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也不过是……好端端的你又……”蓝昊烨温温启音,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唇边的笑意终究还是一点点隐去了,“你若不愿意,朕也不会强求。”话说到后来,话已变得可有可无,好象来他自己也不确定还有没有说下去的必要了。
“皇上,的确是一番好意,兄弟相争到你与他这样的地步,也实属不易了,是不是?”安心月轻叹,眉宇间终究还是掠过了点点无奈,“已经到了这样鱼死网破的境地,为何还是非要他身败名裂才会心甘呢?”
蓝昊烨讥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安心月摇摇头。出其不意地拿过刚才被蓝昊烨拿在手中把玩的那个杯子,这是个上等的玉杯,玉色醇厚,本该不见一点瑕疵,但拿近了放在眼前打量,却隐约可见一条细缝。
虽只是那么极细极细的一处,也是一种不能忽视的存在。
“要我修书一封,便可彻底落实了他的种种‘不堪’罪状,再加上他之前在肃城一事上的狠辣,那他七王爷一世的英名可算是彻底毁了,不但如此,只怕还要落下一身龌龊。”安心月一向淡然的声线,此刻竟异常清亮婉转了起来,“皇上心中可是这样盘算?可见你对他的恨真当是深啊,这一盘棋,你和他下了这么久,人人都以为你们争的是这锦绣河山,谁又能真正猜到这个中的奥妙?”
“你不就是其中之一?”蓝昊烨一挑眉,眼中隐现的心绪变得更加复杂,也更隐晦了,但他的语调一转,没有了之前的剑拔弩张,“真是难得,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吓,又是现下这样的景况,你的心怎么好象反而越发透亮了起来了?”
一场惊吓?难道紫烟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落到了他的嘴里,只不过是这区区四个字?安心月心里又一次掀起波澜,抬眼,她脸上平静如常。
“皇上这样步步为营,有没有想过只要落错一子,就会满盘皆输?”
“这句话,你该去问他。”
“是啊。”安心月眉梢的笑意如暮冬积聚在枝头的那一点残雪,本来就只余下苍白和无力。在这炎炎的艳阳之下似乎还多出了那么一层明显的讽刺意味来。安心月的脸上始终还是带着笑容,“谁又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么盘算的?”
“以你这般细腻的心思,就是不知道,猜——也能猜出个八九分来。”还没等安心月出言反驳,蓝昊烨已道:“我现在真是好奇,你到底还知道了些什么。”
他的语气平静得竟似一汪死水,字里行间时不时流露出一点恳切和请求的味道。他这样的态度让安心月自然心生防备,又偏偏不知该对这个男子戒备些什么才妥帖。
“明夏兵临城下,如此大好的时机,以奴国的勃勃野心,他们就算不想坐收渔人之利,怎可能连想分一杯羹的心思都不曾动过?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奴国已经和你达成了某种共识。”
“何以见得他们不是和将离结成了同盟?”
“因为你败得太一塌糊涂了,如果你真的这么不堪一击,你们这场较量早就应该分出胜负了,你又怎么会这么气定神闲?”安心月的眉头拢得更紧了,“其实你们骨子里真的很像。”
“像?!”蓝昊烨的目光开始变得晦暗不明起来,“你竟然说我和他像?这恐怕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了。”
他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并不是那种特别张扬和放肆的笑声,却生生地震得安心月的耳膜一阵一阵地发麻。
蓝昊烨收敛了许久的情绪好象一下子如山洪一般喷薄而出,往日的儒雅风度忽然之间变成了一种可笑的伪装,如枯叶般片片凋零:“我怎么可能会像蓝家的人,怎么可能?”
“你不觉得一个人活在仇恨里,太辛苦,也太累了吗?”安心月踟躇了良久,还是轻轻开了口。
明明知道有些秘密,只能是秘密,有些伤口,也永远只能是伤口。是秘密就应该永远被埋葬在最阴暗的角落,是伤口就会连愈合成为伤疤的机会也被毫不留情地剥夺。
“看来,朕真的是太小看你了。”蓝昊烨渐渐止住了笑,“他还是真的什么都不瞒你呀。”
积聚在他眼里的恨意是那么深刻,那么浓烈,浓烈得让安心月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潜伏在他心里的杀机。
“你知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些秘密只有死人才有资格知道?”
