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险象环生
明媚三月,草长莺飞。
翠竹沾雨,落英缤纷,雨后的空气暖湿清新。
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漓州城内锣鼓声声,热闹非凡。
今日是漓州城内第一大户——慕容山庄女儿出嫁的好日子。这慕容山庄乃是武林世家,又出了个皇妃,地位自是超凡,能与慕容山庄联姻怕是江湖中多数人的梦想吧。
迎亲的队伍早早的进了城门,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艳羡的,自是不必说,嫉妒的,也不在少数。
当先的是骑着白马的新郎官,面如冠玉,一身艳红的喜服,挺拔的身姿端坐于马背上,断得是玉树临风。丝丝笑意噙在嘴角,连带着那偏冷的面貌也沾上了点点亲昵,整个人益发显得温润如玉,让镜花宫一干下属看傻了眼。
沿街的少女娇羞的从指缝间偷觑,一看再看,脸染嫣红,心中小鹿乱撞,最终却又无奈的低下头去,惋惜声声。郎骑白马来,奈何新娘不是自己,多么让人痛心的事实。
慕容山庄的别院里,幽深的内院中,各色丫鬟仆人伺候着新娘梳妆打扮,末了,新娘旋了个身,嬷嬷确认无任何遗漏之后才满意的点了点头,领着下人退了下去。
新娘独坐镜前,久久不语,镜中显出窈窕的身段,玲珑的曲线被火红的凤冠霞披掩盖住了,只露出一张千娇百媚的脸蛋。
“轩儿,你真的想清楚了吗?”深沉的男音低低的吐露出话语,原来,房中还坐着一个男子,就在新娘身后的不远处,眼神复杂的看着她,掩不住的担忧。
新娘的身子一僵,旋即起身。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门口,声音隐隐约约的传了进来。
“其实,他也是知道的……”语未竟,他知道,她明白他的意思。
新娘的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只是……”
“唉,没想到……”
“你……会毒素缠身……”
新娘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跨过门槛,他张口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冷不防,一道白影堵在门口,新娘抬起头,她认出来,是当今圣上的皇叔,晋王慕容朔,江湖神医慕容。他的唇几次张张合合,欲言又止,最终嗫嚅着道:“你,一路小心。”
路上不会太平,她自然心里有数。点点头,她拿着喜帕,绕过他走至前厅,早有喜娘迎了过来,搀扶着她上了花轿。
伴着喜娘一声“起轿”,队伍沿着来时的路途,一步步走远。
隔着盖头,她捧着苹果,心宛如被一块大石,惴惴的,透不过气来。手指一寸寸收紧,泪花如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落在脆红的苹果上,碎落一片珠沫。
她忽然有些怨恨,为何,哥哥竟要在此时此刻告诉她这样的消息?即便是知道了又如何?那在心口的伤痕便可以抹去吗?走到今天,原不原谅早就已经没有了意义。
然而,到底心绪难平呀……
犹记得,那一年,她醒来时已经是早春,乍暖还寒,意识仍停留在那一片白茫茫之中,那扣着匕首的修长手指,退却,剥离,洁白如玉的色泽,美丽而妖娆,指尖干净纯洁,猩红半分未沾。
匕首深深的刺进心口,她至今仍能听到利器钝入血肉的声音,刺耳难耐。她足足昏睡了三个月,张开眼,白色的纱账,让她有些分不清梦幻与现实。
她不言不语,任那一片雪景不停的在眼前重复,匕首、猩红的血液,还有那握着匕首的玉手,不停的交错,汇聚成一片诡谲的画面。
她一动不动的躺着,伤口生生的疼,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直到她被人紧紧的拥入怀中,紧到能感觉到他的颤抖。入耳的是乔略带嘶哑的嗓音,担忧之情满满的写入,温暖宽阔的胸膛抚去了她的清寒,脉脉温情注入她的心间。
他不遗余力地照顾她,举凡换药、喂药、添衣、擦身,皆亲力亲为,任何事都不假手他人,关怀备至,唯恐她有一丝不适。
心坚硬起来,她仔细擦干了泪水,乔的身影就在前方,想着,她不由笑开,为那些不甚明了的思绪而乱了心,多不值。
花轿颠簸了一下,倏忽停滞,盖头倾斜,眼睛从一片红艳之中摆脱出来,她索性拿下盖头,侧耳倾听。早就料到今日不会太平,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轩儿,你没事吧?”乔担忧的声音从一片刀剑触碰的金属声中传递了过来,她心上一暖,“我没事。”
从她捡回一条命,乔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嘘寒问暖,温柔体贴,她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弱女子,那样的险象环生当真是吓到他了吧。
她的手触及轿帘,却又缩了回来,她是新娘呀,怎可以出轿察看?
