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五○年十月四日午后不久,一架银灰色的苏制民航飞机从西安机场呼啸着起飞了。
当时,古都西安还沉浸在建国一周年纪念日的节日气氛中,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架特殊的飞机。然而,细心的机场塔台工作人员还是会觉得奇怪:几十分钟前,这架由北京突然飞来的客机刚刚降落,机械师匆匆对飞机进行了一番例行检查,紧跟着,飞机又驶向跑道,疾速起飞——是来接什么大人物吧?塔台工作人员用惊奇而又不安的目光,注视着这架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飞机。若干年后,这位塔台工作人员偶尔打开刚刚出版发行的《彭德怀自述》,他才明白:四十年前他在西安机场见到的那架匆匆来去的飞机,机舱里坐的是当时的西北军政委员会主席彭德怀。
飞机从西安机场呼啸而起,穿云破雾,飞往东方。
偌大的机舱里,端坐着彭德怀,还有他的一位随行秘书,机舱里显得空荡荡的,这使彭德怀多少感到有点落寞。
十月一日,彭德怀出席了西安市人民庆祝国庆一周年和谴责美帝国主义入侵朝鲜和我国领土台湾、声援朝鲜人民抗美救国斗争的游行示威大会。一个大会两项内容,又要欢度国庆,又要游行示威——既要和平,又要备战,这本身就使国庆的节日气氛添加了一种火药味儿。接下来几天,他都和西北军政首脑一起,紧张地研究开发建设大西北的规划,满脑子塞满了玉门的油田、河西走廊的交通、八百里秦川的农业发展……就在这时候,中央从北京派来专机,命他火速赴京。一切都是和打仗时那样紧张匆忙,他甚至没来得及回家向夫人浦安修道个别,没来得及带上洗漱用具,便和随行秘书一起,收拾了一摞有关西北经济建设方面的资料,匆匆登机出发了。
彭德怀靠在飞机座椅上,脑子里一时无法安静下来。中央命他紧急赴京——是什么任务呢?他猜不透,无论如何,也得有所准备。看来,他让秘书带上有关西北经济建设的资料是对的,万一毛泽东要听听他这个西北方面大员的施政汇报,他要是没有准备可就不好喽!
“小刘,那个关于开发西北的规划纲要你带了没有?”彭德怀问秘书,发现这个年轻的秘书正在机舱里东张西望——显然他是第一次坐飞机,对飞机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
“带了,彭主席,你要吗?”秘书打开公文包,找出那份规划草稿交给彭德怀。
彭德怀接过来,就着舷窗口的光亮,细心地看起来。看过后,他把草稿放在一旁,发现秘书已经到机舱过道的另一边座位上,从舷窗口向外边的天空眺望。
是啊,连彭德怀自己也没坐过几次飞机,怎么会感到不新鲜呢?几十年带兵打仗,一双脚走遍四方,今天居然坐上了飞机——革命成功了嘛!不过,还是毛主席说得对,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以后的路更长更艰难……要让人民过上丰衣足食的好日子,把我们国家建设得日益强大,不容易哟!
彭德怀俯向飞机舷窗,向外眺望。飞机在平稳地飞行,似乎使人感觉不到它的速度。他看见白云在日光照耀下,像金黄的锦缎,缓慢地舒卷着。白云下,隐约可见山峦、大地和银带状的河流……他侧头向西望去,只见苍茫一片……大西北呀,多少年来,数百次战斗:百团大战、东渡黄河、保卫延安、攻克太原、进军新疆……解放了这片土地,如今,建设西北的重担在肩上,更让他寝食不安。他确信,此次中央召他进京,定是有关西北建设的问题。
“彭主席,这苏联老大哥的飞机真不错,飞机上还有厕所呢!”秘书一句话,使彭德怀转过脸来。彭德怀宽厚地一笑,没说什么。他知道,秘书是用这种方式来提醒他:这架飞机上有厕所,要解手没问题,可别憋着。
彭德怀继续凭窗眺望。阳光在机翼上一闪一闪,直晃他的眼睛。他眯了一会儿眼,想起他建国后第一次坐飞机的事。那是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底,他和张治中一起从郑州飞往乌鲁木齐,那次坐的是一架老式运输机,遇上气流,飞机颠簸得比较厉害。不过,他的身体很强壮,没什么感觉,倒是张治中稍感不适,不过,张治中和他一见如故,谈兴很浓,所以也把不适感冲得差不多了。记得当时他俩围绕西北话题,谈的范围很广:山川形势、物产天候、人文风尚、民族关系、历代统治者轶闻,等等,他对张治中的渊博知识钦佩不已。记得飞机飞临大西北的茫茫戈壁滩上时,张治中对他说:“你是个湖南人,你可知道历史上还有个你的湖南老乡治理过新疆?”
“你是说那个左宗棠?”彭德怀点头道,“是的,左宗棠是湖南人,当时他带去的三湘子弟不少,以后子孙繁衍,越来越多……恐怕现在新疆的汉族人里,能找到左宗棠的后裔呢!”
