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纱被风吹动着拂起,就如水波,荡起层层的涟漪。
如痴如醉。
面向窗的男子,背对着床榻,透过窗棂的月光照在他身上,勾勒出他的身影,笔直的脊背,微翘的臀,坚挺的腰腹,还有修长的双腿。
他弯下腰,拾起地上的衣衫,一件一件的穿。
榻上的女子紧紧的盯着他,可眼皮却越来越沉重,面前的事物也越来越模糊,到最后,就连那人的身形都看不清楚了,就只能看到朦朦胧胧的月光,在瞳孔中投下的一片巨大的光晕。
“月、天……”
贝齿用力咬住嘴唇,却喊不出来,只挤出两个模糊的字眼。
男子穿戴好了,缓缓的转过身来,看着她,视线中,那张脸变成了三重的影子,就在她的面前来回的晃,“月天……”
她想要伸出手,却已尽失了力气,全身酥酥软软,如醉了酒一般,只是头脑却还是清楚的,他给她下的只是一般的迷药,睡上几个时辰,自然就解开了。
“睡一觉。”他的手缓缓的覆下来,盖在她的脸上,那么轻,那么轻,像是安抚着顽皮孩子,修长而美丽的手指就像昙花的雪白花瓣一样,慢慢的绽放。
他抚摸着她的脸,透明的指腹轻柔的碰触她娇美的唇瓣。
恋恋不舍。
可他却缓缓撩起了唇角,扯出一抹淡然的笑。
“忘了我。”
他的手指离开,还带着她唇瓣的炙热,他撇开脸,头也不回的离开。
他是去死了。
他是打定主意要去死了……就像那个时候,她算计好一切,安排好一切,也用一剂迷药将他迷昏了,独自赴死!
而他现在是趁机以牙还牙,打击报复!
他是记恨当初她的所作所为!
他是记恨她的……所以……所以——
才要丢下她,可……
可……
在她已经放下了一切,要跟他同生共死的时候,在她已经打定主意,要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怎么可以丢下她……他怎么能……不要她?
这个……混蛋!
混蛋月天!
她挣扎着……挣扎着爬下床,手脚并用,死死的抓住床栏,透明的指甲扎进粗糙的木柱里,殷红的血就从咬破了的唇瓣流出来。
“难道……你就不知道,死在你的手里,与活在没有你的世界相比,也不失为一件幸福的事!”
她用尽全力的嘶吼出最后的一句话。
可那脚步却只迟疑了片刻。
就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他离去的脚步声再度响起。
那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都踩在了她的心底。
踩出一个脚印,又一个脚印,都是鲜血淋漓。
【天儿,来。】
含着浅笑的桃花眼,温柔的注视着他,挽起唇角,那只纤纤素手,便朝着小小的他伸过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子扑进女子胸怀,压在柔软胸脯上的脸移出来,睁得大大的凤眼好奇的盯着女子手中的物什。
盈盈素手轻轻的拉扯着,女子就着光,环抱着他,出神的看着手里的画轴。
他侧着脸,只能看到一片的嫣红,不知道是什么画轴。
【娘亲,这画的是什么?】
粉嫩的小手轻轻一扯,将那卷轴拉到面前——
竟是一片桃花林,嫣红粉嫩,一个白衣女子站在树下,身姿窈窕,身前脚下,尽是一片落瑛缤纷。
【娘亲,这是哪里?】
诧异于那一片一片姹紫嫣红的桃花,他歪着脑袋看着一身白衣,安静温柔的女子。
纯美的唇线扯了扯,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他额角的碎发,低低的吐出三个字。
【桃花源。】
温婉又向往的神情一下子触动了孩子的心,他憧憬的看着那画轴,急切追问,【桃花源?娘亲,桃花源是哪里?】
【桃花源……】女子微微的挑了挑眉,像是陷入了沉思,【是一个远离战火,安静,温暖……又幸福的地方。】
他愣了愣,拽着女子衣襟的手稍稍松了松,然后猛然抬头,落寞的开口,【娘亲,这个世间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吗?真的有桃花源?】
【应该是有的吧。】
女子重又侧了脸,目光落在手里的画轴上,淡淡开口。
【应该?】
他不甘心,皱着眉头追问,【那地方娘亲还没有寻着吗?】
然而,他却等不及女子回答,就又扯开了唇瓣,肆意笑道。
