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军上尉古格勒尔的记录——
天气苦寒,温度在零点以下。北风怒号,天下着大雪——这种雪片是那样的干燥,和路上的灰尘混合在一起,变成一阵黄雾,绕着卡车的纵队旁边,漩涡也似的转过。极目四望,一片荒凉,多数的地方都是寸草不生,这真是人间的地狱。
第三十二步兵团第一营的人员们,都挤坐在卡车上,他们中间多数人都穿着羊毛裤子、脚包、短外衣、冬大衣加上风帽。手上戴着手套,为了使耳朵不冻伤,钢盔底下又垫着毛巾。但是冷气还是向身上钻,真是冷入骨髓。纵队时常中途暂停下来,好让大家都下车,做几分钟的运动。
第三十二团第一营的营长是费士中校,他们是属于第十军第七步兵师的,军长为阿尔蒙德少将。这个营奉命从咸兴北上,是来调换在长津湖东岸的海军陆战队单位,然后再继续向鸭绿江进攻。假使说这一次就可以使战争从此告以结束,那么即令今天是再冷些,人们也还是可以抵得住。这就是美国兵在一九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对于战争前途的看法。事实上,当费士这一个营离开咸兴之前,有些人员曾经收听到东京的广播,说联合国统帅部在韩国正要发动攻势,以求迅速结束这个战争。这个报道还说,根据麦帅总部所透露的消息,美国兵大概是可以回日本过圣诞节。到处都是这种乐观的消息。
当十月底把三个师的兵力,集中在朝鲜东部海岸的兴南港之后,阿尔蒙德将军就指挥他的第十军,发动了一个攻势,以尽最大可能的速度,达到满洲边界为目的。到了十一月中的第三星期,这个军已经分散地越过了四千平方英里的面积,到处都是穷山恶水,一片荒凉。第一陆战师沿着长津湖的两侧进攻,深入内陆在五十英里以上。第七步兵师所属的第十七步兵团,更深入到距离兴南北面一百英里以上的地方,并且在十一月二十一日达到了鸭绿江。该师其他的单位,彼此间的直接距离都在七八十英里左右。北朝鲜军对于第十军的进展,只有轻微的抵抗,但是地形和天候的阻碍力却是非常的巨大。
工兵人员在公路两旁挖掘陡坡以用来拓展公路的宽度。这个卡车纵队在他们的身边擦过,终于将费士中校的人员,送到了长津湖南端的下碣隅里。在下碣隅里地区中,有几个陆战队的单位驻在那里。当卡车纵队经过时,可以看见一些帐篷,有一小群陆战队在那里烤火。当公路分岔的时候,费士中校的纵队沿着右面那条路走,绕过了下碣隅里中的几间老屋,直到长津湖的东面。
到了暮色苍黄的时候,该营在下碣隅里以北一两英里的地方,建立防御阵地,差不多每连中都至少有一两个冻伤的人员。夜里是静悄悄的。在山背的后面设有取暖的营帐,人员分班防守阵地和取暖。
十一月二十六日上午是一个冷晴天。晌午的时候,第七师的副师长亨·霍茨准将到达了费士的指挥所。他向费士中校解释着说,第七师其余的单位,也都已经在开往长津湖地区的途中。第三十一步兵团的团长麦克里安上校不久就可以到达,所有在长津湖以东的各单位,都应由他指挥。他一同带来的有该团的第三营、重迫击炮连、情报搜索排、一个医药人员所组成的支队、第五十七野战炮兵营和一个第十五高射自动兵器营中的D连。亨·霍茨将军又说,陆战团明天就要开走,加入第一陆战师的其余部分,开始一个新的攻击,以确保从下碣隅里向西北走的另外一条重要公路。麦克里安支队的任务,也就是费士中校这一个营的任务,就是确保沿着长津湖东边的重要公路,然后再向北进到满洲边界为止。
