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道长还是劝他不要进川。他说:“兄弟,现在的四川不是古时候的四川了。总督骆秉章和布政使刘蓉两人都是异常奸诈之人,即便进了四川,恐怕也是送羊入虎口,何况进川之路如此凶险?我还是希望兄弟就在云贵川之地驻扎,可进可退。在此地称王,分封功臣,一来可以安抚众将,二来可以有了自己的地盘,如若兄弟同意,我就留下来,甘愿为兄弟效犬马之劳。”
石达开还是不同意,说:“这一番失败,更让我坚定了去四川的信心,他们如此堵截,显然也觉得四川是个适宜太平军的地方。所以,我感谢道长的好意,四川我必须去。我不是还跟道长有个约定吗?等我在成都请你吃饭。”
邱道长没想到石达开竟然越来越固执。他又说了会儿,看看没有效果,只得作罢,于第二天告辞了石达开和叶梅,走进了山里。
石达开看着他的背影,长叹,说:“唉,我们都想救民众于水火,却如此艰难。”
叶梅看着道长的背影,也是一脸的哀伤。道长临走的时候,让她跟着他走。道长说:“达开兄弟一意孤行,必将困难重重,叶梅,我带你去寻一条生路去吧。”
叶梅却不愿意走。在她的心中,即便石达开遭受重创,却依然是她心中的英雄,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自然,石达开不是神,有的时候,他跟普通的男人一样,会有彷徨,有犹豫,但是他是善良的,是有着宽大的心胸的。跟着这种人,即便是死,又有何妨?
叶梅突然说:“达开哥,如果……进川真的失败,您打算怎么办?”
显然,石达开没有想到这个问题,默默地想了一会儿,他才说:“我当初说过啊,我会退回来,就在云贵之地做个一方霸王,再图后事。”
叶梅说:“可是,我们现在不算失败了吗?”
石达开一昂头,说:“当然不算!赖裕新在川北,李福猷部在贵州,他们还都在进图四川。即便我部人马,也只是稍受挫折而已。要不是叛徒作乱,说不定我已经渡江成功了呢。”
叶梅抬头看了看石达开,不忍再伤他的心,于是笑了笑,说:“但愿如此。”
石达开说:“妹妹你放心,我石达开说打到成都,我就娶你,此是我石达开此时最大的心愿,我一定不会食言!”
叶梅会心笑了笑,低着头,跟着石达开回到屋里。她想到以前,想到跟石达开初识的日子。其实她比石达开还大一岁,但是,看着石达开比较成熟老道的样子,以为他比自己大,就叫了哥哥。后来一论年龄,自己竟然比他大。石达开却不让改了,他说自己喜欢当大人,不喜欢叫人“姐姐”,叫“妹妹”多好啊。两人就一直这么叫了下来。自从在贵县相遇后,石达开严肃多了,一直叫她的名字,这次特意叫她“妹妹”,显然是强调他的“哥哥”身份,强调他的能力。
叶梅无端地有些伤感。她虽然武功高强,算是江湖中人,但是在骨子里,她还是一个想找个人靠的小女人。石达开并不像在远处看到的那么完美,但是在他的身上,有她年轻时候的梦想,有她的精神寄托。可是现在,无论是石达开自己,还是她,恐怕都不敢说他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入川到底是否能够成功。
她能觉得出来,石达开也不是没考虑过入川是否可行。但是现在,入川是他和手下这些将领梦想的寄托,他不敢再用别的说法来说服他的跟随者了。
入川,其实是一个赌局。
石达开在云南休整了三个月,四月初,他分出一军,让曾广依的弟弟曾广仁率领,打着石达开的旗号,东入贵州。自己一军,却换了旗号,趁清兵惶惑之际,于同治二年(1863)四月十五日,经过云南巧家县米粮坝兵不血刃渡过金沙江。
渡过金沙江的石达开终于松了一口气。众军将士和叶梅也都松了一口气。这时候,张遂谋提出先在川南活动,等李福猷也从贵州过来之后,再攻打成都。
石达开征询众将意见,众人意见不一。不过,他们显然想打下一个大城市,好好享受一下,也一雪这些年屡战屡败的耻辱。
进入四川境内,太平军又新招了不少兵卒,并于当年伍月顺利打下了宁远府。打下了宁远的石达开信心倍增,在宁远休整几天,就开始北上,经冕宁小路,过悬崖峭壁间一处叫做“铁宰宰”的隘口,抵达大渡河的南岸与松林河交汇处的紫打地。石达开打算从此处过河,然后太平军则可大军长驱,直达成都。
但是紫打地地势险峻异常。此处前亘大渡河,左濒松林河,右临老鸦漩河,东南方向峰峦重叠,山势险峻,并且松林河西为土司王应允的领地,紫打地东南为土司岭承恩的领地,这两人都被骆秉章威逼利诱,让他们协助剿灭太平军。
伍月十四日,大军抵达此处,宰辅曾仕和四处观察后,忧心忡忡地对石达开说:“翼王殿下,此处地势险恶,是一处非常不祥之地。假如清兵堵死隘口,派兵死守,我们……就危险了。”
石达开手指眼前的大渡河,胸有成竹地说:“此处水流平缓,对面也无敌人,我们只要马上赶造船只,明天一早渡河,大事可成,有什么危险?”