【娘亲若喜欢,天儿命人照着样给娘亲造一个桃花源,种上千万株桃树,入了春,姹紫嫣红的一片,娘亲就站在树下,也跟这画里的女子一样,尽是落瑛缤纷!不……娘亲一定比这画里的人还好看!】说着,他一挥手,华丽衣袖高高的扬起,美如女孩子的脸上带着明艳的笑,心存着月示最受宠的三皇子的一身骄傲。
谁想女子却淡笑着摇了摇头,将他抱起来放在膝盖上,【天儿,你记着,能造出来的就不是桃花源了。】
看着娘亲的脸一下子变得严肃,他也不禁敛了笑,认认真真的听。
【桃花源是在你自己的心里边呢。跟你爱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无论在哪里,无论多么短暂,都是找到了属于你的桃花源。娘亲已经寻着了,你,以后也要寻着。】
风呼啸的吹着,愈是往北走,就愈是冷。
他一人一骑,裹着厚重的黑狐大氅,在月下孤独的狂奔。
他怕走的晚了,赶不上那场巅峰之战,他也怕她的迷离绯眸驱赶走他的理智,让他走不了,所以他逃也似的,狼狈的离开了。
乌云遮住了月色,没了月色,他的身后也没了那抹色彩浓重的影子。
这会儿,是彻头彻尾的一个人了。
他仰头,看一眼仍在他头顶上盘旋的鹞鹰,盛怒中挥手,扯下了斗篷,露出一张狰狞的脸。
可那鹞子却不怕他。似乎是跟着她久了,它的性格跟她很像,从来都是对着干。不管他怎么甩鞭子,怎么吼,它就不依不挠的跟着他,脚上还系着那张用血写出的布条。
“你……该去哪里?!”
终于,哑了声音。
终于,握紧了拳头。
终于,勒住了马。
就仰头与那只鹞子对视——
好像仍然是多少年前的那个执拗桀骜狂妄的少年郎。
分明是孤单的,却又不肯承认。
一人一鹰一马,就在别人的地盘上横行。
他却又笑了。
控制不住的大笑,而那只鹞子却听话的落下来了,巨大的爪子压在骏马头顶。
侧着脸,藏着锋利的喙,温柔的蹭着他的胸口。
“连你也觉得……我的心太狠了么?”
喃喃着,却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只是眨眼的一功夫,滚烫的液体就如同喷泉一样从他手指之间的缝隙中涌出来。
他大哭着,捂住自己的脸,泪水却全都吞进肚子里。
仿佛就看见了那个白衣女子,从殿堂上的台阶上滚下来,一身的白衣都被鲜血染尽,却仍然执拗着唤着。
【天儿……天儿……】
即使已经陷入死亡,却还在唤,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把三皇子带走!】
高高在上的帝王怒吼,脸上,眼中,纠结着的眉头,填充的是暴怒,是慌乱,亦是掩饰不住的惊恐……与追悔莫及的悔恨。
【原谅他……原谅——】
根本就是没有说出的话语,却游荡在他的耳畔,仿佛,那话音,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与安静,轻轻的,缓缓的,从那徒劳蠕动着的柔软嘴唇中吐出来。
那口型,分明是说,原谅他……那涣散的眼神,分明是再说,我早已经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可是,那身血衣,却又在多少个残缺不全的日日夜夜中,拼命的折磨着他!拼命的,将他推进深渊,一遍一遍的,践踏着他的心。
“不能给予,明明不能给予她!为什么还要囚禁她,把她囚禁在属于你的桃花源!?”
“难道让她死在你的手里,就真的……真的……不会比现在还要痛苦么?就真的……可以感觉到满足么”
“还是……这囚禁只是你自己的自私表现?!”
“还是,这强迫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可捧着画卷的女子却绽出美丽的笑颜……
那把他放在膝盖上,讲述着桃花源时候的温柔眉眼,分明,分明是在说着她的心甘情愿。
【桃花源是在你自己的心里边呢。跟你爱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无论在哪里,无论多么短暂,都是找到了属于你的桃花源。娘亲已经寻着了,你,以后也要寻着。】
你,以后也要寻着。
要跟爱的人在一起。
无论在哪里,无论多么短暂,都是找到了属于你的桃花源。
“难道……你就不知道,死在你的手里,与活在没有你的世界相比,也不失为一件幸福的事!”