“左宗棠入疆是一八八○年,距今近七十年了。”张治中沉思地说,“但是他的遗迹尚存,由陇东经河西到新疆,一路上还残存合抱的老柳树,当地人称‘左公柳’。他驻防哈密的房舍虽已倾圮,但柳树还在。左宗棠进驻新疆时已年近古稀,他‘舆榇出关’,决心很大。他曾表示以必死的决心收复伊犁,平定南疆。当时清廷代表崇厚无知无能,擅自签订丧地条约。沙俄占据伊犁地区,拒不交还。南疆又有阿古柏之乱,形势是很危急的。但由于左宗棠决策正确,平定南疆后分兵北进,准备收复伊犁,同时配合以外交谈判,终于使沙俄知难而退,重订条约,退出伊犁。看起来,这位左宗棠还是爱国英雄呀!”
“左宗棠是有功于国家,可是他也曾镇压过农民起义。”彭德怀说。
“是呀,左宗棠平回,是进行了民族镇压,不过……”张治中说,“一般人以至近代史学家都习惯于把曾国藩、左宗棠、彭玉麟、胡林翼并称,这是不公道的。曾、彭、胡都只有反动的一面,而无爱国的一面,但左宗棠为保全新疆这块一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领土立过功,这是不应该抹杀的……”
“你说得有道理,”彭德怀点头道,“看起来,我这个湖南同乡还是有光荣的一面……”
是有道理呀……彭德怀面对飞机舷窗外的浩瀚云海想到:历史是对任何一个政治家、军事家不偏不倚的,功与过的标准,看你是否于国于民有利,只要你为国为民办了好事,历史是不会忘记你的……不是还有关于“左公柳”的传说吗?封建王朝的大臣尚能做到这些,那么今天,共产党人更该加倍为人民谋利益,人民为天——永远不能忘呀……
彭德怀出身农民,他八岁丧母,父亲卧病不起,家贫如洗。记得他刚满十岁那年,正月初一,有钱人家贺年的鞭炮连天响,他家无粒米下锅,祖母便带着他和四岁的弟弟去讨饭。老祖母那年七十六了,白发苍苍,扭着一双小脚,领着两个小孙孙去挨家乞讨……这情景使他每忆及此就黯然神伤。他从小吃过不知多少苦,打柴、扛工、种地、挑堤,饥一顿饱一顿……他最知农民的苦楚。而且他还清楚:西北的农民更苦。记得有一年他渡黄河时,遇到几位黄河边的挑夫,他雇用这些挑夫为部队做些事,除了付工钱外,还给他们每人饱吃了一顿白馍和牛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告诉他,他已经有三十年没吃过肉了——上一次吃肉还是三十多年前,为县太爷抬轿子,抬了几十里,县太爷开恩,赏了一顿饭菜,菜里有些肉,从那以后,再没吃过肉。这些年来,彭德怀率部队转战,所到之处,无论是陕北,还是晋绥,或是甘肃宁夏,到处遇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贫苦农民。有的人家全家人只有一席破棉絮,炕上连一领席子也没有,不过是烧一炕沙子,躺在上面当褥垫……唉,现在,他彭德怀从过去的一个要过饭的小叫花子,成了掌管西北军政事务的一把手;踩过牛粪的赤脚,如今穿着皮鞋踏在民航飞机的地毯上……但是,人民的疾苦他一刻也不能忘怀。
飞机的机身抖动了一下,使彭德怀感到一种悬空感。飞机开始降低飞行高度了。他看了看手表,已是午后三点四十分,这么说,再过一会儿就要到北京了。他把那份开发西北的规划纲要交秘书放好。一侧身,他看见前排座椅上的手袋里有份报纸,他探过身去将报纸抽出——是隔日的《人民日报》,他漫不经心地翻开,一行触目的黑体大字跳入他的眼帘:《强烈抗议美国及其仆从国军队悍然越过“三八线”侵略朝鲜》……奇怪,这张报纸他是看过的,怎么现在感到有些异样?于是,他又开始猜想中央召他赴京的目的。会不会……他忽然想起本年度八月下旬毛泽东曾给他发过一次电报,那封电报的内容是:德怀同志:为了应付时局,现须集中十二个军以便机动(已经集中了四个军),但此事可于九月底再做决定,那时请你来京面商。毛泽东。此次进京,会不会与八月底那封电报有联系?当时他接到毛泽东的电报后,曾和十九兵团司令员杨得志和二十兵团司令员杨成武打过招呼——不过电报又讲此事可于九月底再做决定……现在是不是为了这件事?这么说,是和朝鲜战局有关?不过,彭德怀又想,中央不是已将十三兵团派往东北两个月了吗?而且,当时他曾看到过军委对粟裕、萧劲光、萧华等东北边防军领导人的任命,后来又听说东北边防军的机构没有建立起来,现在会不会是要增兵东北?如果真是这么打算,看来时间会很紧的,而十九兵团还在搞生产,还有大批老兵复转……这个工作还很艰巨呢,千军万马出动——谈何容易哟!彭德怀思前想后,难以猜度中央的意图。他不知到北京后,毛泽东会不会即刻见他——根据中央命他紧急进京的紧迫程度,他觉得毛泽东会立刻召见他的。只是当时彭德怀没有想到会命他率兵赴朝,此事中央当初极为保密,连中央领导同志的家人都不能泄漏;而且,彭德怀按常理推断,如果需要帮助朝鲜同志,率先出动的必是十三兵团,而十三兵团大都是原来隶属第四野战军的主力部队,如果要派一位大将率部出征,那首先应该是点到林彪嘛……
