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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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卜吕梅街的柔情和圣德尼街的史诗(12)

大路上有七辆车,一辆跟着一辆往前走。头六辆结构奇特,好像是些运送酒桶的狭长的车 子。两个车轮之上架着一道长梯子,梯杆的前端便是车辕。每一辆车,每道长梯,由四匹马拉 着。那四匹马前后排成一线。梯上拖着一串串的怪人。阳光微弱,人们看不真切那究竟是不是 人。说他们是人,只是一种猜想。每辆车上共有24个,分作两排,每排12个,背靠背,脸冲 外,腿脚悬着。他们的背后有什么东西在郎当作响。那是一条链子。他们的脖子上也有什么东西 在闪闪发光。那是一面铁枷。枷是人各一面,链子是大家共有。这意味着,这24个人必须动作一致。他们宛若一条大的蜈蚣,脊骨是一条铁链,在曲折中行进。在每辆车的一头和一尾,各立 着一个背枪的人,脚踏着那链子的一端。枷全是方方正正的。那第七辆,是一辆栏杆车,但没有 顶篷,有四个轮子,六匹马拉着,上面载的是一大堆颠得丁当作响的铁锅、生铁罐、铁炉和铁 链。在这些东西里,也夹着几个人,用绳子捆着,直直地躺着,可能是些病人。这辆车四面洞 开,栏杆巳经破损,足见它在这些囚车里,资格是最老的。

车队在大路中间慢慢地行进着。它的两旁是两行奇形怪状的卫兵。他们头上戴着三角帽,上 面满是污渍和破洞,那肮脏劲儿,看上去仿佛是督政府时期的士兵。他们身上穿的是老兵的制服 和埋葬工人穿的长裤,半灰半蓝,都破得不像样子。他们戴着红肩章,斜挎着黄背带,拿着短 剑、步枪和木棍一一队叫花子兵。这是些由乞丐的丑陋和刽子手的威风组成的刑警队。那看上 去像个队长的人,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马鞭。这些细部,在晓色朦肽之时原是模糊不清的,随着阳光的逐渐明亮,它们的轮廓也逐渐变得清晰。一些宪兵骑着马,握着指挥刀,脸色阴沉,在车 队左右行进着。

这队伍拉得很长。第一辆车巳经到了便门,最后一辆差不多才从内马路转上大路。

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下子聚集了很多人,大家挤在大路两旁观看这行进的队伍。巴黎历来都是 如此的。不一会儿,附近的大街小巷,响起了互相呼唤的喊叫声、人们跑着看热闹的木鞋声。

那些人堆在车上,一声不响,任凭车子颠簸着。清早的寒气令他们发抖。他们个个脸色青 灰,穿的是粗布裤,赤脚套一双木鞋。有的人几乎赤着身子,身上穿了服装的,那服装,恐怕世 上没有比它们更破的了。头上是疮疮的宽边毡帽,油污的遮阳帽,难看的毛线瓜皮帽。有几个人 竟戴着女人的帽子,有的则顶个柳条筐。肘部有洞的黑礼服和短布衫混在一起。人们可以望见毛 茸茸的胸脯,从衣服裂缝里还会看到各种文身图案:爱神、爱神庙、冒着火焰的心,等等。有一 些则生着脓痂和恶疮。有两三个人在车底的横杆上拴了条破草绳,做成一上马镫那样的东西,脚 蹬在上面,以便托住他们的躯体。当时,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在吃东西,吃的是黑石头一样的面 包。他们的眼睛是枯涩的、呆滞的,然而又是杀气腾腾的。他们默默忍受着押送人员大声的呵斥 和拳棒的责打。有几个张着大嘴打呵欠。衣服破烂得吓死人,脚在空中悬着,肩头在不停地摇 摆,脑袋互相在撞击,铁器在丁当作响,眼里在冒着怒火,拳头捏得紧紧的,或者像死人那样,手张着不动。在整个队伍后面,一群孩子在跟着起哄。

不管怎样说,这个队形是阴惨的。或许,明天他们会遇上一场暴雨,把这些衣衫褴褛的人浇 个透。如果他们的衣服湿了,便不会再干;如果他们的衣服结了冰,便不会再暖。他们的粗布裤 子会被雨水粘在骨头上,水会积满他们的木鞋。鞭子的抽打不会制止住牙床的战抖。脖子上还拴 着铁链。他们的脚在空中悬着。血肉之躯竟成了木石瓦块,严寒之下,听凭雨打风吹、狂飙袭 击,人们的心肠难道是铁石吗?

