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下碣隅里连日厮杀而元气大伤的五十八师,从十二月五日晚开始陆续南移,又连夜行军,赶赴黄草岭开辟阻击阵地,准备和六十师一道,沿黄草岭山间的长隘路阻截南逃的陆一师。最初,官兵们感到松了一口气:虽然黄草岭因海拔高而气候更为恶劣,但是,兄弟部队二十六军杀到了下碣隅里,陆一师的残部想要突出来恐怕没那么容易。有刚刚调上来的一支生力军挡在前边,五十八师也许会负担轻些?更何况,五十八师还按照军长张翼翔的指令,炸毁了古土里以南六公里处的水门桥——那可是敌人逃往咸兴港的必经之路。桥下是断崖,又没有别的公路可以绕行。陆一师上千辆的汽车、坦克、火炮如果被阻,即使步兵从山坡绕到黄草岭,失去了重武器掩护也容易对付。而且,他们还在水门桥头一侧山坡上埋伏了一个连,以便阻击敌人的架桥行动……所有这些,让五十八师的官兵们有了些许乐观估计:即使陆一师冲破二十六军的围歼逃到黄草岭,恐怕也是些小股漏网的残兵了,也许不用再费几多枪弹,他们便可以打扫战场,找合适的地方休整就食了。遗憾的是,他们没有料到,十二月七日夜间,他们刚刚占据了黄草岭沿路一些高地,正在利用很深的积雪做简单工事,而转移稍晚些的部队还在由古土里向南的路上,天亮后,敌人的先头部队便已到达。紧接着,敌人大部队络绎不绝沿公路南撤。
五十八师的官兵们没有想到,忍饥耐寒连续急行军赶到下碣隅里的二十六军,早已由生力军变成了疲惫之师,很难阻止以坦克开路火力很强的陆一师;而他们十二月四日炸掉的水门桥,也被美军在短短两天时间里重新架设。
为了架设水门桥,美军出动八架大型运输机,用火速从日本运抵的大型降落伞,将八套钢制的车辙桥板和组装配件空投到古土里阵地,再出动掩护部队并由两个工兵排架设完成。
那么,他们事先安排的阻击部队呢?“美陆战一师过桥的车辆和人员川流不息。对于这样走走停停退逃的部队,第九兵团为什么没有发起激烈的进攻呢?”连美军都对此感到不解。
若干年后,宋时轮的秘书穆俊杰曾撰文提到此事。他写道:“水门桥南侧的堑壕内本有二十军一个连队的埋伏,目的在于阻止美军架桥和担任阻击任务……为了整体,为了胜利,设伏部队只能匍匐在雪地上纹丝不动,严寒的冬季(当时零下三十四度),在无遮无盖的野外阵地上,单薄的军装经过十余天的战斗尚能遮体,岂能御寒。大部官兵冻死,个别一息尚存者四肢已被冻麻木,不能活动……”
而防守黄草岭沿公路各高地的五十八师经过十多天的冻馁之战,人员已减至不到三分之一,人数最少的一七二团仅只缩成了八个排。经过八日晨开始的激战,到下午三时,一七二团防守的一三五○、一三○四高地等均为敌攻占,仅剩团长王祥亲自率领尚能作战的二十余人扼守在院里阵地。危急时刻,五十八师参谋长胡乾秀亲自赶到黄草岭,组织一七三团和一七四团的剩余兵力重新夺回一三○四高地。而参加夺取一三○四高地任务的一七四团三营副营长姚根连此前却差一点闯下大祸。
七日下午,姚根连带三营在古土里以北阻击敌人,“打了一天,八连二排只剩下三个人,还有一个伤员。晚上接命令让到黄草岭防御。连夜向黄草岭赶,结果古土里敌人打炮,一发炮弹炸了我们三营营部:教导员、军医、还有七连指导员都牺牲了。我走得靠前一点,后背给炸伤了,不太重:打了一背高粱米大的血点,当时还不出血。我让营部的司号班长负责把炸死的干部送下去,我又带队伍向黄草岭赶。”
姚根连带领部队赶到黄草岭一处山脚下,“通信员停下来,说有敌人。”姚根连当时看见,“距我们约二百米的前方工事上有个人,戴皮帽子,穿黄大衣,通信员举枪要打,我说用望远镜观察一下吧,一看吓了我一跳”!
姚根连赶紧喊通信员:“别开枪!是师长!是师长!”
