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几辆沾满尘埃的吉普车经过一夜的长途奔驰,停在德川通往平壤之间的一个火车小站上。车停后,从车上陆续下来一些志愿军首长,他们是彭德怀、邓华和洪学智等人。
寒冬的北风飕飕地席卷着他们的裤脚,他们看见这个名叫玉泉的小站已被敌机炸得稀烂,铁轨像拧麻花儿一样扭曲着,站台票房化为一片瓦砾,青烟在未燃尽的废墟和断树上冉冉飘升——一派劫后的凄凉。
随着第二次战役我军的胜利,战线已推至三八线附近,平壤已为我军收复,敌人仓皇溃退到三八线以南构筑防御阵地,战线向南延伸,志愿军司令部的位置也必须向前移动。因此,彭德怀命作战处长丁甘如率人去勘察地形,选择志愿军司令部驻地。
但是,丁甘如等人勘察了彭总提出的几个地点,都觉得不太安全。彭德怀等得不耐烦了,指示他们就在玉泉安营扎寨。不等打前战的人将准备工作做好,彭德怀就坐上吉普车从大榆洞向南出发了。
彭总等首长突然而至,让丁甘如等人慌了手脚,他们圈住彭总等人,向首长介绍玉泉站的情况,说这里地势较为平旷,易为敌机骚扰,只有离车站二百多米远有一条铁路隧道,可以当作总部首长办公以及作战、机要部门办公用地,但其他部门和直属单位则必须分散到附近的山村里,离隧道距离较远,不太方便……关键是隧道不太安全,总部人从隧道口出出进进,易为敌机发现遭到轰炸,一旦出了意外损失太大。
“无论如何要保证首长的安全呀……”丁甘如焦虑地说。
“你怎么这样犹豫?这里不行,那里不行,我彭德怀死了,不要你负责!”彭德怀火了。
“彭总,你的安全不是你个人的问题!”丁甘如直言道,“毛主席有过来电指示,要注意你的安全!”
这时,邓华和洪学智在彭德怀身后向丁甘如示意,要他不要再说,免得惹怒彭德怀。
丁甘如住了口,一脸委屈状。
“机关和电台都安置好了吗?”彭德怀脸色缓和了。
“我们正在安排……”
“要抓紧!先把地图给我挂起来!”彭德怀看了看手表,“七点钟以前要搞好!”
说罢,彭德怀迈动双腿,向附近一座山岗走去,邓华、洪学智跟在后边。
小山不高,不一会儿,彭德怀等人就登了上去。那时天色渐渐发白,山坡一侧的公路呈现出灰白的轮廓。后来天色大亮,彭德怀等人看见那公路上一路迤逦着敌人溃逃时丢弃的枪支和各种物资。
“大胜仗啊!”洪学智在山坡上踩了踩冻得发麻的脚说,“一仗歼敌三万六,其中美军二万四!收复了除襄阳以外三八线以北的全部地区!真他妈的痛快!”
“说实话,敌人一下子后撤二百多公里,这可是我意料之外的……”邓华掉头向南方眺望,似乎想追踪敌军溃逃的脚步。
“一将功成万骨枯……”彭德怀沉吟道,“还得说我们的战士英勇哟!功劳是他们的!”
“是呀,小米加步枪,打败了美国狼!”洪学智笑道,“靠的是勇敢不怕死的精神!”
“上个月高岗从沈阳来,说毛主席讲,志愿军打败了美军,靠的是一股气,美军不行,钢多气少……”彭德怀仰望东方天际叹道,“我们是气多钢少,若是气多钢也多,那可不得了!要是有飞机、坦克和足够的汽车,我看可以乘势追到南朝鲜去,扩展胜利成果。现在是靠两条腿,追不过美军的汽车轮子,他们跑得好快哟!”
“苏联驻朝大使史蒂科夫和金日成同志建议我们一鼓作气打到南朝鲜去,”邓华说,“他们不同意我军停止追击,停在三八线……唉,他们不了解我们的困难呀……”
“杀敌一万,自损三千,再打,总得要休整一下嘛!”洪学智说,“现在我们的运输线被敌人空军轰炸破坏得很厉害,入朝最初二十天就损失汽车六百多辆,到现在,整个志愿军只剩下二百六十辆汽车了,可美军两个步兵团就有二百多辆汽车……铁路又他妈的不通车!”