要知道,就是那些被绳子捆住、扔在第七辆车子里、像一个个破麻袋似的一动不动的病人,也是免不了挨棍子的。

突然,太阳出来了。东方的巨大光轮在冉冉上升,仿佛把火送给了这些蛮悍的人头。一个 个,他们的舌头全都灵活了。顿时,笑谑、咒骂、歌唱,仿佛一阵大火燃烧起来。那片晨光平射 过来,把整个队伍截成两截。他们的头和身躯在晨光里,他们的脚和车轮在黑暗中。每个人的脸 上都出现了思想活动。这是个骇人的时刻。这些人仿佛恢复了牛鬼蛇神的原形,阳光未能扫去他 们那股阴气。有几个兴致来了,嘴里叼着一根翎管,把条条蛆虫向人群吹去,准确无误地落在人 群中妇女的身上。这帮人的脸,都被苦难折磨得奇形怪状。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它们个个显得 阴森、丑陋。见了这般光景,人们不禁会说:“他们把日光变成了鬼火儿。”第一辆车上的人唱 起了当时一首着名的歌一德佐吉埃的叶女灶神的贞女》。他们是用一种鄙俗的轻浮态度,怪喊 怪叫地唱的。听了这种声调,树木都惨然瑟缩,可路旁的小道上,中产阶级那一张张蠢脸却表现 出,他们正对鬼怪们所唱的污声滥调听得津津有味。

在这混乱的车队里,所有的惨状全都齐备了,那里有各种野兽的面孔,有老人的,有少年的,有光头的,有灰白胡子的,有横蛮怪样的,有消极顽抗的,有龇牙咧嘴的,有凶相毕露的,有疯疯癫癫的。有戴遮阳帽的猪拱嘴,有两鬓拖着一条条螺旋钻的女儿脸,有孩子面孔(因此 也特别可怕冤,有尚存一息的骷髅头。第一辆车上有个黑人,他也许当过奴隶,因此对链条毫不 生疏。这些人,蒙受了难以忍受的耻辱,无以复加的屈辱,内心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有的变傻,成了愚昧者,有的原是聪明人,现在变得悲观绝望。但不管变成什么人,大家都处在了同等地 位。这一污浊行列的那个领队,对他们显然是不加区别的。他们乱七八糟被一对一对地拴着,也许只是按字母的先后次序加以排列,被胡乱装上了车子的。但是,一些丑恶之物聚集起来,便是一股力量。众多的苦命人加起来,便有一个总和。一条链子会有一个共同的灵魂。每辆车上的人 都有一个共同的面貌,因此,每辆车子各有各的表现。有一辆车子上的人没完没了地唱着;有一 辆车上的人不间断地嚷着;有一辆车上的人在不住地向人乞讨;有一辆车上的人则统统对人咬牙 切齿;有一辆车上的人一直在恫吓围观者;有一辆车上的人一直在咒骂上帝;最后一辆车的人则 垂头丧气,沉默不语。但丁会把它们描写成七层地狱。

这队人是判了刑之后前去服刑,样子惨不忍睹。他们坐的是用来示众的囚车,不是叶启示 录》里所说的那种电光闪烁的骇人战车,因而形象更加阴惨。

在那些卫队之中,有一个卫兵拿着一根棍棒,尖尖的一端有个钩子,他不时地龇牙咧嘴,对 那堆人类的残渣进行训斥。人群中有个老妇在对她5岁的孙儿进行教育,说:“不学好,长大就 跟他们一样。”

歌声和咒骂声越来越响。一个人看样子是个押送队队长,不由分说,挥动他的长鞭,劈头盖 脸向犯人们打来。这一信号发出以后,押送的士兵们举起手中的家伙儿,于是,一阵惊心动魄的棍棒,冰雹般落在那七车人的身上;车上,许多人在狂喊怒骂。看热闹的则像追逐臭味的苍蝇,个个兴奋不巳。