冷不妨,三柄匕首破空而入,她凑头避过,不由低头反思,这群人的目标为何是她?这几年,她潜心静养,只因为她的身体经由毒素的侵袭而破败,这样的她如何能兴风作浪得罪人呢?
“轩儿!”眼见着暗器越来越多的袭向花轿,乔舒凡一个纵身将降轩捞了出来,紧紧地扣在怀中,那种提心吊胆的感觉才稍稍退去。
降轩从他的臂弯里探出头,这才看清楚形势,来人不少,全部黑衣蒙面,招招很辣无比,致在毙命,这局势,若说来人与她没有深仇大恨反而说不通了。
“能看出路数吗?”降轩皱了皱眉。
“这般不要命的打法,倒像是死士。”乔舒凡带着降轩远远的避开战区,他一点都不想降轩的身上沾上污秽的血腥。
“死士?”降轩一愣,这个结果倒是不在意料中,片刻后又轻笑起来,“这人很恨我呢。乔,要不要赌赌?”
“轩儿猜到了?”与魅宫齐名的邪教已是名存实亡,内乱之后,冥夜下落不明,而教主则成了漏网之鱼,人选也不多吧……
“呵呵,要不要赌?”降轩狡黠一笑。
“好。击掌为盟。”
听到此,萧藜不觉暗暗摇头,这两人完全没有身为被追杀之人的自觉,枉费他还如此担心,贴身守护。
不过,话说回来,少宫主本要的是万无一失的婚礼,来迎亲的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什么人竟敢这么大胆?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这降轩好歹也是慕容山庄的人,如此一来,就不单单是刺杀降轩的问题,他杠上的是两大江湖势力,这人,有必要这么想不开吗?
绵绵细雨凄凄沥沥的下,寂静的大街上,一顶油布伞下,白衣翩翩的男子注视着迎亲队伍远去的方向,浅浅的勾起唇角。
“秦公子,您在看什么?”藕红色的纱衣飘着淡淡香气,酒肆的老板娘移步到他的身后,娇艳的脸上沾了滴滴雨水,不甚清明的笑容,添作梨花带雨的柔媚。
“没什么。飞扬山庄可有来信?”伞柄轻旋,一张斯文白净的脸露了出来,是已接任庄主之位的秦敛。
“还没有。”老板娘有些失望的低下头,手指不安的绞着衣角,“我……”
“雨下大了,你回吧。”一声淡淡的叹息,却是秦敛头也不回的走了。
老板娘苦笑着仰起头,绵绵密密的雨丝,夹杂着沧桑的迷离,如烟如雾般朦胧的世界,天就快要黑了。
“这雨还真是没完没了了?”萧藜嘟囔着,看着那雨滴汇聚、流动,心头烦躁不安。他们出了城,被堵在半路,一行人全部困在破庙之中,缺医少药,这样下去非出乱子不可。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降轩收回银针,心思有些飘荡,伤口的血虽然没有变色,却是罕见的难止,刀剑上被淬了一种难解的毒,无色无味,不易觉察。
几滴雨水渗漏了进来,被乔舒凡挡去,降轩感激一笑。大红的嫁衣,精致的妆容,明媚的笑容,衬托得她越发的出尘,美丽妖娆,乔舒凡一时看愣了,被那样的美炫花了眼。
“轩儿,你好美……”
“咳、咳、咳,天还没黑呢!”萧藜低咳几声,满眼揶揄的笑容,“少宫主这就等不及了?”