洪学智讲的是实情。鸭绿江以北至前川的铁路线不断遭敌轰炸,运来物资的车皮只能停在隧道里。北去的运送伤员的车皮出不去,南下的运送弹药物资的车皮上不来,在隧道里顶了牛。铁路线两侧卸下的物资堆积如山,可志愿军汽车太少又运不走,结果前线有的部队每天只吃一顿煮苞米或是稀粥,有的部队连续几天饿肚子,有的部队赤足,战士们只得剪毯子裹脚。尤其是东线九兵团情况更严重,由于入朝仓促,部队没换上冬装,战士们在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下穿着单衣饿着肚子作战,由于冻饿而减员的士兵每个军都高达万人以上。常常在向敌阵发起冲锋时,整连上百人冲着冲着就无声地扑倒在雪地上,冻饿而死……面对种种困难情况,部队打到三八线以后,彭德怀断然下令停止对敌人的追击。
“给高岗发电,”彭德怀说,“让他速派得力的人去疏通铁路的堵塞!火车顶了牛,乱弹琴!粮食弹药上不来,伤员运不下去,还打个鸟仗!”
“九兵团目前减员严重,应该立即让他们回国休整!”邓华对彭德怀说。
“宋时轮他们打得不错,那么困难的条件,把敌人击溃,还打出了杨根思那样的英雄!”彭德怀说,“毛主席发电,对九兵团表示极为关切,对死难的战士表示深为怀念……但是要调他们回国整训,他们却不愿意。我看是宋时轮面子上过不去啊!抗美援朝还没结束,怎么能回国呢?可以理解呀,我看同意他们在朝鲜休整吧!”
说到这里,彭德怀迈步向山坡一侧走去,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那个史蒂科夫根本就不懂打仗,还大言不惭,说我们下令停止追击是什么愚蠢的,说咱们这种打法是世界上从来没见过的……他是按军事教科书的条条来看问题的……我们虽然两次大胜,但切不可盲目乐观,速胜的思想也是有害的……美军由进攻转入防御,战线缩短,兵力集中,正面狭小,自然加强了纵深,这对联合兵种作战有利……我们应该做长期艰苦作战的打算,现在听说有的营、团长们不刮胡子,说要等朝鲜战争结束了再刮,这种情绪可要不得哟!别人不敢说,反正我彭德怀的胡子是要刮的……”
忽然,彭德怀停了脚步——左边背阳的山坡上,一大片积雪都被硝烟和爆炸的尘埃染成了黑色!
“你们看,黑雪,黑的雪……”彭德怀喃喃道,“这就是现代化战争……”
二
松软的白雪铺盖着中南海颐年堂花园里的草坪,空气格外清新。午后,毛泽东和周恩来在园内散步。
园内的海棠树挂满了白雪,玉树琼枝,分外秀丽。毛泽东观赏着雪树,赞叹地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恩来,你看彭德怀他们在朝鲜打了胜仗,好似给我们送来春风,把国内崇美、恐美的思想扫了个落花流水!”
“是呀,这应该感谢杜鲁门,”周恩来风趣地说,“要不是朝鲜这一仗,肃清恐美、崇美的思想恐怕要几年几十年才能做到。现在,工人在搞爱国主义生产竞赛,农民加紧耕作,用最好的粮食缴纳公粮,大中学生踊跃报名参加军事干部学校,而工商业者订立爱国公约、保证积极经营……抗美援朝大旗一挥,工农商学兵就拧成了一股劲。”
“现在金日成来电,要求我们不给敌人喘息机会,打过三八线去,”毛泽东转向周恩来问,“你的意见如何?”
“彭德怀来了几次电报给军委,陈述了他们的意见,金日成和苏驻朝大使史蒂科夫主张乘胜追击,他们的心情可以理解……不过,彭德怀反映的情况属实,我和荣臻的看法是应该让部队休整一阶段,第三次战役暂不过三八线。”
“叽叽喳喳”——几只麻雀飞来,落到海棠枝上,毛泽东向它们一扬手,那些麻雀又“扑噜噜”飞走了,惊落枝上的雪挂,纷纷扬扬洒落地面。
“美英等国起劲地叫嚷,说三八线是国际线,不能逾越,怎么不能逾越?既然你可以打过来,那我也可以打过去!你不当君子,我也来而不往非礼也……”毛泽东背着手在甬道上踱着,“我看休整时间要尽可能缩短,打过三八线去!这样在政治上有利……”
“可是部队的困难……”
“我们可以采取轮番作战的办法,关键是先要打过三八线去!”毛泽东大手挥动了一下,“他杜鲁门不是用原子弹吓唬我们吗?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怕谁?”