就在彭德怀这样沉思之际,一位模样俊俏的机组女乘务员同志向他走来:“首长,北京到了。飞机就要降落地面,请您系好安全带。”
四点多钟,飞机平稳地降落在北京西郊机场的跑道上。彭德怀清楚地感觉到飞机降落架的轮子接触地面的震动声和随之而来的轮胎与跑道的剧烈摩擦。发动机的响声渐渐减弱,飞机停在候机楼前一处宽阔的停机坪,彭德怀和秘书起身走下飞机。临下飞机前,彭德怀微笑着向那位漂亮的女乘务员握手道别,并对她开玩笑说:“等我回西安去的时候,我还想坐你管的飞机,到时你可不要不认识我哟!”女乘务员笑答:“欢迎首长再来!”不过,她的确不认识这位默默乘机的宽厚的长者。
中央办公厅的一位负责同志已经等候在停机坪,彭德怀一下飞机,就听到前头迎接他的人说:“彭总,我们来接您去中南海……”
“是去见毛主席吗?”彭德怀边问,边走向停在附近的一辆黑色小轿车。
“中央正在开会,让您一下飞机就去……”
二
当彭德怀迈着稳健的步子走进颐年堂会议室时,政治局扩大会议正在进行。毛泽东看到彭德怀走进来,笑着向他招呼道:“老彭呀,你是准时到达……我们催你赶快来,是很急哟,可是也没得办法,是美帝国主义不让我们休息嘛!”
彭德怀向毛泽东点头笑笑,说:“让我一分钟也不耽误,立即进京——你的命令一下,我家里就是着了火,也得赶来哟!”
“你家着不着火我管不了喽,现在是我们的朝鲜邻居家着火了……邻家着火了,我们还能安之若素吗?现在开会就是讨论这个事——出兵朝鲜,你老彭也要准备发言哟!”
彭德怀找椅子坐下,将那装有西北经济建设规划草稿的文件包放在桌上,心想:这包东西看来用不着了。他环顾四周,发现除中央政治局委员以外,被扩大来参加会议的几乎都是解放军高级将领——与其说是政治局扩大会议,倒不如说是一次最高军事会议。不管怎么样,还是先听听别人的发言吧!忽然觉得肩膀被谁捅了一下,一扭头,看见是坐在他右边的高岗。高岗向他凑过脸来,悄声说了一句:“老彭,你要有所准备呀……”
“怎么?”彭德怀不解其意。
高岗向他点点头,颇有深意地一笑,再不说什么了。
彭德怀憋不住,还想再问高岗。他知道,高岗是东北人民政府主席,也是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据说他还深得斯大林的赏识,也许他早已得到什么消息?
“你是哪天来京的?老兄?”彭德怀问。
“好几天喽。”高岗答。
“中央已经决定出兵朝鲜?”彭德怀又悄声问道。
高岗摇了摇头,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片刻,他告诉彭德怀:“现在还没下最后决定。”
“为什么?”彭又问。
“有不同意见嘛……再说,这可是个大事,搞不好要出乱子,应该慎重呀……”
“你说有不同意见?是哪些人?”
“绝大多数人都担心……毛泽东也不例外。”
“你呢?”彭德怀直视高岗。
“我是反对派。”
“谁坚决主张出兵?”
“毛泽东。”高岗说罢,将目光向毛泽东那边一瞥,发现毛泽东正注视着他。
“我说高岗哟,你们不要开小会……我很想多听听你的意见——高高的山岗上,站得高就看得远嘛!”毛泽东笑着对高岗说。
顿时,与会人员的目光都转向高岗。高岗被毛泽东将了一军,只好开口道:“我还是那个意见:要慎重。我们国家已经打了二十多年仗,现在刚刚统一,元气还没有恢复,再打,怕是经济上负担不起。现在是政权到手,百废待兴。打仗又不是用拳头,要花钱呀……还有林彪那个意见我认为也应该认真考虑,我军装备落后,大都是缴获日本人的三八大盖。美军一个军有各种火炮一千五百门,我们一个军才不到二百门,坦克更少。如果没有三倍、四倍于美军的炮兵和装甲兵,是顶不住的,一旦顶不住,美军打过鸭绿江,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我看是不是加强东北边防为好,免得引火烧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