“你闭嘴。”乔舒凡低喝一声,脸上不意外的染上红霞。萧藜与他情同手足,从小到大没少被他调侃过,放在以前,他还能不动如山,扯上降轩,所有的反应都不在预计中。
“萧坛主嫉妒了?”降轩赖进乔舒凡的怀中,似笑非笑的看着萧藜,“要不我给你做媒,包你来年能抱了大胖小子。”自从找到穆怜卿之后,她便卸下了鬼医的身份,除去迷离山的人,见过她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萧藜只单纯以为她是慕容庄主的干女儿,粗略学过一点医术,不久之前,还嫌弃她为“庸医”。
“不用、不用,您自己享受就行了。”对他来说,女人是麻烦的代名词,他敬谢不敏。
“那怎么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们都成双成对了,怎好让你孤家寡人?”听说,镜花宫里心仪他的女人不在少数。
“我们这些粗人还是孤家寡人最适合。”他悄悄的往后挪退,只求能早些脱离她的视线。
“谁?”降轩正要开口,却听见乔舒凡一声断喝响在耳边,紧接着便见一个黑衣身影掠过,空气中留下清冷的余韵。
黑衣黑蓑笠,那个人从头到脚都包在一片黑暗之中,只余一张精致绝伦的脸,苍白近乎鬼魅。他站在近门的位置,对满屋的戒备不以为意,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缓缓扫过,最终停留在降轩的身上,折射出一抹惊艳的炙热神采。
乔舒凡微微一动,挡住那人稍显放肆的视线,感觉到怀中的降轩忽地一颤,不由低了头。怀中的娇躯柔软无力的靠着他,瑟瑟发抖,面容煞白,一双眼死死的瞪着那人。他心中一震,霎那间想起一种可能来,“你是谁?”
那人目光关切,带着深切的哀伤、歉意、懊恼与追思,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掠夺之意,脚步略提却又生生顿住。他直直的立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降轩,半晌,却是落荒而逃,春雨中的背影萧索而苍凉。
乔舒凡心一跳,下意识的搂紧降轩。他知道,降轩心中那道血淋淋的伤痕虽然合口了,却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痕,无计可除。
他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年降轩醒来时的目光,空洞麻木,了无生趣。
她便那样躺着,保持着醒来时的姿势,仰面躺在床上,空洞的双眼盯着雪白的帐顶,一张脸瘦得凹陷了下去,早已不复当初的莹润。
他走近,遮住大片的阳光,她的眼一眨不眨。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攫住,他的呼吸一滞,发出的声音嘶哑低沉,“降轩,喝药了。”
她一动不动,似乎任何的声音都进驻不了她的心。醒来三日,她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仿若没有灵魂的瓷娃娃。
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轩辕弃——那个自称是降轩兄长的男人,亦不肯透露半句,在被告知降轩醒来之后便消失了。
他端起药碗,看着降轩机械的喝下,心一阵抽痛。药方是轩辕弃留下的,降轩的体质与常人迥异,对药草的反应十分微弱,寻常的大夫根本毫无办法。
他不由自主地抱起她,想起三个月前,无数大夫的摇头叹息,那种绝望的心绪几乎压垮了他,幸而,她醒了过来。
“轩儿……”
他懊悔,她离开时无动于衷的漠视,如果,他多一份关心与警觉,或许,降轩便不会受到伤害。
他心痛,忘不了,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她失血过多而苍白得透明的脸色,如破布娃娃一般残破不堪的身躯,又惊又怒又怕的心绪,日日侵蚀着他的神经。
想起来,仍是一阵后怕,他的指尖微微颤抖,冰凉的触感点点的传递到降轩的身上。降轩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眼睛轻轻的闭上了,不去看那一室春光明媚。
“少宫主,药盒送来了。”
他放下她,接过药盒。她的伤口虽然结痂了,还没有痊愈,三日须换一次药。自带她回宫,他为她换药,喂她喝药,从不假手他人,只求能做到尽善尽美,让她的伤早日痊愈,无论是身或者心。
他挑开她的腰带,正要脱去她的中衣,手忽然被一片冰凉按住。
“女人。”她的目光终于停在了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吐出这样两个字。他一愣,随即狂喜的反握住那冰凉的手指,她开口了,终于开口了。
“降轩……”
“太好了……”
“没事的,都过去了…”
“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的伤害,一定不会……”
他太高兴了,有些语无伦次,握着降轩的手紧紧地,不肯放松一丝一毫,甚至弄疼了她。
“换药。”她开口,冷冷的,淡淡的,目光调回帐顶,冲散了他脸上的喜悦。
“好,换药。”小心翼翼,近乎卑微的讨好,他理所当然的抽手,却被她扣住,“女人。”
“轩儿,一直都是我帮你换的药,别人我不放心。”他不愿假手她人。
“男女授受不亲。”没想到有一天她竟也能对他说出这样的拒绝。
“你是我的未婚妻子。”她勾起唇角,竟是笑出声来,低低的笑声缠绕在耳边,说不出的古怪意味,苍凉而带着嘲讽,“那不过是赖上你的借口而已。”
“我当真了,它便不再是借口。”他心中一痛,虽然是早已知道的事情,此刻由她说出来却是说不出的讽刺。当初,她的接近他百般抗拒,而如今,她放弃了,他百般不甘。在他已经将她刻在心版上之后,她怎能舍弃他?
