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6859900000110

第110章 卜吕梅街的柔情和圣德尼街的史诗(11)

就这样,珂赛特渐渐长大了。她美貌、多情,知己之貌美,但不知己之多情为何物。她的爱 俏,现时只能说明她还幼稚。

七愁,更愁

事物的任何状况都有它的本能。年老而永存的母亲一大自然,就有暗示的本能。马吕斯的活动向冉阿让做了暗示,它引起了冉阿让内心的发抖。他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然而却 在密切注视着身边所发生的一切,仿佛他一方面巳经觉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形成,另一方面又觉 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崩溃。马吕斯同样得到了大自然母亲的暗示一这是慈悲上帝的深奥法则,他的感觉则是要竭尽全力避开“父亲”的这种注意。但是,他的不自然的举动、鬼头鬼脑的谨 慎态度,以及笨手笨脚的大胆行为却增强了冉阿让的注意力。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走近他们身边,而是老远地坐在那里发怔。他老捧着一本书,假装阅读。他这样做是为谁呢?从前,他穿着旧衣 服,现在,则天天一身新。他的头发是否烫过了?他那眼神儿也是古怪的。他还戴什么手套。一 句话,反正冉阿让从心里讨厌这个年轻人。

珂赛特却不动声色。她并不晓得自己的心事是对还是错,但她感到此事非小,不可揭示于 人。不过,她变得爱打扮了,而在那个陌生人面前,她习惯于爱穿新衣了。爱打扮和在这陌生人 面前喜欢穿新衣,这是一种平行关系。冉阿让对此感到很不痛快。有时,他想,也许这是一种偶 然的巧合。有时他想,这肯定是一种偶然的巧合。但是,无论他如何安慰自己,仍然摆脱不了它 带来的威胁性。

他缄口不与珂赛特谈那个陌生人。可是,有一天,他忍不住了,感到苦恼万分,心里七上八 下,决定立即试探一下这倒霉的事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于是,他对她说:“你瞧那年轻人那 股书呆子劲儿!”

如果是10年之前,当珂赛特还是个对这类事漠不关心的小姑娘时,她也许会这样回答:“不,他很讨人喜欢。”而10年之后,心里怀着对马吕斯的爱时,她也许会这样回答:“满身书 呆子气,真叫人受不了!您说得对!”而实际上,在当时的生活环境和感情的影响和支配下,她 却若无其事地反问了一句:

“哪个年轻人?”

听那口气,看那样子,她还是生平第一次注意他。

“我真够傻的!”冉阿让想,“她并没有注意到他,而我这一提示,她倒注意了。”

啊,天真的老人!真诚的孩子!

初尝恋爱滋味的年轻人,为了设法排除困难、减轻苦恼,便形成了这样一条规律:女子绝不 会上当,男子绝不会不上当。冉阿让巳经做好准备,要和马吕斯较量一番,而马吕斯对此却毫无 察觉;一方面是因为他年轻,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处于狂热之中,这种感情使他昏昏然。冉阿让 设下一连串圈套,改时间,换座位,掉手帕,独自逛卢森堡公园,马吕斯则低着脑袋往里钻。冉 阿让在他走过的路上竖了许许多多问号,他都天真地一一回答道:“是的,是这样。”不过,冉 阿让却没有发现珂赛特这边有什么变化,她表现出一种事不关己、泰然自若的样子,这完全瞒过 了冉阿让,冉阿让的结论是:那个傻小子爱珂赛特发了疯,但珂赛特却不会瞧他一眼。当然,他 内心的痛苦并未因此而减轻,因为珂赛特爱的时刻随时都会来临,而爱大多是从漠不关心开始的。

但是,有一次,珂赛特出现了失误。这使他大吃一惊。在那板凳上待了三个钟头以后,他站 起来要走,而她却说:“怎么,就要走?”

