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在美军攻占平壤的同一天——十月十九日的傍晚,中国人民志愿军分三路跨过鸭绿江,秘密开赴朝鲜前线。
第四十军和第三十九军主力及炮兵第一师从安东渡过鸭绿江。
第三十九军一一七师、炮兵第二师和高炮团从长甸河口渡过鸭绿江。
第三十八军、四十二军和炮兵第八师从集安渡过鸭绿江。
所有渡江部队均按毛泽东的电令,为严格保守秘密,从每日黄昏开始至翌晨四时停止,天亮以前隐蔽完毕。
连日来,夜幕垂落后,鸭绿江各个渡口桥梁上快速行进着渡江部队,汽车、火炮牵引车、坦克和高炮轰隆隆驶过。天亮前,渡江部队都已隐蔽在山林中,不露痕迹;入夜,部队开拔,奔赴即将厮杀的战场。
麦克阿瑟占领了平壤,命令部队快速向中朝边境推进。西线由美第八集团军和南朝鲜第二军及一个空降兵团,由平壤、沙里院地区沿京义铁路直逼鸭绿江,东线由美第十军和南朝鲜第一军由元山、咸兴地区分别向江界、惠山及图们江进攻。企图在严冬大雪降临前,逼近到中朝边境,抢占要点,堵住朝鲜人民军的退路,一举消灭人民军,摧毁朝鲜的人民政权,占领全朝鲜。然而,就在美军东西两线部队各自争先恐后地涌向中朝边境的时候,我志愿军大部队已经埋伏在鸭绿江南岸的崇山峻岭中了。
残秋的寒风挟裹着枯枝败叶在鸭绿江的波涛上疾驰。夜幕降临在安东。一幢幢建筑物和民房的玻璃窗上都贴了防震的十字纸条,灯光从这些窗口映出,眨动着昏黄的眼睛,似乎在流露着临战前的不安。
一辆吉普车从辽东军区院里开出,趁夜幕南行,驶上鸭绿江大桥。彭德怀坐在吉普车上,注视着桥上正急速向南前进的部队。
这些士兵们肩着枪、背着平粮袋和子弹袋,一个跟一个,大步向南,奔上朝鲜战场。没有喧哗,没有怪话,动作迅速而步调一致,每一张或纯朴或机智的脸上,都透出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彭德怀熟悉这些战士,他们绝大多数是农民出身,为了打倒地主老财才参加革命扛起了枪。他在井冈山、在延安、在西北,都熟识这些战士,为了打白狗子、打日本鬼子,为了推翻蒋家王朝、建立新中国,他们英勇作战、不畏牺牲……今天,当新生的祖国面临战争威胁的时候,他们毫不犹豫地跨过了鸭绿江。
彭德怀太熟悉这些战士了,他知道,这些战士是人民的子弟、是人民的精华,他们体现着人民的意志……面对危险和牺牲,他们是不知道畏惧和后退的。然而正因为如此,作为志愿军的司令员——最高军事指挥官,他深感自己有责任爱护他们,率领他们战胜敌人而减少无谓的伤亡。
但是,面对武装到牙齿的敌人,面对美军的飞机、大炮和坦克,他能做到这一点吗?说真的,彭德怀心里并没把握,不过他反反复复地叮咛自己:一定……一定……
在江西五次反“围剿”的时候,共产国际的代表李德控制了军事指挥权,排斥了毛泽东对军队的指挥,操纵博古对红军实行脱离实际的瞎指挥,让红军与为数众多的白军拼主力,打阵地战,使红军战士大批死伤。当时任红三军团总指挥的彭德怀在李德到现场催促三军团强攻敌阵时,和李德大吵起来,甚至骂他:“崽卖爷田,不知心痛!”是呀,红军的队伍是一点点发展壮大起来的,任何不知保护革命力量的做法都是犯罪!一九三六年毛泽东让彭德怀率军东渡黄河,开辟敌后抗日根据地时,彭德怀让毛泽东绝对保证部队过黄河后,万一站不住脚能够顺利撤回陕北,毛泽东不下这个保证,彭德怀还是担心部队遭遇全军覆灭的后果。当然,此次他率军过鸭绿江情况已大不相同了,有新中国政权的保证,他绝对可以无后顾之忧,他甚至已和毛泽东考虑到不利的结果,做好了一旦顶不住便撤回鸭绿江以北的准备。但是,既然出兵,就要千方百计地争取胜利,而首要的就是初战必胜,稳定朝鲜战局,鼓舞人心。