终于终于,那白衣女子的温柔笑靥,与绯眸少女的脸重叠在一起。
那执拗,那温柔,那褪尽铅华的****爱恋,全部……全部都浮现出来——
她每一次哭泣,她每一次憎恨,她每一次在榻上的娇吟,还有她义正严明的质问,还有她毫不犹豫就射向他的白羽长箭……
永别了,月天。
那话语是那么的无情,那眼神是那么的犀利。
这才是她啊,这才是她,寡情又固执!
却为什么,能在“他”入棺敛葬时候,断发……落泪……
却为什么,会不暇思索就一脚踏入那明明白白的圈套,还要投入那个虚假的怀抱,还要在迷梦之中辗转,缠绵……
却为什么,在知道他还活着的时候,一个人不知死活的驱马穷追不舍,就只为投入他的怀抱……
取出深藏在怀中的断发,贴在唇下,殷红的线,化成细密的情思,将那青丝一圈一圈的缠绕……
然后,一把扯下鹞鹰脚上的碎布,扔在地上。
驱马。
回转。
在一切都来得及之前。
不需要假意人手。
不要轩辕寂,不要东皇珏,更不要阳兮风代劳!
他要将她揽入怀抱。
再也不松开——
哪怕死……
那就陪她。
不过是先一脚,后一脚。
就让她侧身躺在他的怀里,他们一起,一起下黄泉。
只有他,才是配得上她的人。
这一身的罪孽,门当户对的。正好。
房门口,一身劲装湛蓝湛蓝。
并腿靠着墙,抱着剑,只这么站着,就显出一国世子的良好教养。
跟他的俊朗眉眼一样,他举手投足,都有军人的利落与刚强。
东皇珏挑眉看他,二话不说,拔剑相向。
那剑光,让人觉得眼花缭乱,就这么披头盖脸的砸下来,闪无可闪!
他不躲。
亦不拔剑,就任由他刺。
掀下来的斗篷,露出那张触目惊心的脸,一副心甘情愿。
“月、天!”
东皇珏见他不躲也不迎,气的一咬牙,剑尖便侧着他的胸口擦过去,就用剑柄狠狠的戳上他胸口,“这一剑是替明惜刺的!你就这么藏着,让她整天活不活死不死的,你还是男人吗!”
姣好的唇线缓缓拉紧,却扯出一抹感激的笑。
“她不管不顾就驱马上山,你便想也不想立即去追,我的信根本没发你便来了,可见这份情意深重,这么多年,能有你这个兄弟,我替明惜谢谢你。”
“你!”俊脸笼着一层愠怒,东皇珏抬肘,剑柄就又一次戳上他胸口,可这一次却是虚招,不疼不痒的一笔带过,侧开了脸,不看他,皱着眉弱不经心的哼道,“月天,你现在才像个男人了!”
“承蒙兄弟看得起。”他挽起唇角,深深的吐出一口气,风流贵公子一般,微笑着作答。
东皇珏却一怔,讪讪的退开,站在一旁,解释道,“我是说你的脸,很……有男人味——”可说到一半,又意识到自己话里藏着的连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敌意,怔了怔,可月天却理解似的拍了拍他的肩,伸手拉住了门柄。
“里面那关你可不好过。”
东皇珏握住他手臂,轻轻的开口,“谁叫明惜,是那么让人难以割舍的人……不过败在你的手上,我心甘情愿。”
月天没有说话,轻轻推开门。
轩辕寂面无表情,站在他面前。
这场景,在他意料之中,却又出乎他的意料。
毕竟他受的伤,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让他重新站起来的,可现在——
他不仅站在他的面前,他还是一个劲敌。
一个不可忽略,不可轻视,不可不放在心中去衡量的男人。
他与她一起度过了十年。
整整十年的光阴,她都是在为他谋算着。
若说在她心中的重要程度,他们恐怕……不相上下!
