糜却仍然不熟——张子静一辈子糊涂,连记个菜谱都含混不清,也不知道“福1088”的大厨如何想当然地做出这个菜的。

其实菜的好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克勒陈子善和沈宏非们的宴席,这是以张爱玲为由头的春天的美食,可以想见,这一行衣裳飘飘的风雅之士,从张爱玲居住多年的常德公寓出来,沿着张爱玲无数次走过的南京西路一路前行来到“福1088”大饭店,笃笃定定坐下来品尝张爱玲美食——他们需要的,就是这一次美食盛宴,但是一定要以张爱玲名义进行。否则的话,风雅之士就会变成饕餮之徒,那还有什么意思?在很多人眼里,张爱玲本身就是一道美食。

秋风中的莼鲈之思

中国文人好发莼鲈之思,尤其是秋风乍起之时,漫天而来的秋雨秋风吹起丝丝缕缕乡愁,那就是莼鲈之思。我不知道美国三藩的秋风是不是和中国塞北的秋天一样荒凉萧条,但是人在三藩的张爱玲置身秋风之中却可以照样顿起中国式的莼鲈之思。

张爱玲应该不会刻意模仿张季鹰,可是沉浸在中国的文化长河里,张爱玲又如何能对张季鹰的莼菜与鲈鱼视而不见?张季鹰这个名字好,有魏晋风骨,他把多少人钻山打洞得到的红顶子摘下来朝地上狠狠一扔,说不定还狠狠踹上几脚,然后拍拍屁股就回老家吃鲈鱼与莼菜,拿现在的话说,这张老头帅呆了酷毙了,与陶老头陶渊明有得一拼。很多人可能做不到张季鹰那样的洒脱,但是莼菜还是想尝一尝,它到底是何样的滋味,让一个人把金银财宝妻妾成群全丢了,就为了这一碗莼菜汤?

车前子说过:“莼菜的确好吃,纯粹。一般做汤,我曾吃过莼炒鱼脑,恶俗,自创过一道凉菜:莼拌银耳,稍显生硬,但也不失清味。”张爱玲在美国的莼鲈之思有点空打空,既得不到莼菜,更不太可能搞到鲈鱼,只好到唐人街买苋菜——就是上海人称为米苋的素菜,“有一天看到店铺外陈列的大把紫红色的苋菜,不禁怦然心动。但是炒觅菜没蒜,不值得一炒——在上海我跟我母亲住的一个时期,每天到对街我舅舅家去吃饭,带一碗菜去。苋菜上市的季节,我总是捧着一碗乌油油紫红夹墨绿丝的苋菜,里面一颗颗肥白的蒜瓣染成浅粉红。在天光下过街,像捧着一盆常见的不知名的西洋盆栽,小粉红花,斑斑点点暗红苔绿相同的锯齿边大尖叶子,朱翠离披,不过这花不香,没有热乎乎的苋菜香。”

相比于中国“暗红苔绿”、“朱翠离披”的菜,张爱玲其实对外来洋派一向情有独钟,她在美国闲得无聊,写过一篇《致爱丽斯菜谱》,具体到“米醋一汤匙,黄酒少许”,拿了它马上就可以上灶台现炒现卖。当然,她最爱的还是那些中西合璧式的,如虾仁吐司、栗子蛋糕,这是老上海飞达咖啡馆独有的,以至她不管走到天涯海角,始终念念不忘,“到底不及过去上海的飞达、起士林。飞达独有的拿手的是栗子粉蛋糕”。当然也忘不了她笔下那些中国式的美味,如荷叶粉蒸肉和糖醋排骨。荷叶粉蒸肉在秋季是当令,所谓“苏州四块肉”,荷叶粉蒸肉就是属于秋天的那块。张爱玲是坚定的肉食主义者,童年的职业愿景就是“到牛肉庄找个事做”。话说回来,也好有她在老上海养成的中西合璧式饮食习惯,为晚年在美国的逗留埋下了伏笔。换了是胡兰成,还不活活饿死?去哪里找他们胡村的清明菁饺和桂圆白糖包?胡兰成家在浙江嵊县,地理上归属绍兴,江南的流水之上曾经密布张季鹰的莼菜,当然也包括胡村的山溪。我怀疑胡兰成见惯了张季鹰笔下的莼菜与鲈鱼——鲈鱼是松江出的最好,从地理上看,上海北郊的松江离绍兴的嵊县也算是近邻。作为乡下孩子,他就没有在水中用竹竿绞过莼菜去喂猪?我们小时候都是拿莼菜来喂猪的,胡兰成早我而生六七十年,想必他那个时候莼菜烂贱如草吧——它们本来也就是池塘中的水草而已。张爱玲的菜谱当然见不到莼菜什么的,不过也提到几种地道的乡土菜,辣子鸡丁或棒棒鸡之类,配料里分别用到了红辣椒与辣椒油,明显是川菜之风,显然是受国民政府大员们“后方紧吃”吃出的“陪都口味”。

写到这里有点扯远了,张季鹰也好,张爱玲也罢,一个远在西晋,一个远在纽约,都是老张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而无论赵钱孙李还是周吴郑王,凡是以汉文字当米来吃的中国人,置身扑面而来的秋雨秋风,置身异地他乡,谁没有起过或多或少的莼鲈之思?