若干年后,想起当时的情景,姚根连还感到后怕:“那会儿我要是不用望远镜看看,没准儿通信员一枪就把师长撂倒了!真够悬的!没想到师首长到了前边。”
见到黄师长,姚根连和他的通信员幸运地吃到了土豆。他和通信员“每人吃了两个,还特意跟师长的炊事员要了一盆土豆,给八连发,一人发一个不够,两个人分到一个,说是师长给的,吃了好打冲锋”。
当天晚上,在团指挥所,姚根连见到师参谋长胡乾秀和一七四团政委郝亮,这是姚根连最后一次见到他们。“当时,郝亮政委问我,你们营还有多少人?我说,还有七八十人。师参谋长有些担心,问我,还能打吗?我说能打!首长就从一七三团调一个连,两个连合一起,让我指挥打一三○四高地。”
夜里,姚根连带着人反击高地。“当时我们一七四团这个连和一七三团二营一个连联合进攻,爬坡很难,北坡陡,积雪深到大腿……”姚根连对一七三团一个副营长说,“咱两个连谁也别指挥谁了,一起上吧!”姚根连回忆,“那一仗不算太激烈,可是伤亡不小,冻伤的人多。后来敌人跑了,我们抓了三个俘虏押回来。我们一七四团这个连剩下十九个人,一七三团副营长刘林光带的那个连也剩下十来个人。”
第二天上午,姚根连去师指挥所接受追击敌人的任务时,看见黄朝天师长“阴着脸,两眼都是血丝”,朱启祥政委也“垂着头一言不发”,才知道出了大事:师胡乾秀参谋长和团政委郝亮被炸身亡!
一七三团政治处干事胡德坤那些天负责带担架排上去抬伤员,据他回忆:“出事前,参谋长胡乾秀和团政委郝亮来到一七三团二营营部的地窖里,命令二营组织剩余力量追击敌人。当时副营长刘林光只带回来十几个人,而他的脚在山上呆一夜冻坏了,脱了鞋脚肿得穿不上,难受得掉了泪。后来教导员虞健说,他带人去追敌人,就出了洞。结果,教导员没死。听说是满地白雪,就地窖洞口是黑的,敌机发现了,打了几颗火箭弹,洞里的人——胡参谋长、郝政委、刘副营长和通信员等,都给炸死了。”
而虞健教导员带的十几个人,“往南追击敌人,十来个人拉了有一里地长,走不动,后来都冻伤了。”胡德坤带着担架排上去后,看见“二营的那些人都冻得瘫在地上,教导员、指导员都走不了,倒在雪地上喘,能走动的也就剩下那么两三个了……”
八日下午,一七三团副政委项远正在由下碣隅里向黄草岭行军的路上,“接到通知,让我跑步去师部,是师里朱启祥政委亲自打的电话。”项远是在五十八师第一次进攻下碣隅里之后,“便被师里指名叫到后方负责团后勤,当时还有另一个副团长。师里的主要目的是为保存干部,免得都给打掉了部队无法调配指挥员。”现在,项远自己也即将明白师里这一措施的明智。
项远骑马赶到黄草岭下的师指挥所,“看见军副政委谭佑铭也在场,师里朱政委让我的警卫员返回,让我留下,跟他到一七四团……”
若干年后,项远回忆起当时那一幕心里仍然不是滋味。当他被告知,几个小时前师里胡参谋长和一七四团郝亮政委被炸身亡,要项远到一七四团担任政委时,项远“非常震惊,心里难受的滋味儿说不出来”。胡乾秀是个老红军,入朝前刚调到师里才一个月,项远不熟悉。但是郝亮他很熟。项远知道,入朝前,郝亮已被任命为军组织部长,他提出打完这一仗再去上任。而且,朱政委战前也与项远谈过话,要他准备调一七四团接郝亮的班,“可是谁料到是这种情况下接了郝政委的班?要说是从副政委提升为政委,但是心情沉重,令人悲伤。”
十二月八日,九兵团向各军发出命令:“不顾一切困难和代价,继续组织所有还能勉强支持的人员,力争歼灭南窜与援敌一部或大部。”于是,在由古土里到黄草岭,由黄草岭直到咸兴海港的风雪路上,展开了一场悲壮的追击阻截之战。参加追歼作战的除去参加下碣隅里之战的二十军、二十六军几个师之外,经过几日休整的二十七军也从新兴里出发,经后浦越过冰封的长津湖,经黑水向东南方向追击;二十军八十九师在社仓里阻击美三师七团后,也在进至黄草岭以南的上通里阻击陆一师;二十六军也将预备队七十八师两个主力团调上来参加追击作战。
在十二月朝鲜北方东部高寒山地,在正常情况下本已大雪封山、人迹罕至的时候,朝鲜战争历史上最大的空军编队往复盘旋,为掩护陆一师南撤而投下数不清的炸弹、汽油弹。野兽四散惊走。疲惫的士兵们在朔风怒号中艰难迈步。无论是撤退的队伍还是追击的队伍都精疲力竭,双方士兵都在拼尽力气努力坚持,每个人都明白:不是坚持到最后,便是战死、负伤或是倒地而冻僵。