冉阿让的眼睛变得令人可怕起来。那巳不是眼睛,而是一种深幽的玻璃体,它仿佛反映的不 再是眼前的现实,而是一种大难临头、恐惧欲绝的光芒。他想站起来,离开此地,但他的脚不听 使唤,似乎他所见到的景象伸出了巨手,一把将他死死地拖住了。冉阿让仿佛被钉在了那里,心 里有说不出的烦乱和痛苦。他弄不清楚为什么,这种非人的迫害竟使他的心紊乱到了如此的程 度。忽然,他抬起一只手,把它按在额上,一下子想起,原来,这地方正是犯人的必经之路。为 了绕开枫丹白露的大道,以免惊扰国王,犯人们必须走这条弯路。他记起来,35年前,他正是 打这便门经过的。

珂赛特的感受虽有所不同,但也一样感到胆战心惊。她不懂这是因为什么,只觉得吐不出 气,感到她所见的景象是不可能存在的,于是,她终于大声问道:

“爸,那车子里是些什么人?”

“苦役犯。”冉阿让答道。

“他们上哪里去?”

“去大桡船。”

此时,那一百多根棍棒正打得起劲,棍棒之下,还夹杂着刀背的砍击,那真称得上一阵风 暴。罪犯们全都低下了头。重刑之下出现了可怕的服从。所有的人一齐静了下来,一个个向四周 看着,像被捆住了的狼。珂赛特浑身颤抖,又问:

“爸,他们还能算人吗?”

“有时候算。”那伤心人说。

那是一批犯人。天亮以前,他们从比赛特出发。他们本可以直行,而国王正在枫丹白露,为 了避免让万尊之体看到酷刑的惨状,于是,他们便绕道而行,改走勒芒大路。这使那可怕的旅程 延长了三四天的时间。

冉阿让难以忍受地回到了家里。这种遭遇无异于一次打击。它留下的印象几乎是一种震撼。

冉阿让和珂赛特回家时一路无话。眼见的一切,对于冉阿让来说,打击实在太重了。他再也 听不清珂赛特说什么,也无心回答她的问话。晚上,他听见了珂赛特说的话一她离开他去睡觉 时,轻轻说,样子像自言自语:“我觉得,要是我的生活中出现那样一个人,天主,只要我在近处看他一眼,我也会送命的!”

幸好,次日正遇上国家的什么庆典。这样,冉阿让横下一条心,决定改变自己的习惯,带珂 赛特出去看看庆祝活动,马尔斯广场的阅兵,塞纳河上的比武,爱丽舍宫的表演,明星广场的焰 火,都可以瞧一瞧,以便冲淡前一天留下的令人不愉快的记忆,让她遇到的那种丑恶景象在巴黎 街头那倾城的欢笑之中消失掉。那次节日的阅兵式,自然要让戎装盛服在街头穿梭往来进行点 缀。为此,冉阿让穿上了他的国民自卫军制服,心里却隐藏着一个避难者所产生的那种感受。游 逛达到了预期目的。珂赛特特别擅长于助兴。她喜欢做让老人高兴的事。她对任何节目都感到新 鲜,以青年人特有的兴致度过了这一天,对所谓的公众庆祝的乏味的欢乐,她也是饶有兴趣地接 受了。因此,冉阿让认为游玩是成功的,昨日那种奇丑绝恶的幻象巳不复存在了。

又过了几天,在一个晴朗的早晨,他们父女俩一齐出现在园子的台阶上。这又是一次破例,对冉阿让来说,这改变了自定的生活规则,对珂赛特来说,改变了烦闷不出卧房的习惯。珂赛特 身上披着一件起床后穿上的浴衣,显出一种朝霞蔽日般的美丽。她睡得很好。阳光照在她那绯红的脸上。冉阿让用慈祥的目光望着她。她手里拿着一朵雏菊,正在一瓣一瓣地摘着花瓣。珂赛特 并不晓得社会上流传着的口诀“我爱你,爱到发狂”,等等。她能从哪里学到这些呢?她只会本 能地、天真地玩那朵花,她意识不到,摘一片雏菊的花瓣,便是在披露一个人的一片心。如果有 第四位美惠女神,名唤多愁仙子,而且这仙子在微笑着,那么,珂赛特便有点像这仙子了。冉阿 让痴痴地望着揉着那花朵上的几个小手指,眼花心醉。在那孩子的光辉里,他忘掉了一切。一只 知更鸟在不远的树丛里低声啼着。白云片片,轻盈地飘过天空。珂赛特在一心一意摘她的花瓣。她大概在想她的心事,而且想的一定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情。忽然,她向冉阿让转过她那天鹅般的身段,问:

“爸,告诉我,什么是大桡船?”