冉阿让仍然在公园里散步。他不想显得异样,让珂赛特有所觉察。珂赛特不时地朝着心花怒 放的马吕斯微笑。在此情况下,马吕斯便什么也瞧不见了,他在世上所能见到的,只有她那张容 光焕发、他为之倾倒的脸。两个情人正感到,此时此刻无限美好,而此时的冉阿让,却正用一双 几乎喷火的眼睛死死盯着马吕斯。冉阿让曾自认为往后不再有恶念了,然而,当他见到马吕斯之 后,却不知不觉重新恢复了野蛮和粗暴,旧时的怒火又重新燃起,新的火山口正待喷发。

怎么?此时此地会有这么一个人?他要干什么?他转来转去,嗅个不停,研究、试探,有所 期希!他在说什么?在说:“哼!有什么不可以!”他来到他冉阿让生命的范围之内打鬼主意!来到他幸福的范围之内打鬼主意!他想夺取她,据为己有!

冉阿让还说:“没错!没错!他来了。他在找什么?寻奇遇!他要什么?要轻浮的爱情!而 我呢?从前,我是人世间最倒霉的;现在,我是人世间最苦恼的。60年来,在这世上我一直在 用膝头爬行,一切苦味我都尝遍了,没享受什么青春巳经到了暮年。没有家庭,没有父母,没有 朋友,没有妻子,没有孩子,人世间一切温情都与我无缘,我的血只有洒在路边的石头上,洒在 路旁的荆棘上,洒在路碑上、墙脚上。对我刻薄的人,我要对他低声下气,虐待我的人,我要向 他讨好。我一心一意,改邪归正,忏悔自己所作的恶,原谅别人对己所作的恶。而正当那一切都 巳结束,正当我快要得到好报,快要达到目的,快要实现自己的心愿时,结果,好得很,我必须 另外付出了代价,我收到了果实,这果实是什么呢?是一场空。我不能没有珂赛特,不能没有生 命,不能没有欢乐,不能没有灵魂,我不能让这一切被这么一个游荡在卢森堡公园的大傻瓜轻易 地夺了去。”

每想到这里,他的眼睛里便充满异常悲伤的光。此时的他,巳不是一个注视着世人的人,巳 不是一个注视着仇人的人,而成了一条注视着贼人的看家狗。

其余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马吕斯一直是没头没脑地乱来。一次,他暗暗跟着珂赛特到了 西街。另一次,他问了门房好多话。那门房把他的话告诉了冉阿让,并且问冉阿让:“那个爱管 闲事、打听您的年轻人是个什么人?”第二天,冉阿让对马吕斯瞪了一眼,那一瞪,马吕斯感到 了。一个星期过后,冉阿让搬走了,而且发誓不再到卢森堡公园去,也不再到西街去。他回到了 卜吕梅街。

对此,珂赛特没有表示异议。她没有问搬家的缘由,只是默默地顺从了。她怕人探知自己的内心世界。对这些伤脑筋的事,冉阿让没有半点经验。这恰巧是最动人的事,而对此他恰巧又一窍不通。他完全不能洞察珂赛特闷不做声的严重意义。但是,他感到她变得忧郁了,而他自己也 更加阴沉了。对这类事,双方都缺乏经验,这样,便不可避免地彼此陷人僵局。

一天,他试探珂赛特:

“你想去卢森堡公园散散步吗?”

珂赛特苍白的脸上顿时泛起喜气洋洋之色。

“想。”她说。

他们去了。但他们巳经三个月没有在那里露面,马吕斯巳经不去那里了。

第二天,冉阿让又问珂赛特:

“还想去卢森堡公园散步吗?”

“不想去了。”

珂赛特一发愁冉阿让就有气,珂赛特一柔顺冉阿让就懊恼。这个小脑袋里装着些什么,怎么 如此地让人难以猜透?小小的年纪,脑子里究竟在盘算着什么?有时,他坐在床头,常常是彻夜 不眠。他双手捧头,冥思苦索:她究竟在想什么呢?他进行了推测。无疑,他是部分地分析对 了。

啊!每逢这种时刻,他便睁着悲痛的眼睛,回头去看那修院,看那洁白的山峰,那天使们的园地,那高不可攀的美德的冰山!他怀着失望的心情瞻望那令人爱慕的修院,回忆那生满了不足 为外人道的花卉,那些被关着的与世隔绝的处女,那所有香气和所有灵魂都能一齐直上天国的处 所!此时,他多么想念那个伊甸园哪!当初,他一时迷了心窍,自愿离开了那里,误人歧路,如 今,那大门是永不会再为他开放了!他悔恨,悔恨自己当日是那样的克己,那样的糊涂,执意把 珂赛特带回尘世!他,为人牺牲的英雄,由于自己的一腔忠忱,作茧自缚,自投苦海,如今成了一个可怜虫!他常常问自己:“这是怎么一回事?”

