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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辞而别

6:不辞而别

春分那日,天空收起下足三天三夜的细雨,略微开出点阳光,若殷靠在窗口拢着柔柔日色,细心地绣条手帕,先用极细的碳条在软绸上描了样子,一针一线密密织就菡萏的花色,花瓣选的丝线是数十种不同的粉色,取的是那份半开不明的含苞待放,桌子边还摊着尚没有选定的多束或明或浅的绿色丝线。

寨子中采买的人特意从江南捎回来的,每卷差不多要费两钱银子,爹爹笑说,比他喝的上好的美酒还要来得金贵,不过一买就是百多种的颜色,毫不吝啬,还配了几匹上好的素色丝缎子,说是无论用来做衣裳还是绣些枕头床被俱是好的。

李妈妈在屋子中帮着收拾,有时指点她几下:“小姐,瓣尖这里必须将丝线劈成十六股,绣出来才活才好看。”

她是女红方面的大行家,若殷见过她的手艺,不得不钦佩有加。

丝线原来已经是极细的,再分劈成十六股,真正是细如蛛丝,需得小心翼翼地平分在收拾出来的桌面上,若殷绣一点,分一点,看得双眼都快斗到中间,头微微有些发晕,觉得女红是件费时费力的苦差事,不过想着若明把子弦送与他的绣花帕子在自己面前挥来挥去时那份得意劲,那上面不过是最简单地绣了两朵鲜红的梅花,抓过旧帕子印一印额角的细汗,继续埋头努力。

才完成第二瓣的尖尖头,窗户外轻轻敲三声,两长一短,她赶忙起身,将内窗支起,探出头去:“哥哥,你怎么来了?”

若明跑得一头汗,亮晶晶,一颗一颗汗珠沿着面孔轮廓向下淌,犹自上气不接下气道:“你还绣什么花,先生要走,你快,快点去大院子,爹爹正在送行,晚几步,以后怕是见不到了。”

李妈妈上前将支窗的架子啪地放下,冷冷道:“少爷,请回,小姐哪里都去不得。”

桌上竹编小筐掉在地上,针线滚掉一地,若殷来不及弯腰去拾起,穿着软鞋没头没脑地向外跑去。

没有半点的征兆,明明昨日若明还说先生替前厅换了新的对联条幅,爹爹读了赞不绝口。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快。

右手被李妈妈一把握住:“小姐,你不能去前院。”

若殷急得直跳脚:“放开我,放开。”

“小姐,你此时是什么身份,不能再随便乱跑,没有天王老爷的吩咐,你哪里都不能去。”家中的妈子丫鬟本来称杨幺老爷,如今寨子也建了,杏黄旗也祭了,龙袍更是日日穿着,众人纷纷改口尊称杨幺为天王,李妈妈是老家人,改不过口,索性喊天王老爷。

听着,多少有些不伦不类。

平时里,李妈妈慈眉善目的,不想发起力来,虎口处如烙铁般坚硬,若殷挥了两挥没有松开,小嘴张开,眼见着要哭出来。

“李妈妈,怎么,我来带她都不得去?”若明在屋外听得动静,等得不耐烦,出口相帮,“我领自己的妹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妈妈笑得卑微,手上的力气半分不减:“少爷,你忘记小姐已经满岁,不能再象小时候那般随意见外边的男人,就是少爷您也最好少到后院来。”

过十二岁生辰那日,家宴中,爹爹的确有说过类似的话,半带着嘱咐颜谂以后只要教若明一个学生即可,月奉不但不少还加了一两银子。

“若殷,去给颜先生敬酒,多谢他这几年对你全心教教。”杨幺笑声已然豪迈,眼神却比往日益发犀利。

游蓬坐在他的身边,低头一笑,意味极复杂,难以说明的那个笑意,但绝对不是良善的样子。

两人坐在一桌前,都是穿白衫,不过一个是月白,一个是雪白。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颜谂终究不过是一个外人,微不足道。

若殷迟疑着去端桌边的酒壶,爹爹不再是过去的爹爹,说什么另有股不容他人质疑反对的威严,连若殷也不敢。

“天王不必客气,颜某不过是领一份月奉的人,自当尽力而行。”颜谂端起酒杯,淡淡一笑,脸上有种冷淡的神情,那是一种对任何事物不放在心上的的神情,并不刻意去看若殷苦着的小脸,顺口应下:“天王说什么便是什么,若殷该学的都已经学会,我也不能再教她些什么。”

若殷在杨幺的眼色下,坐回到原位,和颜谂中间足足隔了四个人,只得拿筷子解气,将碗里的菜戳得乱七八糟,明明是特意为她的生辰准备的山珍海味,她却是没半点胃口。

先生,即使教上一辈子,都是嫌不够的,怎么才刚满十二岁,尚未及笄,爹爹已经……

“若殷,怎么还不出来,你不去,我先过去了,若是先生真走了,再见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若明抛下那一句,自顾着回去了。

若殷低头看着李妈妈紧抓住自己的手,低声道:“寨子里的老人都明白先生自小教我,对我已同亲人一般,如今亲人即将远行,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该去送一送行,正象哥哥所言,再见面时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甚至今生都不再得见。”

李妈妈的手渐渐松开,嘴唇动了下似乎想说什麽,背过身去:“小姐,若是天王老爷问起,自说我没见着你,还请小姐将绣鞋穿上再去。”

若殷听话地找出鞋子套好,飞奔而去,先生,先生一定要等得若殷送行才可远行。

距离前面的大院不过百多步的距离,若殷气喘吁吁地差点与迎面过来的若明相撞,一声清脆的破裂声,仿佛是琉璃灯盏打破时的声响,她抓住若明的衣袖,颤声问道:“先生呢,先生呢。”

“已经走了。”若明回身遥遥一指,及目处隐约还有些马蹄奔腾时溅起的泥尘,“行远了,你怎么才过来。”

“我,来晚了。”若殷缓缓放开若明的袖子,“他为什么不等一等我,他明知道,他明知道……”哽咽着说不下去。

若明摸摸她的发辫,叹一口气:“爹爹过来了,千万别在他面前哭。”

杨幺最看不得自己的儿女流泪,为了任何事情都不可以,流泪是懦弱之人的表现,懦弱之人必行不得大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