当下,大军不敢耽误,马上伐木造船,叶梅也来到大渡河边看着河水出神。石达开走过来,轻声说:“妹妹,我石达开只要过了此河,就可进入四川的富庶之地了。这两年左冲右突,今日终于看到希望了。”
叶梅看了看虽然清瘦,却依旧眼神清澈明亮的石达开,神情忧郁,说:“达开哥,我怎么觉得这个地方这么……恐怖呢?”
石达开呵呵一笑,说:“是啊。此处看来是兵家不宜之地,这种地方可以速过,不可久留。因此也是兵行险招的地方。我们明天一早就渡河,只要过了河,就没人能够拦得住我石达开了。”
叶梅不由觉得有些心慌,却说不出原因。
石达开精神振奋,带着黄再忠、曾仕和等一干人监视士卒造船,谈笑风生,似乎胜券在握。众人也受到翼王精神感染,干劲十足。
当天晚上大军赶造出一批船之后,才开始休息。叶梅和韩宝英等众女兵协助做饭熬汤,也一直忙活到半夜。
快到半夜的时候,叶梅突然闻到一股湿润的土腥气,她蓦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仔细一想,不由得大惊:假如大雨下来,河水陡涨,大军如何渡河?
叶梅急忙找到石达开,把自己的担忧说了。石达开又困又累,打着哈欠说:“我今天问向导了,此河还不到涨水的时候,即便下点小雨,也不能马上就涨水吧?天无绝人之道,妹妹,快睡吧,明天一早要渡河呢。”
叶梅进入特意为女兵搭建的帐篷中,刚躺下,突然大雨滂沱而下,疯狂的大雨,就像是要摧毁这个世界一般,一片一片嘶叫着冲向大地。
叶梅和韩宝英躺在由几块木头搭起来的简易床上辗转反侧。韩宝英说:“叶梅姐姐,你睡了没?”
叶梅说:“没呢。”
韩宝英说:“这雨好大,怎么……我第一次觉得害怕啊。”
叶梅也觉得害怕,但是她还是安慰她说:“没事,睡吧。不过是下雨罢了。”
第二天一早,叶梅起床后,直奔河边。
河边已经围了众多将士。石达开和张遂谋等人也在看河水。叶梅看着汹涌疯狂的河水,不由得头晕目眩:这不正是绝人之路吗?