自从彭德怀由沈阳乘火车到安东后,他已两次接毛泽东急电回京。第一次回京,中央再次开会,研究在没有苏联空军配合的情况下,出不出兵以及出兵后的作战问题。中央很快又做出决定,必须抢在美军占领全朝鲜以前出动,以便使志愿军在朝鲜占领一块地盘。毛泽东和彭德怀商量的结果是令志愿军十月十九日开始渡江,在平壤、元山铁路线以北和德川、宁远公路线以南构筑两道至三道防御阵线。如敌来攻则在阵地前面分割歼灭之,如平壤美军和元山伪军两路来攻,则先打伪军较薄弱一路。在六个月内如敌固守平壤、元山不出,则我军先不去打平壤、元山,等我军装备、训练完毕,空中和地面对敌均具有压倒性的优势条件之后,再去攻击平壤、元山等处。当时,毛泽东将这个计划发电报告知在莫斯科的周恩来,并请周转告斯大林。然而,当彭德怀由北京回到安东后,朝鲜战局已发生很大变化,敌人进攻速度很快,丝毫没有要停止在平壤和元山的迹象,为此毛泽东十八日又电令彭德怀回京,商谈可适机改变原以防御为主的作战计划,如果敌人分兵冒进,使我不可能先敌到达原定的防御地域,那么,则可以适时打运动战,利用我军出现的突然性,分割包围敌人,争取初战的胜利。
就在最后这次离京前,毛泽东设便宴招待彭德怀,为他出国送行。江青因事外出,作陪的只有一个人——毛泽东的长子毛岸英。
席间,毛泽东指着毛岸英对彭德怀说:“我这个儿子不想在工厂干了,他想跟你去打仗,他要我批准,我没得这个权力,你是司令员,你看要不要收他这个兵?”
彭德怀当时一愣,说:“去朝鲜有危险哟,美国飞机到处轰炸,你还是在后方吧,搞好建设也是抗美援朝嘛!”
毛岸英一见彭德怀这样说,有些着急:“彭叔叔,你让我去吧!我在苏联的时候,当过兵,参加过跟德国鬼子作战,大反攻,一直攻到柏林!”
彭德怀转向毛泽东,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似乎在问:这个事还得你亲自做决定呀!你是同意呢还是不同意?
毛泽东明白了彭德怀的意思,笑着说:“我替岸英向你求个情……”
“那好嘛!”彭德怀爽朗地说,“我收下你……不过。你要听从我的安排。”
“行,干什么都行,只要能上前线!”毛岸英高兴地回答。
“你不是会俄语吗?你就留在我的司令部当翻译吧,将来少不了和苏联方面打交道。”彭德怀说。
头一次和美国人作战,国内崇美、恐美的人不少,而毛泽东决定把儿子送上前线,这本身就是一种大无畏的姿态。但是,彭德怀深知毛泽东对毛岸英的喜爱,这是毛泽东和杨开慧结发夫妻的长子呀……应该把岸英留在指挥机关,留在自己身边。
“那么,我这酒……”毛泽东举起酒杯说,“是为你们两个人饯行喽!还是用一句老话吧,祝你们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彭德怀喝下了那杯酒……
吉普车缓缓地驶过了鸭绿江桥。之后,顺大路折向东南。当车子将拐入岔路,离开鸭绿江边时,彭德怀吩咐司机停车。
车子停在路边,彭德怀走下车,来到路边,隔着鸭绿江,向灯火闪烁的安东眺望。而一江之隔的朝鲜新义州,则黑影幢幢,一团漆黑。
有生以来,彭德怀从未离开过祖国的土地,尽管他的脚步随着部队的转战几乎踏遍了大江南北,然而出国对于他还是第一回,尤其他是带兵出国打仗,而不是率代表团访问……
寒风在附近坡上的林子里呼啸,江水在暗淡的星光下打着旋子奔流。鸭绿江对岸的千里沃野已沉入宁静的夜色,祖国的人民将要度过一个宁静的夜晚——志愿军出国作战的消息还没有公开发布,一切都在秘密而积极地进行,只做不说……那么,当有一天终于要说的时候,但愿让人民知道的是志愿军战胜了美帝国主义军队的消息,而不是损兵折将,败退回国……
几个负责电台操作的机要人员劝彭总上车尽快赶路,以免遇到敌机轰炸,彭德怀向鸭绿江对岸望了最后一眼,转过了身。
“喂。那边是什么人?干什么的!”一声严厉的喝问从山坡上传来。
没等彭德怀跨上吉普车,就见两个持枪的战士飞奔过来。一个机要参谋上前,告诉他们,是谁在这里。两个战士看到吉普车,知道是我方的首长,便不再多问了。
彭德怀在吉普车前向那两个战士招手道:“过来过来,你们是哪个部队的?”