尽管冉阿让的内心如此的不平静,但他尚能控制自己,使自己表面上看上去宁静而温和,对 珂赛特甚至比往日还慈爱、还温和,没有任何急躁的表现,也没有半点生气呵斥的举动。这就是 他现在的冉阿让,越是不快,越是和颜悦色。

珂赛特则终日郁郁不乐。往日,她看到马吕斯,满心喜悦,如今,她看不到他,满心愁苦。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当冉阿让改变以往散步习惯的时候,一种女性的直觉却在告诉她: 不能显出对散步热心的样子,而应该表现出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这样,父亲便会恢复散步。但事 实是,冉阿让以一种一声不响的态度,接受了她一声不响的同意。就这样,几天过去了,几个星 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她后悔了。当他们重新在卢森堡公园出现时,马吕斯又不去了。把马 吕斯丢掉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如何是好?她还有可能和他再次相见吗?她感到自己的心被揪 作一团,终日烦糟糟,并且,这种感觉日复一日,一天重似一天。春夏秋冬,晦明阴雨,鸟雀是 不是还在歌唱,花开花谢,是大丽还是菊花,卢森堡公园可爱呢,还是杜伊勒里宫讨人喜欢,洗 衣妇送回的衣服浆得是不是太厚,杜桑买回来的东西是不是合适,对她来说,这一切统统成了过 眼烟云,变得毫无意义。她终日垂头丧气,出神发呆,看眼前,空无所有,回头看,一片漆黑。不过,除了她那憔悴的面容外,她也不让冉阿让觉察到什么,她对他仍旧是亲亲热热的。看见她一天天憔悴起来,冉阿让痛心不巳。他有时问她:

“你怎么啦?”

她答道:

“没有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觉得他也同样闷闷不乐,于是,又来问他:

“您怎么啦?”

“没有什么。”他答道。

多年来,他们彼此亲亲爱爱,相依为命,诚笃感人。现在,却面面相觑,各隐私情,各自苦 恼。他们都避而不谈心里的话,但彼此没有抱怨之心,回报的,只是微笑。

八铁链

两人相比,最苦恼的还当是冉阿让。年轻人再不如意,也会有高兴的时候。

有时,冉阿让竟会苦闷到产生一些幼稚想法的地步。这便是痛苦的一种特点。人苦极了,儿 时的稚气往往会再次重现。冉阿让感到,珂赛特正试图挣脱出他的怀抱。他要想方设法留住她,其中包括用一些身外的、显眼的东西来鼓励她。这种想法当然是幼稚的,这种糊涂劲儿,犹如小 姑娘看到真丝锦缎之后产生种种遐想一样。一次,他见到一位将军,即古达尔伯爵,当时他是巴 黎的卫戍司令,全副戎装,骑着高头大马,穿过大街。现在,看那将军金光闪闪的形象又浮现在 他的眼前,他想:“这身服装,是再没有什么可挑了。穿上它,该多么幸福。珂赛特见了,一定 会喜形于色,会挽着我的手臂,走过杜伊勒里宫铁栏门前,那时,卫兵都会向我们举枪致敬呢。那样,珂赛特也就心满意足了,不会再去想什么青年男子了。”

突然,一阵意想不到的震颤冲散了这愁惨的遐想。

搬进卜吕梅街住宅之后,他们一直过着孤独寂寞的生活。在这环境中,他们养成了一种习 惯,即常去观赏日出。这种活动,可以消遣,使人享受到一种恬淡的乐趣。这种乐趣对一个刚刚 进人人生和一个行将离开人生的人来说,都是适宜的。

孤僻之人,大清早起来散步跟夜间散步一样,是很有益的。街上行人很少,空气清新,鸟儿 在欢唱。珂赛特本身就是一只百灵鸟,对这种散步方式她感到很合胃口,老早就醒来等待了。这 种消遣方式,往往是在前一天便有所准备,而且常常是他建议,她赞同,像是安排一种密谋。每 次,天还不亮,他们便出了家门。珂赛特对此特别有兴致。再也不会有什么行动,比这种天真无 邪之举更能投年轻人之所好了。