那天黄昏时节,当麦克里安率领他的幕僚到达了之后,他就声明了他的意图,是等到他的支队兵力到齐之后,就马上向北进攻。他也批准了费士中校的计划,那就是等到明天上午,陆战队一撤出之后,他们就立即接管最北面的防御阵地。
十一月二十七日星期一,又是另外一个冷晴天。拂晓之后,海军陆战队就开始在公路上,用穿梭的方式,来把他们的部队向南运输。到了正午,公路上已经恢复常态了。于是费士中校的步兵营,开始向北移动。麦克里安上校的其余兵力,那天下午也到达了,进入了在这一营南面约三四英里远的阵地。
到了十一月二十七日夜幕低垂的时候,第一件工作就是建立防御,虽然他们还是决定在第二天继续向北进攻。大家都风闻已经有实力不明的中共军,在长津湖附近的山地中出没,陆战队曾经告诉费士中校,在前一天中有几个敌军战俘曾经透露出来,在这个储水湖的地区中,已经有三个新到的师参加作战。俘虏说他们的任务,就是要切断美军的补给线。陆战队也告诉费士的人员们说,前一天夜里,一个共军的巡逻队曾经从散兵坑中,拖出了一个陆战队的士兵,夺去他的武器并且将他痛打了一顿。
费士中校怀着满腔心事,把他的各连布置在一个周界之内,这个周界面朝北方,横越公路。在那天薄暮的时候,各连开始挖掘他们的阵地,并在丘陵地上的丛林中,扫清他们的射界。在把冻土掘破了达八九英寸的深度后,以下就很好挖掘了。费士中校将他的指挥所,设在一个小型谷地中的几间农舍里面。天黑得很早,依然还是冷得要命。在黑暗之后,两个钟点之内,环绕着周界,到处都是炮弹爆炸的声音。又过了一两个钟点,一直到了二十一点过后,才一切归于沉寂。
营副官在那一天从师部走了一百五十英里的路程,赶到了营部,带来了两个星期的邮件,几分钟之后从麦克里安上校的指挥所里,有一位军官来到营部,带来了明天拂晓攻击的作战命令。费士中校用电话通知各位连长,叫他们派传令兵来取邮件,并且亲自到营部来接受攻击命令。
当他们会商时,敌人的攻击也正在进行之中,试探性的巡逻队第一个先来到,其中第一个巡逻队在公路边某一排的正面前出现。当邻近的其他排开火的时候,连的执行官史密士中尉疑惑这支敌军只是一个搜索性的巡逻队,以侦探美军阵地位置为目的,所以他尝试阻止美军射击。他沿着战线上下地跑着喊:“不要开枪,不要开枪!”可是等到他把美军枪声制止了的时候,很明显的,敌人对于他们所希望知道的事情,也都侦察得差不多了,于是就在黑暗中消失掉了。同时沿着整个防御周界上,敌人的巡逻队对于其他各点,也开始重复使用这同样的试探方式。
在半夜过后,巡逻队撤回,正式的攻击来临,有一个连的共军沿着公路线,向南进攻。从黑暗中又钻出了另外一个连,从东面合击两个步兵连的交界点。
在防御周界上到处都是火光。除了不断用迫击炮和轻兵器的火力向美军阵地猛射以外,共军更分成小群,遛到周界的附近,企图透破美军的防线。当一群敌军爬过一个险陡的山脊,向美军一个重机枪巢进攻时,机枪射手阿门陶特下士因为发现他无法放低他的机枪位置,就把机枪连架子都托在手中,击退了敌人的攻击。