“报告首长!”两个战士走过来,敬礼,“我们是高炮团的,在站岗,遇到美国飞机来,就发警报,鸣枪!”
彭德怀拍着一个战士的肩膀说:“好,你们要保护好鸭绿江大桥,不让美国飞机炸了,我们的大部队还要从这里过江呢!”
“是!首长,坚决完成任务!”
“怎么样,你们是哪年的兵?”
“我是新兵,打锦州时候参的军,”一个年轻战士说,“他是老兵了,是抗日的三八式!”
“噢,打过日本鬼子?”彭德怀问那个稍老些的兵,“这回跟美国鬼子打,害怕吗?”
“不怕,”那个老兵操着一口山东腔说,“不管是小日本还是老美,打它个驴操的!”
“哈哈哈……”彭德怀仰天大笑,拍着那个战士的肩膀说,“好,就打它个驴操的!”
彭德怀上了吉普车。两个战士说:“首长,要注意防空,小心美国飞机!”
“不怕!”彭德怀说罢,关上了车门。
吉普车箭一般地驶入了朝鲜的暗夜之中。
二
在大洞,彭德怀一眼看见金日成笑着迎上前来,他顿时感到一种钦佩之情,这位朝鲜人民领袖的神情表明了一种革命者的坚毅和乐观,环境虽然极为恶劣,形势危及着政权的存亡,然而从这位领袖的脸上可以看出:朝鲜人民及其军队没有被压垮,更谈不上屈服。
“你好,金日成同志,毛泽东主席让我代他向你问好!”彭德怀热情地说。
“你就是彭德怀呀,好!好!”金日成操着一口东北话说,“我可是久仰你的大名了!”
不知道为什么,金日成的中国话使彭德怀顿时产生一种亲切感。他知道,抗日战争时期,金日成曾在我国东北吉林、通化一带率领抗日联军一部与日寇展开过长期的游击战争。那时候,他自己是八路军的副总司令,对东北抗日联军艰苦卓绝的斗争也时常耳闻,虽然杨靖宇率领的抗联屡次未能打通与华北抗日部队的联络,长期陷于孤军奋战,然而杨靖宇、李兆麟和金日成的名字他早已熟知。现在,当他见到金日成,并且可以不用翻译立即开始了热烈的交谈,亲切感油然而生——是呀。中朝两国军队是名副其实的战友,老战友重逢当然令人高兴!
昨天深夜,彭德怀一行赶到大榆洞。志愿军司令部打前站的同志已经安排好了房屋,等候彭德怀和志司机关的到来。
今早起来后,彭德怀匆匆吃了点东西,便带几个人由朝鲜方面的联络员引路,来到大榆洞南边不远的一个名叫大洞的小村。
他们先找到村旁山脚下的一栋草房——中国驻朝鲜大使馆的同志住在这里。驻朝鲜大使馆参赞柴军武正在迎候彭德怀,一见彭德怀来了,这位年轻的参赞慌了神,连连说:“彭总来了,彭总来了……我正要去接你,怎么这么早就到了?哎呀彭总,早就盼你到了,这下朝鲜有救了,真危险啦!”
“金日成同志在哪儿?”彭德怀问。
“离这儿不远,一会儿朝鲜外务相朴宪永来接你过去。”柴军武回答,一边请彭德怀在屋里仅有的一把木凳上坐。
“噢,那就等一会儿。”彭德怀坐下,抬起手臂,看了看袖口磨破而抽线的地方,笑着问柴军武,“你看我这副样子去见金日成不太好吧?你有剪刀没有?”
柴军武没有剪刀,只有一把剪指甲的小剪。
“这个也行。”彭德怀接过那把小指甲剪,一点一点将自己袖口破烂的地方剪齐,边剪边问柴军武,“你是什么时候到朝鲜来的?”
“我是八月中旬随驻朝大使倪志亮一道来平壤的。仁川登陆后,十月初,敌人越过三八线,我们只好撤离了平壤,到了德川。倪志亮大使因病回国了,由我负责使馆工作,算是临时代办吧……昨天,敌人逼近德川,我们不得不从德川转移到这里,朝鲜外务相朴宪永也一道来了……”
说话间,彭德怀已将两只袖口磨开线的地方都剪平了,他把指甲剪还给柴军武,抬起胳膊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得意地说:“嗨,这个办法好,又像新衣服一样喽!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嘛!”
……彭德怀隔着一张桌子,坐在金日成的对面,在座的还有的朴宪永和柴军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