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重现上甘岭战役: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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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谁若试图在勇敢作战之外寻找生存的机会,往往把自己送上不光彩的死亡之路(3)

与十一号晚上的反击不同,这次反击很顺利,仅仅二十分钟就结束了战斗。也许是第一次反击时,敌人阵地工事已修筑十多天,反击时难度大,因此用了一小时四十分钟才全部恢复阵地。这次反击距上次只相隔一天时间,敌人尚未来得及加固工事,被我炮火一阵猛轰,使得攻击部队较容易得手。无论是左翼方向一营长王家庆组织一营残部和增援的二营四连向四、五、六号阵地的反击,还是马朝珩在右翼方向指挥二营五、六连向一、二、三号和七、八号阵地的反击都形成速战速决。

倒是马朝珩带部队攻占阵地后,找坑道隐蔽时遇到些麻烦。他说:“部队反击很成功,不到十来分钟表面阵地就都占领了,可找坑道却找不着,炮火打得把坑道口埋住了,到处转找不到坑道口。后一想,仔细看看哪儿向外冒热气吧——外头冷,坑道里热,坑道口向外冒热气……借着星光,看见向外冒热气的地方,知道是坑道口了,就用手刨,越刨口越大……喊下边:有人吗?没人答应——都是重彩号了,有的牺牲了,里头没一个好人了。赶紧扒吧,遇上一块大石头,搬不动,我就让人躺下用脚往里蹬,蹬开了石头,进去用手电筒一照,都是负伤的,躺在里边喘不上气……坑道变矮了,坐下挺不起腰来。我在八号坑道坐了一夜。打着手电看地图,还打了一阵盹儿,后来觉得屁股下边越来越软乎,扒开浮土,露出一个死人的肚皮……唉,在那种情况下,负了伤基本就是等死,根本来不及运下去,轻伤号回来的也很少,路上就给炸掉了。死在坑道外头的,炮弹都给打飞了……”

对于坑道坚守的困苦,马朝珩倒不以为然。他记得,“阵地上的工事全打平了,一面坡像荒地,暄乎乎的,一走能陷下半截腿,加上下雪一化,都是烂泥巴……”

为了减少伤亡,把人员都撤进坑道里,外边只留个别人观察敌情。这样,坟窟一般的坑道就成为这些不幸的士兵们的栖身之所。马朝珩说,“坑道里挤,死人和活人都挤在里头,也不能把牺牲的人弄出坑道,到外边尸首就打飞了。没办法就在里边挤……无名高地一个大坑道堆了几百人,坐下占地方,坐不下,就都站起来,一个挤一个。通信员送信进不来,就从人们头顶往上爬……外边天寒地冻,里边热得得脱掉棉衣只穿背心,洞里又热又臭,连蜡烛都软得立不住……”

不过,马朝珩倒没觉着太艰苦,为此,他找出两个原因:一是他鼻子嗅觉不灵。别人觉着洞里恶臭难捱,他闻不到什么臭味儿。还有个原因是他特别能吃肥肉。

按照马朝珩的说法,阵地上的供给“根本谈不上”,他所在的阵地“什么也吃不到”。“为了找水喝,通信班被炸死好几个人。”马朝珩下令,不让通信班的出去找水,“谁去弄水处分谁。”

尽管如此,“还是有人偷偷出去搞水,打死好几个人还出去搞水,渴得没办法嘛……”

而马朝珩却“当时不觉得太艰苦”,因为上阵地前,“带了几个红烧肉罐头,到坑道里,渴得厉害,油乎乎的肉罐头没人能吃,都便宜了我,我连肥肉带白油都吃下去,肉油汤喝下去,还享了福……一个礼拜也没解大小便……”

不管能不能忍受,都必须要忍受。“敌人不上来,就在坑道里躲避炮火;敌人上来了,就冲出坑道,上去拼手榴弹、扔爆破筒……”马朝珩率领五连和六连坚守了两天,用“添油战术”总算守住了表面阵地。