夜深之后,沿防御线一些地区已经支持不住。在第一次攻击以后的两三个钟点之内,共军已经在公路的东边,原先属于这两个连的两个山脊上,占领和组织好了两个最高的据点。由于这两个高地的丧失,使这两个连的防御受到了严重的减弱,并且也让敌人的火力,可以达到西菲尔上尉的指挥所——那是设在一个农舍里面的。他被迫非离开那房屋不可,他把他的兵器排和指挥群,都移到第一线,以帮助防守他所剩下来的地区。在极右翼的侧面,共军也强逼两个排的美军退出了他们的阵地。在公路的左面,他们远远绕过了美军的左翼,占领了一个迫击炮的阵地。
敌军攻击开始不久之后,这个营到麦克里安上校指挥所和第五十七野炮营的电话线就都不通了。无线电通信也始终不能令人满意,但是从无线电里,费士中校得知共军也正在攻击麦克里安支队的其余各单位。这个事实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炮兵对于费士这个营,不能给予不断支援,因为他们也正忙于防御自己的阵地。
十一月二十七日,伴随着纷飞的降雪,又一次寒流陡然而降,包裹了长津湖地区,给即将展开一场激战的地域蒙上了一层肃杀的气氛。
如果由南向北从空中俯瞰,长津湖一带的作战地域恰如一个巨大的丫形,而丫形的几个点便是未来厮杀的战场:丫形的中间是长津湖,右边分岔点是长津湖东岸的新兴里,左边分岔点是长津湖西岸的柳潭里;丫形三条线的结合点恰是长津湖南端的下碣隅里;而丫形下方末端的点便是最南端的咸兴港,它既是美军最初的登陆点,又是美军最后的撤离点。
如果从志愿军九兵团攻击前进的方向,由北而南从空中俯瞰,长津湖未来战场的丫形便成了人形,九兵团从下端左右两点的新兴里和柳潭里开始对美军攻击,之后经下碣隅里激战,一路向南追击,直到美军从海路撤离。
巧合的是,美军由长津湖东西两侧分别向北推进,由陆战一师占领柳潭里。美七师三十一团和三十二团共三个营及配属部队占领新兴里之后,定于十一月二十七日向北发起攻击。而志愿军九兵团的攻击时间也定在十一月二十七日这一天。所不同的是,美军的攻击在白天,而志愿军一方由于躲避美军的飞机轰炸,把攻击的时间定在夜间。
先看新兴里方向——
担负主要攻击任务的是二十七军八十师,战斗打响前两天,这个师的师长张铚秀被调任到二十六军担任副军长,于是由二十七军副军长詹大南兼任八十师师长,和副师长彭辉、政委张英渤一同指挥新兴里之战。虽然张铚秀临调离前,已经拟定了一个新兴里之战的作战计划,并留给了他的继任者,但是,用这个师作战科长高圣轩的话说,“毕竟是临阵换将,不能说对作战没有任何影响。”
按照最后八十师实施的作战方案,新兴里之战采用的是由北向南和由东向西的夹击,另有一支部队插到新兴里以南截击。为实现这个计划,八十师调集了所属二三八团、二三九团、二四○团以及八十一师配属的二四二团共约四个步兵团以及师炮团参战。具体部署是:二三九团由新兴里以东侧击新兴里;二三八团加上二四○团二营由北向南正面主攻新兴里;二四○团两个营攻击新兴里西北的内洞峙之敌,得手后再越过丰流里江参加对新兴里之敌的进攻;二四二团的任务是穿插到新兴里以南的预定地域,占领高地,控制新兴里通往下碣隅里的唯一公路,截断新兴里之敌的南逃退路并阻击下碣隅里之敌北上增援。
作战计划的成功实施有赖于对敌情的准确判断和攻击发起前的充分准备,但是由于部队从进抵朝鲜到向作战地域的集结以及向攻击出发地域的开进之间几乎没有间歇,加之气温一再下降,部队疲惫,饥寒交加,诸多因素不可避免地导致二十七日夜间攻击发起的仓促:没有攻击发起前的炮火准备;统一规定的进攻时间很难执行;甚至缺少攻击前必不可少的诸如看地形、组织周密的火力侦察、讨论制订具体的作战行动方案,等等。参与攻击作战的几个方向的营、连大都二十七日下午向作战地域开进,夜幕降临后按照午夜十二时发起攻击的命令向敌人阵地潜入,在进攻方向大致没错的情况下,何时打响取决于何时与敌人遭遇。这使得二十七日夜间的进攻更像是一次古代冷兵器时代的夜间劫营行动。
