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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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卜吕梅街的柔情和圣德尼街的史诗(41)

他进人厅堂,走到一支蜡烛前。这是一封小心翼翼折叠起来的小柬,只有女性才会这样细 心,只有女性才会干得这样优雅。地址的字迹也是出自女性手笔。只见那上面写着:

玻璃厂街16号,古费拉克先生转马吕斯·彭眉胥先生。

他打开信封,只见上面写道:

心爱的院。

急死人了。父亲要我们即刻离开此处。今晚,我们在武人街7号。

八曰之内我们便去伦敦。

珂赛特6月4日。

天知道他们的爱情是多么天真一马吕斯连珂赛特的笔迹都是没有见过的。

用不了几句话便可把事情说明白。这一切都是爱潘妮导演出来的。6月3日夜间的事发生之 后,爱潘妮便有了两个打算:一要阻止父亲和那些匪徒对卜吕梅街住户进行侵袭,二要阻止马吕斯和珂赛特相爱。正巧,她遇上一个想穿女人衣服寻开心的年轻人,于是,他们相互换了衣服,她扮成了男人。在马尔斯广场,是她,对冉阿让发出了“赶快搬家”意味深长的警告。这促使 冉阿让回家后对珂赛特宣布:马上离开,去武人街,然后,一周之内前往英国。这个决定使珂赛 特心烦意乱,赶紧给马吕斯写了一封短笺。然而,如何送出这封信成了一个难题,因为她从来没 有独自出过门,要杜桑去送,她一定大惊小怪,会送给父亲看。正没有主张之时,她突然看见男 装的爱潘妮打铁栏门前闪过(爱潘妮近来总在附近转圈子冤,于是,她叫住了这个“少年工人”,给了他5个法郎,嘱咐他:“请立即按上面的地址把信送过去。”爱潘妮把信装进了衣袋。第二 天,即6月5日,她到古费拉克家找马吕斯,不是去送那封信,而是“去看看马吕斯”。这并不 难理解,每个醋劲十足的人都会这样干。她在门口等了半天,期待见到马吕斯,当她听到古费拉 克说要去街垒时,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她想,自己活着也没意思,不如到街垒去,死在那里,同 时,也把马吕斯拉进去。她跟在古费拉克背后,查明了街垒的位置。她推断,马吕斯得不到珂赛 特的消息,傍晚时还会到那平日的约会地点去。于是,她赶到卜吕梅街,在那里等候马吕斯。在 那里,她告诉马吕斯,他的朋友们要他去那街垒。她判定,马吕斯见不到珂赛特肯定会悲观绝 望,因此,肯定会到街垒去。情况果真如此。她自己又回到了麻厂街。她回到那里之后所做的事,我们全都看到了。她,怀着如此的一颗悲惨的妒忌心一宁肯自己杀其所爱,也不容他人夺 其所爱,自己欲取不得,也决不让人所得一怀着最后的欢快心情,离开了人间。

马吕斯不停地吻着珂赛特的那封信。这样看来,珂赛特仍在爱着自己,而他,曾一度为失去 她的爱而想到了死。可他转而又想到:“珂赛特父女要去英国,我那外祖父又不赞成我们的婚事,因此,命运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像马吕斯这样一个人,被梦魂萦绕,想到这件终生憾事,只能得出一条结论: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是死路一条。与其在痛苦中煎熬,倒不如死掉痛快些。

0他随即想到,有两件事必须在死前完成:一要把自己必死的决心告诉珂赛特,作为诀别;二 是使德纳第的儿子从这场灾难中解脱出来。

他身上有一个纸夹子,就是从前他爱慕珂赛特时随时记录自己的思想活动的那个纸夹子。他 撕下一张纸,用铅笔写了几行字:

看来,我们结婚的愿望是不能实现了。我曾向我的外祖父提出要求,但他不同意。我没 有财产,你也没有。我去你家找过你,但没有找到。你知道,我向你发出过誓言,我说话算 数。我决心一死。我是爱你的。在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的灵魂将伴随着你,并微笑着呆在 你的身边。