9、绝战
石达开找到向导打听,向导说这河不到发水的季节,一般两三天水就下去了。
石达开边令人继续造船,边等着河水下去。可是一直到了第三天,河水水势只是稍缓。
而对面原本毫无人影的山头,已经到处是黑压压的一片清军。清军的大炮也在对面山上支了起来,直对河面。
叶梅这几天天天在河边看水,看对岸山上的清军。天好的时候,能看到清军忙忙碌碌的样子。
石达开每次来,都是稍微一看就走。叶梅老远看着他,看到石达开好像突然间就瘦得吓人,也不敢去打扰他。
石达开已经派人去他们进来的隘口看了,土司已断千年古木六大株,偃地塞路,上有夷兵持骆秉章送来的新式火枪把守,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身后是陡峭绝壁,猴子难攀,石达开别无他路,只有强渡大渡河。第四天,石达开指挥一千兵士乘几十艘木船渡河,被对岸上的火炮一阵就打散了。
看着一千军士眨眼间就被河水吞没。石达开脸色如黄纸。
住了两天,石达开又组织起五千精锐渡河。这五千人左手握矛,右手挽盾,披发赤足,腰悬利刃,皆是以一敌十之勇士。岸边的数万太平军擂鼓呐喊,给渡河勇士助威,可谓声震山谷,惊天动地。
五千勇士却只走到河中心,对岸就炮声一片,一刹那,河中一片硝烟弥漫,船的残体和人的肢体漫天飞舞,一阵功夫,五千勇士一个不剩。只有涛涛河水中,一片一片的残船,随着河水滔滔而下。
石达开无奈,命黄再忠带一队人马务必拿下那个“铁宰宰”隘口。黄再忠带着一队人马领命而去。黄再忠带着士卒跟土司岭承恩的士兵打了两天,带的两千人几乎一个不剩,又带两千人上去,这两千人打光了,却一寸都没有打过去。土司的兵爬在大树后面,悠闲地一个一个清理这冲上来的太平军,窄窄的小路太平军无处躲闪,他们几乎不用瞄准,一枪就能撂倒一个太平军。而他们的人藏在巨石后、大树后,太平军的弓箭和火枪根本打不到他们。
石达开掉头强渡松林河。松林河水流湍急,更兼河中巨石甚多,漩涡丛生,太平军将士拼力涉达彼岸,已精疲力遏,手僵足硬。王应元部兵卒长枪结阵,以逸待劳,木头一般连走路都困难的太平军几乎就是一个个的活靶子,王应元兵卒只消挨个捅死就行。
石达开一开始看看竟然还有人能渡过去,以为有希望,连派了好几批五六人过去,却无一个能走上岸边。而王应元部却连一个受伤的都没有。那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人间地狱景象。
松林河上本来有个铁索桥,王应元也让人砍断了。石达开无奈,派人许诺金条若干去跟这两个土司买路,两个土司不敢得罪皇帝,加上石达开已经成了瓮中之鳖,眼下,他的所有家当都成了他们两人的了,他们还要他金条干什么?
土司岭承恩偷袭了马鞍山。
马鞍山失守,太平军在马鞍山上的粮库落到了土司的手里。士兵没有了粮食吃,只能吃野菜,杀马吃。不几天野菜吃光了,马也杀没了,士兵竟然开始互相残杀,吃起了人肉。绝望自杀者比比皆是。
石达开穷途末路,又组织了两次强攻,都没有成功。
太平军竟然在这十几天中就突然进入了绝境。
叶梅带着女兵一直在抢救伤员,到了最后,她们没有了吃的,也抬不动伤员了,只能干坐着,喝水当粮吃。
石达开把王妃刘氏和一个两岁的小儿子托付给了叶梅和韩宝英,让她们带了两个卫士,换上老乡的衣服,逃进深山里。先躲几天再出来。石达开一脸凄楚地对叶梅说:“妹妹,今生恐怕没有福气娶你了,下辈子吧,下辈子记得来找我石达开。”
此时此景,叶梅能说什么?只能泪水长流。刘氏要石达开跟他们一起走,石达开摇头,说:“我死也要和弟兄们在一起。”
两个土司带着兵卒和清兵合并一起,朝着太平军发起进攻。石达开带着几乎站立不稳的兄弟们拼死抵抗,剩下六七千人,跑到老鸦漩,被激流挡住,过河不得。六千多人就地扎营,打算与清兵拼死一搏。
清兵派杨应刚去与石达开谈判,杨应刚代表骆秉章答应:如果石达开写了投降书投降,他就可以解甲归田,他手下的士兵也可以放下武器,回家务农。
曾仕和等不同意投降。说清军对太平军恨之入骨,不可相信。石达开说:“即便他们杀了我,只要能放过这六千多人,我死了也值得。”
六月十一日,石达开写了投降书,交给杨应刚。杨应刚说要带着他去见总督骆秉章,石达开心里就知道,自己恐怕是有去无回了。曾仕和、黄再忠,还有一百多亲兵,无论生死都要跟着他。石达开虽然不同意,但是无奈他们视死如归,杨应刚就把他们,还有石达开的儿子石定忠,一起带到了成都。
同治二年(1863)六月二十七日,石达开、曾仕和、黄再忠三人在成都被凌迟处死。有文记载石达开:自绑至刑场,均神气湛然,无一毫畏缩态,其枭杰之气,见诸眉宇。
所随亲兵也随之就戮,皆大义凛然,没有退缩者。
翼王至死不知的是,赖裕新早在当年二月份,就被土司岭承恩在腊关顶用擂木滚石砸死。
南下贵州的李福猷听闻翼王在大渡河被抓后,东下,转战湖南广西等地。后,在广西怀集县属的石茔、坑尾等处战败。当年十月,逃至广东连州铁杭,敌追至,力竭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