陆战一师虽然装备优良,士兵们乘坐战车,食品供应基本充足,仍感到困难异常。美国战史专家约瑟夫·格登写道:“朝鲜冬季的严寒又对精疲力竭的陆战队施以最后的打击。一场暴风雪使地上的积雪厚达半英尺以上。风雪钻进了大衣和睡袋的缝隙中,使陆战队员行军时周身麻木、苦不待言。”“陆战队的肌体耐力已达极限。大部分未受伤的人都患有严重的腹泻病,在极度疲劳的翻山越岭中,他们的衣裤为粪便所脏,但也无可奈何。”“行军中,没有人敢停下来点火热饭,所以陆战队员只能吃半冻的食品或挨饿。一个多星期以来,人们在零下二三十度的气温中最多是在暖和的帐篷里呆上片刻。那些能走的人步履沉重,一些伤员在担架上躺了三天……”
另一位随军记者道格拉斯·邓肯为撤退行军中休息时的一名美军士兵拍了一张照片——当时,这个士兵“正从一个冻住的罐头里一点点砍挖着蚕豆”。邓肯问那个士兵:“如果我是上帝,而且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会要什么?”那个士兵沉默了一会儿,“抬头望望天空,忧郁地说:给我明天吧。说完又继续砍挖他的蚕豆了。”
相比陆一师,九兵团各部遭遇的困难则是难以想象的。首先是断粮。“饿一顿两顿也许问题不大,”兵团副司令陶勇的秘书苏荣说,“但是在零下三四十度的战场上断粮好多天,这个后果是严重的。”
苏荣所在的兵团前指,就“不止一次挨饿”,他记得,“有一次一天没吃上东西,管理员到晚上才从哪里找来十几个冻土豆,洗了洗分给大家吃了。”在兵团前指电台当译电员的周茂峰记得,“前指机关断粮时,天寒地冻,雪深及膝,根本无法找到吃的东西。”有一次在山沟里发现几间破草房,警卫员们进去翻了个遍,也没见到一粒粮食,后来在一个破草棚里,发现有些豆类、土豆和牛粪冻在一起,就硬是“挖出来连同牛粪一起煮,等冻块化掉后,漂在上面的是牛粪,下面是些豆类和土豆,把上面的倒掉,底下的再煮煮就吃了”。
二十六军警卫营的指导员高玉江说:“饿得最厉害的时候,军首长下令杀机枪连的骡子,吃了好打仗。”
指挥机关尚且如此,作战部队的饥饿状况更不用说。六十师一七九团八连指导员孙夫章说,行军路上,他的通信员“从五十八师一位牺牲的烈士尸体上,找到一个压扁的土豆吃了——那个牺牲者大概一直没舍得吃”。
而孙夫章自己则是“在营里召集各连干部开会组织追击敌人时,副教导员把我悄悄叫到一边,给了我小半碗玉米粥,我两口就喝光了,只有两口!问还有没有?吓得副教导员连连摆手”。孙夫章明白,之所以给他这种特殊待遇,是要他担负重任,组织连队追击敌人。
五十八师一七四团八连指导员侯志坚有一次在黄草岭以北“夜里摸黑找吃的,找到一个死牛犊子,和营里几个干部点着瓦斯灯,弄个盆煮煮吃了……吃来吃去挺香的,第二天一看,肉吃完了,露出肚子里的牛粪——没洗干净就煮了”。
二十六军官兵饥饿的状况更甚。
七十六师二二六团通信连排长郭本桐记得,过黄草岭之前,一路上看见坦克碾压过的死尸,“到处是断胳膊断腿……”在黄草岭半山,他们想找吃的,“找到一个土豆窖,但是二十军的派人看着。我们邵营长和任良教导员说,只是下地窖暖和暖和,二十军的人怕我们弄地窖的土豆,不让下,邵营长骂开了,两边差点动了枪。”
没有办法,饿了三天没吃饭的郭本桐“带人找个避风的雪窝,铺上些草蹲着休息”。后来,几个通信员在苞米秸垛里避风时,其中一个人“摸到一个苞米棒子,像捧个金疙瘩似的给了我”。于是,这一夜郭本桐和他带领的总机班才算吃到了粮食:“一个半班人分吃了一穗苞米——把干苞米粒掰下来生嚼着吃。”
二二七团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团长郭景环带着一个警卫员行军时遇到一个防空洞,“说下去看看吧,一下去看见二十军几个战士正烤火,火上烤着几个土豆,发出诱人的香味儿。”郭团长本能地伸手去烤火,二十军的人以为他是要抢土豆,“一巴掌把郭团长的手掮开,警卫员一看这还了得,哗一拉枪栓喊:这是我们团长!两边差点动了枪。还是郭团长压着火,带着警卫员退了出去。”
争抢食物的情况也开始出现。
七十六师政委孙方甫过黄草岭之前,在一个洞子里休息时,“干粮袋里还有点饼干,就取下来跟警卫员一人分一点儿吃。这时候闯进来一个人,提着匣子枪,看了看,抢了饼干袋子就跑。我的警卫员追出去,先是抓住他大衣——他把大衣甩了;又抓住他的匣子枪——枪他也甩了……唉,饿得厉害,也不讲纪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