思量着,凤眸之中便显出几分清明。
而轩辕寂的冷眸之中,却只有隐隐的倔强。
轩辕寂本就是寡言的人。
月天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两双眼睛睁得跟铜铃一般大,僵持着瞪着对方。
如果是从前的月天,他哪里会做这样的事,他早已捂着嘴妩媚的偷笑了。讽刺之话更是想也不想就会脱口,可现在,摆在面前的是一场对决,公开的,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对决。
不是儿戏,就是儿戏,他们也互不退让。
“你说,暂时。”轩辕寂握着拳,冷冷的看着他,“我把她交给了你,可你呢,就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你果然只是暂时!”
“我要永远。”
月天垂下眼眸,再抬起来时候,眼中已多了几分不容违背的坚定。
“永远。”
他低低的开口,声音沉闷,而嘶哑。
“拔剑吧。”
撩起唇角,月天看着轩辕寂,“你的一切,我的一切,她的一切,我知道,她曾教你用剑留住你想要的。”
轩辕寂却怔了怔,握成拳头的手抖了抖,却慢慢的,松开——
“她不吃甜食,却不懂拒绝。她下雨的时候开窗,总害风寒。她怕冷,总是手脚冰凉。她爱极了白衣,眼里容不得一点污秽。可你走之后——她不会哭,却为你落泪。她看也不看白衣,只穿绯色。她天天洗脚,每天要洗好多遍,出神的时候,就盯着自己的脚看——她教我用剑留住我想要的,留住一切,可我……却唯独留不住她——我不跟你拔剑,月天!我今天不跟你拔剑!但是——你——要亲口告诉我,你不会再放弃她,不会!”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之中,有什么在流动着,隐忍,也有倔强。
月天直视着他的双眸,一字一顿的开口,“我不会。”
“我永远也不会放弃她。”
轩辕寂看着他,忽而扯起了唇角,笑似的,转身,仰起头,拼命的望着窗外的天际,忍着眼眶里的什么,一步一步的向外走。
桀骜的背影显得那么孤单,像只受伤的兽,却倔强又执拗,无论伤的多重都要保持着骄傲离开。
“月天,如果有一天她死在你的手上,那你一定会死在我的手上。”
他仰着头,好像望着天一样,望着天花板,一字一顿的开口。
“你不会有这个机会的。”开启唇瓣,月天轻轻的开口,低低的声音惊扰了落寞的背影。
“还有,她以前……常常握着手腕——”
轩辕寂怔了怔,没有说话,右手绕过锁骨,死命的按着左肩,然后一步一步,继续迈开离去的脚步。依旧仰着头。
那孤单的脚步声一直消失在门外的简陋长廊。
然后,就猛地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好像什么重物冷不丁儿摔在地上。
月天闭上眼,缓缓的吐出一口气,可他的眼前,就仿佛看到那个少年离去的背影。
孤单。落寞。
哪怕流着泪,也不回头。
再睁开眼睛,就看到面前的女子。
怔怔睁开的双眼中,充满了迷茫。
她醒着。
她刚刚就已经醒了——
他一步上前,将她揽在怀里。
无滚烫的泪水就湿了他的胸口。
海浪一般,翻滚着,席卷而来。
【她不会哭,却为你落泪。】
落泪……
他叹了一口气,再度将她抱紧。
“哭吧,明惜。大声一点,全都哭出来。”
【焱希,用剑留住你想要的。】
【可是,如果我的剑留不住怎么办?】
【那也不能哭!】
气急败坏的甩上一个耳光,少女的嘴唇咬得发白。
男孩眼眶中的泪却颤了颤,一低头就落下滚烫的几滴,砸在地板上,湿了地毯。
【我不哭。】
【我没哭!】
【我……】
他执拗的开口,一遍一遍的说着,可那个少女却面无表情,只是终于,在他说着说着又落下泪的时候,她冷不丁吐出一句话。
【看天罢。】
他怔了怔,少女却转身离开。
【如果想哭,那就仰头看着天吧。那样,原本想要流出的泪,就不会再流出来了。】
男孩看着少女离开的身影,用手背擦着眼眶中的泪,然后仰头,望着天。
可是——
如果,有一天,我连天都看不到了,那该怎么办?
那就……
离开吧?
他突然在心里告诉自己。
那就,头也不回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