交防后,据马朝珩说,“十五军军长秦基伟接见了我们,他说,‘一个连,白天表面阵地不失守很难呀!’秦基伟这句话胜过多少嘉奖表扬。过去,阵地都是晚上我们反上去,白天敌人再反上来,现在我们白天也守住了。这容易吗?但我们总算守住了……”

四自伤者

代价是巨大的——九十二团付出了伤亡一千四百人的代价,从十一日晚上反击到十四日晚上将阵地移交九十三团,共防守了三个昼夜。

向九十三团交防前,李全贵团长还想组织二营五连和六连的剩余战士,把七号和八号表面阵地再夺回去,但是没获得十二军前指的批准,李德生副军长为此特意给李全贵打来电话,要他“留下一些骨干,不要都打掉了”,命令九十二团将阵地移交九十三团,撤下来整补。

作为一团之长,李全贵当然想将阵地完整不失地交给增援部队,但他确实很难再组织起反击了。王永庆率领的一营,“一共上去六百多人,下来只剩下八十多人,还包括炊事兵和勤杂人员,战斗兵基本没有了。”

马朝珩率领的二营五连和六连损失更为惨重。据他说,“两个连的连长都战死在阵地上了……五连的连长、指导员、副指导员、副连长——连里干部一个没剩。听五连下来的通信员说,连长段祥炎在表面阵地上跟敌人摔跤,拼小刀子牺牲了……两个连下来没几个人,留下个炊事班长立了个一等功,连里干部没有活下来的,所以后来写总结写战例都没有写五连和六连的情况,打了个出力不讨好的仗……”

关于这两个连队死守阵地激战之惨烈,六连幸存的一位战士杨路长有如下叙述:

“……我们又打退敌人一次进攻。这时,连长亲自上阵地来了……敌人又一次进攻时,班长程荣庆向敌人甩手榴弹时,手腕被子弹击中,已经拉掉导火索的手榴弹掉在地上,他立刻用左手抓起它,扔向敌群……敌人退去后,班长一屁股坐下,左手紧紧握着右腕伤处,但血仍滴滴答答流下来,我连忙撕开一个急救包给他包扎……连长让他下去休息,他却不肯。

“……敌人又一次向我们猛烈反扑。我们拼命向敌人扔手榴弹和手雷,敌人成批地惨叫着倒下……可是,班长程荣庆那边的敌人却一直在逼进,只有二十多米了。这是因为班长左手投手榴弹不方便……我急了,正想跑过去支援,突然看见班长右手提着一根冒着白烟的爆破筒,从弹坑中跃起,扑向敌人。与敌人相距十米左右,他猛地将爆破筒仍向敌群,转身卧倒。“轰”的一声爆炸,火光闪处,敌人的残肢和钢盔飞上了天……正在这时,一发炮弹在班长身旁爆炸……

“我把炸伤右腿的班长背回来,给他包扎上。这时,连长跑过来,命令他进坑道休息。我就把他背回坑道……我又返回阵地上时,战斗更激烈了。阵地上死尸都堆起来了,简直没办法数清有多少……激战中,我们连长牺牲了,跟着代理指挥的司务长也牺牲了,阵地上没了干部,只剩下十几个各班排的战士,这时,赵金铎让我回坑道,叫步谈机员向营里报告,请求派指挥员来。我回到坑道跟步谈机员把情况一谈,坑道里的伤员都急了。班长程荣庆非要再上阵地,说是营里派来指挥员之前,阵地上不能没人指挥,他坚持要去代理连长……

“我只好把程荣庆背上阵地。程荣庆对大家说,由他代理连长,第二代理人是赵金铎,第三代理人是杨路长,有伤亡时,要自动代理,不得中断指挥……这么着,我们又跟敌人打开了。混战中,一发炮弹落在程荣庆身边,爆炸后,土把他整个埋住了。我们把他从泥土里拉出来,见他两手紧捂着眼睛,拨开他的手一看,两眼都给炸得血乎乎,填满了泥……

“打到黄昏时侯,阵地上只剩我和朱宗林两个人了。班长两眼打瞎了,又从后边爬上来,要帮着打,我说你看不见,他说,你们喊我,叫我往哪边扔手榴弹,我就往哪边扔……看到这个情况,小朱感动得哭了起来……