我们知道,冉阿让喜欢去那些人们不常到的地方,那些僻静的山坳地角,那些荒凉处所。当 时,在巴黎城外,有一些贫瘠的田野。那里几乎和市区相连。在那里,夏季通常长着一种干疮的麦子,秋季,麦子收获过后,那里不像是被割光的,而像是被拔光的。那是冉阿让最欣赏的地 方,珂赛特也不讨厌。她在这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自由,仿佛自己又回到孩提时代,成为一个小 姑娘,可以纵情玩耍。她摘掉自己的帽子,把它放在冉阿让的膝上,去四处采集野花。她望着花 上的蝴蝶,但不去捉它们。恻隐之心是和爱情并生的。大凡姑娘们的内心被颤悠悠的、易碎的理 想所占据,一定会怜惜起蝴蝶的翅膀来。她把虞美人穿成一个花环,戴在头上。阳光射下来,照 着那花环。那花环像火一样红得发紫,在她那绯红光艳的脸上,出现了一顶炽炭冠。

这种晨游的习惯,在他们的心境变得暗淡的日子里,仍然保持着。

1831年秋季,10月间的一个早晨,他们为秋高气爽的天气所吸引,又出了门。很早,他们 便到了梅恩便门。那时,太阳还没有出来,东方天刚鱼腹白色。那是一种美妙的时刻。微微发白的苍茫天空里,有几颗星星在闪烁。大地一片漆黑。野草在颤动着,无处不显出一种神秘的薄 明。一只云雀,仿佛想去接近那几颗星星,竭力飞向高空,并一路留下了它的歌。寥廓的苍穹,好像也在屏着呼吸,静听这小生灵为无边的宇宙而唱着。在东方,军医学院的巨大轮廓衬托在天 边明亮的青钢色里。太白星悬在山冈之巅,发出耀眼的光芒,像是从那座黑色建筑里飞出的一个灵魂。

大路四周静悄悄。偶尔有几个在朦胧晓色中赶着去上工的工人匆匆走过。

冉阿让在大路旁一个工棚门前的屋架上坐下来。他脸朝着大路,背对着曙光,巳经忘记了观 赏即将升起的太阳。他在深思冥想,视线像是被四堵墙遮住了。可以说,有些冥想与地面是垂直的,它升到顶端以后,要回到地面上来。这当然需要一定的时间。冉阿让的思想眼下正在升空。他在想珂赛特。他在想他们之间的生活,在想他们共同的幸福,想那充塞在他生命之中的光明,在想他的灵魂赖以呼吸的那种光明。他在这样的冥想时是感到快乐的。珂赛特,正站在他的身 边,望着东方的云彩染上红色。

突然,珂赛特喊道:“爸,那边好像来了好多人。”

冉阿让抬起了眼睛。

我们知道,通向梅恩便门的那条大路,便是赛伏尔街,它和内马路交成直角。在赛伏尔大路 和内马路的相交处,也就是在那分岔的地方,他们听到一种声音。那声音在那种时刻是令人难以 理解的。他们还看到了一群黑压压的模糊形象。那是一种不成为形体的东西。它正从内马路转人 大路。

远处的那东西渐渐变得清晰了。它好像在有秩序地向这边移动着。那似乎是一辆车,但看不 清车上装的是什么。它好像浑身是剌,微微颤动着。传来了马嘶声、轱辘辗地的隆隆声,以及人的吆喝声,还有鞭子的噼啪声。渐渐地,那东西的轮廓更清晰了。那果然是一辆车,它从内马路 转上了大路,朝冉阿让这边驶过来。它不是一辆,跟着第一辆的,还有第二辆、第三辆、第四辆 ……一共七辆。车上人影攒动。在微明的晨色里,有东西在闪闪发光,那仿佛是些出了鞘的大 刀。他们又仿佛听到了铁链相互撞击的声音。那队伍正朝这边开来。人声也渐渐大起来了。真是 触目惊心。那好像是些从梦魇里出来的东西。

那队伍越来越近,形体也清晰起来,如鬼影一般。发白的太阳渐渐地把这堆东西照亮了:大 大的一堆,似人非人、似鬼非鬼、蠕蠕蠢动。那鬼影上边,与其说是人的面孔,还不如说是死尸的头颅。原来,是这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