女作家请客

一般来说,女作家总是很小气的,尤其是上海的女作家,像苏青、张爱玲之类靠稿费为生的女作家,那更是小气得有点抠门,想要她们很豪阔地请客下馆子,基本上是痴人说梦。即便是胡兰成这样的让她“低到尘埃里的”男人,张爱玲也就是拿几个包子打发。

和胡兰成热恋的时候,张爱玲从不留饭,因为她自己也是寄人篱下——尽管这个人是她的姑姑,但是姑姑也是人啊,何况她们都是受过西方文明熏陶的一代人,在生活用度上从来都崇尚AA制。但是胡兰成坐到吃饭时间仍不留饭,连她自己也觉得难堪,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厨房蒸包子,简单,还省事——胡兰成可能吃馋了嘴,张爱玲做的包子,他有什么理由说不好吃?这留饭留了几次,他便起了贪心,有一天就留宿了——将张爱玲当成了肉包子,肉包子打狗果然有去无回。穷人家的孩子,可能也就记着包子、馒头什么的,他自己的书中就有这么一段:“一次瘪三抢她手里的小馒头,一半落地,一半她仍拿了回来。”既要感谢胡兰成的第一手记录,又要骂他实在不解风情,什么“小馒头”?连“生煎”也不懂,瘪三若听到这种说法,嘴巴也会笑到不瘪。当张爱玲“像只红嘴绿鹦哥”般“调养自己”时,胡兰成大概还在胡村山溪里摸鱼捉鳖吧?在他眼里,张爱玲从来都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他这个人,可能是汪政权里最不会吃的一个,难怪人家不怎么带他白相。苏青眼睛尖,从他身上一眼就看出他是个苦出身,她这样说:“从你吃相上看,一眼看出乡下出身。”所以苏青看人下菜,管你胡兰成在汪精卫身边当多大的官,就到门口摊子上叫一碗蛋炒饭打发,然后坐在他对面看他吃得狼吞虎咽。

女作家请客就是蛋炒饭,何况像苏青、张爱玲之类,她自己都是靠文字换稻米,又哪里舍得请你吃酒宴?这一碗蛋炒饭小气是小气,但还是有女人的大度与自尊,当然也包括喜欢——张爱玲在女中读书时,叉烧炒饭是她最喜爱的饭食之一。叉烧炒饭其实与蛋炒饭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是:一个是叉烧,一个是鸡蛋。如果既没有叉烧也没有鸡蛋,那就成了油炒饭,张爱玲笔下也少不了:“月香从油瓶里绕锅撒了一圈油,眼睛瞄着前厅,同时快速把冷饭倒进锅里。后厨房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一会是送货的,一会是来串门的亲戚,都要经过厨房,都闻到炒饭的味道,都看见了桌边坐了月香从乡下来的男人。月香一面炒饭,一面神闲气定地说她该说的话。那炒饭热腾腾地端到男人的面前。庄稼汉一副心虚的模样,决定不了何时下筷子,因为后厨老有人穿过。月香蹲在水盆边上拿着一只旧牙刷刷鸭掌,金根在她背后扒饭。”——乡间贫贱夫妻,能有一碗油炒饭吃,日子就过得有滋有味。

除了写作外,张爱玲其实是个很笨的女人,表现在吃上面尤其如此,如她自己所戏言,“细致些的菜如鱼虾完全不会吃”,笨手笨脚一如孩童,也可能是从小家中仆佣成群,帮她剥虾剥蟹剥惯了,到了自己手里,完全无能为力。她不请客是对的,若请也只能是跟姑姑做几个包子,还是芝麻酱馅的,因为家中现成的只有芝麻酱。她倒是在家请过周瘦鹃,周瘦鹃多年以后回忆说:“茶是牛酪红茶,点心是甜咸具备的西点,十分精美,连茶杯与碟箸也都是十分精美的。我们三人谈了许多文艺和园艺上的话,张女士又拿出一篇她在《二十世纪》杂志上写的文章来送给我,上面所有妇女新旧服装的插图,也都是她自己画的。”牛酪是奶油,张爱玲酷爱的饮品之一,加点茶只是意思意思,借茶发挥,其实已离茶很远——张爱玲不是老茶客,你让她一杯一杯喝苦茶,确实为难她。她们都是爱红茶的,午后红茶,要的就是一份闲适与情调。胡兰成说:“张爱玲喜欢用大杯子喝红茶——她不但自己爱喝,还喜欢用红茶招待客人。”

骨子里,我其实很佩服张爱玲和苏青,不要男子养,也不要工作单位,就靠一支笔吃饭,尽管吃的是蛋炒饭,好歹也是自己挣来的,管你胡兰成是多大的官僚,犯不着拿血汗钱请你吃宴席,就到街头用一碗蛋炒饭打发,独立、平等、平民、从容,一碗饭里全有了。所以还是郑板桥临终前一句话说得好,他说“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这碗饭应该就是蛋炒饭。

涂满花生酱的甜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