“敌人最后一次反扑开始了,天也渐渐黑了。我们跪在弹坑里跟敌人拼手榴弹。敌人的炮火也越来越猛。终于,又一发炮弹炸着了班长,他倒下去了,又爬起来,挣扎着扔了一个手雷。敌人退下去了,天也黑了。我抱起班长,叫他的名字,他却再也没有回应——就这么,程荣庆班长和我们众多的战友,永远长眠在了上甘岭阵地上……”

在上甘岭阵地上,志愿军数以万计的捐躯者都前仆后继,慷慨赴死。一旦战斗打响,战士们就只有“把脑袋掖在裤裆里”,“让你打哪儿就打哪儿”,不能有什么选择。对于生与死,只能由个人的“运气”来决定。谁若试图在勇敢作战之外寻找生存的机会,往往把自己送上不光彩的死亡之路。

也许是由于战斗过于残酷,战斗中生还的可能性太小,因而出现了个别自伤的人。

九十二团二营副营长马朝珩说,他们团三营营长焦树枝,“防守阵地时,自伤,用枪打自己左手,被医院发现了……”

九十三团五连连长车同安也是自伤。“开始都认为是负伤下去了,结果到医院瞒不过,暴露出是自伤。”

九十二团政治处保卫股长李维卿说:“当时师医院反映,说三营长焦树枝的左手伤口发黑,怀疑自伤。我们一了解,说是当时他出坑道了解情况,返回坑道就负伤了。师里让把他调回团里审查,我和团政委孙坚跟他谈。开始他不承认是自伤,只说是他带一个通信员出去查情况,通信员被打死了,他手上也中了一枪。我提出疑问:阵地上炮弹多,子弹少,怎么偏偏伤了手?再说手上的伤应该是从手背打进去,怎么你的伤是从手心里打的?还有伤口周围都给火药熏黑了,远距离的枪伤不可能给火药熏黑呀……焦树枝知道无法隐满了,后来就照实说了,说他带通信员出去查情况,通信员给打掉了,自己感到上前去没活路,上后去才可能有活路。完不成任务自己交代不了,要完成任务也太困难了,就搞了自伤……”

问题查明了,惩罚将是严厉的。这一点,焦树枝本人非常清楚。所以,没等到处理结果下来,他就自杀了。

李维卿说:“把他关在特务连司务长的屋子里反省,结果麻痹了,忘了司务长屋里墙上有枪挂着,让他开枪自杀了……按师里的意思,是打算枪毙焦树枝,免五连连长车同安,因为车同安过去有大战功。可是焦树枝一自杀,师里就改变了决定,又要枪毙车同安……”

枪毙车同安时,三十一师集合了四五百人公审,由师政治部主任李宝奇主审。“先是把师文工队一个司务长,强奸了妇女,拉出去毙了。后来又毙车同安。车同安一个劲扯着嗓子喊:留我一条命吧,我还能为人民立功呀!我还能立功呀——结果还是给拉出去毙了,杀一儆百呀……”

也有因怕死躲避战斗而侥幸生还者。据三十四师一○六团一位副排长刘永年说,“有一个姓詹的战士,上阵地时,怕死,故意说脚疼,掉了队。班长陈玉伯去找他,一找找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上午战斗打了好一阵他俩才来,问他们怎么耽搁这么长时间,他们说是转到敌人那边了。两人还都负了伤……战后下来狠狠批评了他们,把陈玉伯的班长撤了,调去打防空枪了……”

提到这件事时,刘永年补充道,“上阵地时,见到的情况确实令人胆寒:阵地打了一个多月了,山坡上的炮弹坑多得像麻子脸,每个弹坑里都有好几具尸体,各种姿势,有的都烧焦了,也分不清敌我……越接近山头,死尸越多,尸体分家的也越多……阵地光秃秃的,表面的浮土像炉膛里烧过的稻草灰,一踩,陷到大腿。灰土下边是炮弹箱、武器,再就是不住地踩到灰土下肉乎乎、滑叽叽的东西——是尸体,有的露个头,有的露个屁股……看到这些情景,神经脆弱一点真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