“当真?呵呵……”她只是笑,笑得泪花四溅,其后再不开口。
腰身被紧紧环住,乔舒凡能感觉到降轩的轻颤,他抱着降轩退后几步,拉开与那人站立之位的距离。降轩的脸贴在他的胸口上,整个埋在他的怀中,看不清神色。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神色复杂地瞟了一眼那人远去的方向。
那个人叫冥夜,迷离山邪教护法,他知道得很清楚,连同他与降轩那些的过往。他不曾预料到降轩会告诉他,在醒来后的第七天。
那个美到天怒人怨的男人,许了她一生一世,却在她动心之后,将匕首狠狠刺进了她的心脏。她一直是知道他的别有目的的,然而心在那样的诱惑之下背叛了自己,信任着他对她亦动了真心。可惜,现实如此残酷,他的温柔,他的爱怜,不过是引她上钩的手段,只为了解开困住他的子母蛊。
迷离山中人体内均种下了子母蛊,这是邪教教主控制教众的手段,母蛊亡则子蛊无法存活,是以,没有人敢挑战教主的权威。但,这种方法,能控制住人却控制不住心,心生异心的人不在少数。不少人暗中寻求解去子母蛊的方法,这些人以冥夜为首,诱惑她不过是为了解开子母蛊。
这些事情,是她暗中调查所知,她的哥哥也一直在不停的试验。自她上山,冥夜并没有对她提过子母蛊的事情,她以为那个人不会伤害她,没有想到的是,教主出关,子母蛊还没有找到解决的方法,他受制于教主,而她,亦没有了利用价值,被毫不留情的舍去。
醒来后,她拼拼凑凑,终于明白,前因后果。
她木然的诉说完,仿佛诉说着别人的故事,他只能抱着她,用自己温暖的怀抱告诉她,他永远不会舍弃她。
可是,下一刻,她却推开了他,笑容妩媚而妖娆,只道,她的心遗失了,所以他不必白费力气。
雨渐渐停了,天完全黑了。破庙里早有人升起了火,暗沉晕黄的光芒映照在众人的脸上,给微凉的夜渡上了一层暖色。
降轩蜷缩在乔舒凡的怀里,水眸大大的睁着,像是瞧着乔舒凡的大掌,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片刻,她合上眼,蹭了蹭乔舒凡的胸膛,发出一声低笑。
“乔,这样抱着我不累吗?”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腿麻了吧?她想得太久,那些过往,冥夜的温柔与残忍,想着想着,心却麻木了,那些翻涌出来的深刻记忆,便只是记忆而已,不再是刻骨铭心的伤痛。
她用力的按住胸口,伤痕犹在的地方,不痛了,疼痛的感觉早已经消失了。
时光是一件很微妙的东西,再痛的伤口经由时间的洗涤,剩下的不过是些深深浅浅的沟壑,记忆的痕迹犹在,当时的感触却是再也领略不到了。
后背靠在那个令她安心的怀抱中,她忽然找不到了怨恨的理由,失去了,得到了,或者上天并没有亏待她。
“没关系。”乔舒凡挪动了一下身子,温柔的笑。
几缕夜风吹过,篝火忽闪忽闪的晃动一下,破庙里的气氛一瞬间冷凝。
有人在悄无声息的靠近,虽竭力隐去身形,然而,空气的波动骗不了人。乔舒凡使了个眼色给萧藜,他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
没有月光的夜晚漆黑如墨,饶是萧藜目力甚佳,亦只能看到夜风中模模糊糊的暗影。枝叶的沙沙的响,偶尔有雨滴滑落显露莹若的光。
他循着晚风吹来的方向追了过去,纷乱的枝梢在夜幕中呈现相似的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