(第四卷)援助,不分上下

一外伤袁内愈

就这样,他们的日子一天天忧郁起来。

如今,他们惟一能够打发日子并感到快乐的事,就是外出去接济穷人,给他们送去面包和衣 服。珂赛特很喜欢做这类事。在这一点上,他们仍然保留着以往的那种共同语言。有时,一天下 来,他们帮助了不少的穷人,使那些因饥寒而萎靡的孩子重新活跃起来,到晚上点灯时,珂赛特 会显得甚为高兴。正是在这些日子里,他们去访问了容德雷特的破屋。

在那次访问的第二天清早,冉阿让来到楼房里。他和平时一样,还是那样镇静自若。他的左 臂上有一条很大的伤口,焦黑红肿,像是被火烫的。他随便作了解释。这伤使他高烧一个多月。这期间,他没有迈出大门一步。他不请医生。当珂赛特坚持时,他说:“那就找一个给狗看病的医生吧。”

珂赛特替他进行了包扎。包扎时,她神情异常庄重。她感到,自己应该为父亲做点什么。在 此情况下,冉阿让恢复了昔日的快乐,恐惧和忧虑巳烟消云散了。他常常望着那伤口对珂赛特 说:“啊,多美的创伤!多好的痛苦!”珂赛特不再呆在楼里,而是整日呆在小屋子和后院里陪 着他,给他读他经常看的游记,使他感到无限的幸福。啊,卢森堡公园,不相识的那个浪荡少 年,珂赛特的冷漠,一切不愉快的事,心灵上的片片乌云,均巳消逝。他常想:“所有那一切都 是我臆想出来的。我是一个老疯子。”

另外,他还感到非常宽慰,德纳第的新发现给他带来的恐惧一在容德雷特破屋里的意外遭 遇一在他身上几乎巳经消失了。他巳经顺利脱身,线索巳被切断,其余的事,均巳不在话下。他倒可怜起那帮歹徒来。他们被擒,蹲进了大牢,大概不会再去害人。可那穷愁绝望的人家的这 种结局,也未免太悲惨了。珂赛特也再不提及让他无法回答的苦役犯的事。看来,梅恩便门遇见的那种丑恶景象,也在她脑子里淡漠了。

珂赛特在修院跟圣梅克蒂尔德嬷嬷学了音乐。珂赛特的嗓音不错,唱起来犹如一只通灵的黄 莺。有时,天黑后,她便在老人那间简陋的小屋里,唱一两首忧郁的歌曲。冉阿让听了,大为喜 悦。

春天来了。园子里异常美丽。冉阿让对珂赛特说:“你从不到园子里去,我要你到那里去走走。”

珂赛特回答说:“我听您的吩咐。”

珂赛特很听话,一个人来到园子里散步。冉阿让并不在那里,这我们指出过,他怕有人从铁 栏门口发现他。

就这样,冉阿让的创伤成了改变家境的一种力量。

珂赛特见父亲的痛苦减轻,伤口慢慢愈合,心境好像也宽了些,自己的心境也好了许多。但 这一点她并没有一下子意识到。因为这种情况是一点一滴、逐步形成的。随后,便到了3月。天 渐渐长起来,冬天结束,春天来临。冬天走了,也带走了人的部分忧伤。接着,又到了 4月。这 阳春4月,可以说是夏季的黎明,它像晓色一般艳丽,像童年一般欢快,像初生之婴那样富有生 命力。这是大自然富有感召力的月份。它把多种感人的光泽,从天上、从云端、从原野、从树 林、从花枝,从各个方面,映人人心。

珂赛特这种年纪,正好使那种和她本人相似的4月天的欢乐透人心中。伤感巳不知不觉地从 她心里消逝得无影无踪了。春天可使灵魂明朗起来。正如中午时分可使地窖子明亮一样。忧郁巳 从珂赛特的心中被清除。虽然她对此并没有太多的感受。早晨,吃罢早饭,将近10点,她便扶 着她父亲负伤的手臂,搀着他,到园里台阶前散一会儿步,晒一刻钟的太阳。她总是笑盈盈的,快活如初。

冉阿让对眼下的生活尤其感到满意,看着珂赛特日渐红润的脸,不禁叹道:“啊,多可贵 呀,这创伤!”

他还在内心里感激德纳第。

伤口痊愈之后,夜间独自散步的习惯遂又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