“英国首相艾德礼到美国后,杜鲁门已向他保证不在朝鲜使用原子弹。”周恩来说。
“美国那点原子弹,消灭不了中国人。中国有六亿人口,土地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原子弹威力再大,投到中国来也解决不了问题!就算你把地球打穿了、把地球炸毁了,对于太阳系来说,还算是件大事情,但对整个宇宙来说,也算不了什么!”毛泽东抬头,将目光投向茫茫宇宙。
毛泽东这番话使周恩来为之一振,望着毛泽东蔑视一切的神态,周恩来仿佛看到,毛泽东已将他在延安时瞭望全中国的目光放到了整个世界……他不由得为毛泽东的宏伟气魄所激动。
“恩来,前些天柳亚子先生送来一首词《浣溪沙》,表达了民主人士的心情。他是这么写的……”毛泽东把柳亚子作的词背诵了一遍:
白鸽连翩奋舞前,
工农大众力无边。
推翻原子更金圆。
战贩集团仇美帝,
和平堡垒拥苏联。
天安门上万红妍!
“那你和他一首吗?”周恩来笑问。
“我刚好有兴致,便和了他一首,今天给你恩来献个丑。”毛泽东接着又把自己和柳亚子的一首《浣溪沙》背诵给周恩来听:
颜斶齐王各命前,
多年矛盾廓无边,
而今一扫纪新元。
最喜诗人高唱至,
正和前线捷音联。
妙香山上战旗妍。
听到“正和前线捷音联”一句,周恩来不由得一愣,便想起半个月前毛泽东的生活秘书叶子龙满面忧戚地找到他,将一份电报让周恩来看。
那份电报是彭德怀拍给毛泽东的——
主席:
今天,志愿军司令部遭敌机轰炸,毛岸英同志不幸牺牲。
“这可是毛泽东最宠爱的长子呀!”周恩来将短短的电文看了半天。
“总理,你看……”叶子龙征询地问周恩来。
“先压一下吧……”周恩来考虑良久,皱着眉头对叶子龙说,“主席现在正集中精力指挥朝鲜二次战役,先不要干扰他……”
周恩来原想着志愿军二次战役打了大胜仗,再慢慢将此事告诉毛泽东,现在听到毛泽东一句“正和前线捷音联”,又不忍心用毛岸英牺牲的噩耗来破坏他的情绪。其实,他今天来见毛泽东,原本是想将这件事告诉他的。
“怎么样,恩来?”毛泽东笑着问。
“噢……”周恩来一惊,才想起毛泽东等着他评诗,忙说,“不错不错,妍字用得好。”周恩来终于没说出毛岸英的死讯。直到两个月后,彭德怀从朝鲜前线回国向毛泽东汇报战况时,才向毛泽东提起此事,很后悔自己没有照管好毛岸英,使他过早夭折。
“打仗总是要死人的嘛……”毛泽东反而安慰彭德怀,让他不要太自责。
彭德怀本以为他的电报已发出七十多天,毛泽东早已知道此事,但当他将此事刚一讲出口的时候,分明发现毛泽东浑身猛地一抖,眼里闪出震惊的目光。这么说,他还是刚刚听说这件事!彭德怀懊悔自己冒失地将此事说出,心想:这个叶子龙,为什么不跟我打个招呼?
毛泽东不失革命家的气度,当志司政治部请示总政干部部是否将毛岸英的遗体运回国内安葬时,毛泽东看到报告后,批示将毛岸英的遗体安葬在朝鲜。“那么多志愿军战士牺牲在朝鲜,就地埋葬,为什么我毛泽东的儿子就特殊?”
于是在朝鲜平安南道桧仓郡的烈士陵园里便矗起了一座普普遍遍的坟墓——年轻的毛岸英和千千万万的志愿军烈士一起,长眠在朝鲜的土地上。停战以后,每到清明节,朝鲜的儿童们便将鲜花献在墓碑旁;六十多年来,每年冬季,皑皑白雪便铺满了烈士的墓地,只是那雪再也没有变成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