当晚最先进入战斗的是二四二团。这个团的任务是截断新兴里通往泗水里和下碣隅里的唯一公路,防止新兴里之敌南逃,并阻止泗水里方向之敌的增援。晚上九时三十分之前,该团一营和三营便分别占领了公路两侧的几个高地,扼守住了咽喉要道,等于给新兴里之敌扎上了口袋。
占领阵地后不久,公路上便开来十几辆汽车。听到汽车马达声,二营和三营分别派人下到公路两侧埋伏。八连二排长黄仁德当时“趴在公路一侧的雪窝里,盯着敌人的车队,根本觉不到冷了”。在此之前几天,黄仁德早已因为在雪地露营,“耳朵冻起了水泡,顺着衣领向下淌水。”还好,在他的耳朵没有冻掉之前,在第一夜的战斗中,“听到了一个美国女兵的说话声。”
事后得知,这支美军车队是从泗水里向新兴里运送辎重的,一路没有戒备地向北开来。黄仁德奇怪地发现,“车上还坐着一个美国女兵,怀里抱着一只小狗。”后来,在投出去的一排手榴弹的爆炸声中,在“美国女兵和小狗的惊叫声中”,十一辆满载物资的汽车静静地瘫在了公路上。黄仁德等人没有理会这些车辆,随它们“横七竖八躺在公路上,成了阻止敌人车队通行的障碍”。
用黄仁德的话说,当夜截了敌人的粮草车,断了敌人退路,意想不到的顺利;之后就在阵地上扒开雪窝猫着,忍着零下十几度的寒冷,静候着天亮……
对于二四二团来说,真正的厮杀是在天亮以后。二十七日夜里,他们在阵地忍受风雪严寒之际,在新兴里以东和以北的方向,兄弟部队正一波又一波地向新兴里展开殊死的攻击。
战斗在二三九团打响。
最初的战斗似乎并不激烈,各营、连的先头部队先后演出了一幕幕的夜间劫营行动。
该团一营二连在午夜时分逼近新兴里外围敌人阵地,战士们将大衣或棉衣反穿,露出白色的布里,在夜色中和白雪一个颜色。
在一片开阔地上,显露出一座三角形的独立房屋。二班的战士们受命前往侦察这个据判断,很可能是敌人占领的“据点”。
当大家在雪地上拉成一线,静悄悄地匍匐爬行到这所独立房屋附近时,最前边的班长挥手命大家停止前进。他发现房屋外边雪地上有两块黑乎乎的东西——会不会是敌人哨兵的掩体呢?如果是掩体,为什么总不见哨兵的动静呢?后来,当班长决定兵分两路,分头向前爬行,一直到距房屋十米左右的时候,他们却惊讶地发现是两个美国哨兵在睡觉——裹着厚厚的防寒服,抱着卡宾枪,将半截身子露在掩体外,呼呼大睡。如雷的鼾声在雪夜里传出好远。这情景让二班的战士们有如猎人发现了容易到手的猎物一般激动。
捕获这两名美军哨兵比猎人猎取动物要容易:班长和副班长二人爬到近处,一跃而起扑向敌人,在紧紧抱住敌人的同时,两条毛巾分别塞到他们的嘴里。接着,几个战士上前,夺过他们的枪,拖的拖,拉的拉,将两个美国哨兵拽出掩体,迅速押回开阔地后边的山沟里。
抓到美军俘虏后,二连找来营部的翻译,审讯了俘虏。十分钟后,二班战士们又押着那两个答应配合喊话的俘虏,再次来到那所独立房屋旁;而直到他们推开屋门进入漆黑的屋内之际,那些美国兵依然在酣睡,鼾声很重,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