“比如当今的圣上并不是皇室的血脉?”安心月毫不在意地笑了,仿佛她正在说的是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而且,他身上似乎还背负着血海深仇?”
安心月脸上的表情变得生动了起来,是谁说过的,聪明的女人小命注定不会太长。呵,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还有这种要命的天赋,可偏偏这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总喜欢自己窜到她的眼前来。
“他什么都没有说过,不过我倒是想起墨香曾经和我说过一个故事,不知道她有没有和皇上提过?”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不过我始终觉得她这个故事破绽太多,而且似乎这个故事还没有完。”
蓝昊烨削薄的唇边多了一丝冷酷,“朕从来不知道,原来你对一个故事还有这么多的研究,看来这一定是一个相当动人的故事了。”
“是不是动人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那个故事真正的结局的确是有些让人牵肠挂肚。”她在他的冷漠中看见了排山倒海的愤怒与悲伤,“你难道不觉得这个故事究竟是悲剧还是喜剧,都只在你的一念之间吗?”
“一念之间?”蓝昊烨眸中的悲伤逐渐淡去,愤恨的光芒让他的眼神再一次变得凌厉了起来,“杀父夺母之恨,只要一念之间就能放下吗?”
他声音里那种阴冷至极的味道,好象能将周围的一切都冰封,安心月情不自禁地战栗了一下,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去触碰这个秘密是一个多么不明智的举动。
休眠再久的火山,终是会有爆发的那一天!
所以,她怎么会是个聪明的女人?
“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故事的结局,那就成全你吧。”蓝昊烨沙哑而紧绷的声线仿佛是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掐住了安心月的咽喉。
她下意识想开口,想摆脱这种感觉,但终究是什么也没有做。
“我的爹,他本该贵为王爷,这个江山都是我爹为那个昏君打下来的,但倒头来,他却只落得个遗臭万年的下场,我现在这么做,只不过是拿回他们蓝家欠我们的东西罢了,这都是他们欠我的,欠我的!”
“你爹,还有两位将军,他们当年都是自愿的,你现在这么做,根本是有悖于他们当年的一番苦心。”看到蓝昊烨眼中的伤痛又一次蔓延,看到他眼中竟多了点点血丝,安心月的心也酸涩了起来,声音里多了怜悯和同情,“如果知道为有今天这样的局面,最心痛的人就是你爹。”
安心月看着她面前这个完全被仇恨之火燃烧着的男子,轻叹一声,“今时今日的你,不可能不明白,作为一个皇帝,一个高高在上的君王,有太多的事情,是他们不愿意去做,却又不得不做的。更何况,先皇毕竟还是尽力保住了他们三人的血脉,如果他当初真的赶尽杀绝,只怕你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他虽然杀了你的父亲,却待你如同己出,连这江山他不是也……他并没有欠你什么。”
蓝昊烨看安心月,他脸上的表情静止了半秒,然后,他肆无忌惮地大笑了起来,好象她刚才说了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一般,他的笑声里是无尽地绝望。
铺天盖地,好象可以吞没一切。
笑够了,他才看着安心月一字一顿地说,“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以为什么?以为我报错仇了?以为我是这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你……”
“是,我爹他们都是自愿的,他们三人打下这大好河山的同时就已经注定了会有这样的结局,他们不死天启的百姓永远不可能有太平的日子过,只要他们活着,那些败在他们手下的人,永远不可能真正臣服,战火就永不能平息。最重要的,江山已定,一个君王也不可能需要他们这样的臣子存在了。所以为了社稷,为了百姓,也为了不玷污那个昏君的名声,他们甘愿演了这样一场戏,甘愿让自己遗臭万年。”
“你既然知道,就更不该让仇恨蒙蔽了自己的心志!”
“哈哈哈哈,是吗?”蓝昊烨像一只疯狂的野兽一样低吼了一声,“当初,当初他就是用这样冠冕堂皇,可笑至极的理由,骗得我爹他们为他送了明,然后——却强占了我娘!”
“什……么……”安心月完全楞住了。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猜到了开头,也猜到了过程,但到了最后,这个故事还是出乎了她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