他没有信封,只好把那张纸折了四折,在那上面写了地址:

武人街7号,福舍勒旺先生家,珂赛特·福舍勒旺小姐收。

写罢,他又考虑了一下,然后拿起他的纸夹子,翻开第一页,用同一支笔写了如下几句话:

我是马吕斯·彭眉胥。请将尸首送我的外祖父吉诺曼先生家。地址是院沼泽区,受难修 女街6号。

他把纸夹子放进衣服的口袋里,便喊伽弗洛什。那小淘气听到马吕斯喊他,立即跑了过来,脸上满是殷勤的笑意。

“替我办件事好吗?”

“您吩咐好了,”伽弗洛什说,“我的好上帝!不是您,真的,我就被烤熟了。”

“你看见了这封信吗?”

“看见了。”

“拿着。立即绕出街垒(伽弗洛什心里不踏实,开始搔自己的耳朵冤。明天早上你把这信送 到武人街7号福舍勒旺先生的住处,交给珂赛特·福舍勒旺小姐。”

那英勇的孩子回答说:

“这没问题……在这段时间里如果街垒让人家占了去,我却不在场。”

“看来,天亮以前他们不会再来进攻,也许明天中午前这里太平无事。”

官军又一次给这街垒留下了喘息时间,而这种时刻也确在延长。夜战中,这是常有的事。这 是大战在即前的短暂宁静。

“好吧,”伽弗洛什说,“我明天早晨把您的信送到,成吗?”

“那就晚了。街垒可能被封锁,通道可能被掐断。那你就出不去了。你要立刻离开。”

伽弗洛什没有理由说“不”,但他仍在呆立着,一动未动。他没有了主意,愁眉苦脸地搔着 耳朵。忽然,他眼前一亮,然后,像一只小鸟那样迅捷地抓住那封信。

“好。”他应了一声。

他从蒙德都巷跑开了。

伽弗洛什有了一个主意,下了决心,但是没有把那主意说出来,因为说出来之后马吕斯可能 会不赞成。他是这样想的:

“现在,还不到晚上12点一还差几分钟。武人街并不远。信我立刻送过去,回来还赶得上。”

(第十五卷)武人街

-吸墨纸泄露了秘密

灵魂的惊骇远比城市的痉挛更加可怖。人心的深度是无法预测的。此时的冉阿让,心中正忍 受着剧烈的折磨。往日的种种险境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和巴黎一样,正经历着一场惊心 动魄的磨难。也就是几个钟头的时间,他的命运和心境便完全陷人黑影。对于他,正如巴黎一 样,我们不妨说,两种思潮正在交锋。白天使和黑天使即将在悬崖顶端的桥上进行肉搏。两个之 中,哪一个会把另一个摔下去呢?哪一个能胜利呢?

6月5日,冉阿让和珂赛特及杜桑一起搬到了武人街。在这里,一场急剧的转变正在等候他。

在搬出卜吕梅街以前,珂赛特曾尝试过阻止冉阿让这样做。自从他们在一起生活以来,俩人 对同一件事有不同的意愿,这是头一次。说不上发生分歧,但至少说是有了矛盾。珂赛特不愿意 离开,而冉阿让却决意要走。一个陌生人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向他提出搬家的警告,就够人惊骇 了,在此情况下,能够不下搬家的决心吗?也许自己的隐情有所暴露,有人在追捕他。在此情况 下,珂赛特只好服从他的决定。

在去武人街的路上,他们彼此都咬紧牙关,没说一句话。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冉阿让忧心忡 忡,没有体察珂赛特的愁苦;珂赛特悲痛难忍,也没有注意到冉阿让的忧虑。

以往,冉阿让离开家,从不带着杜桑。这次他必须带上她。他断定,自己是不会再回来了,他觉得不能撇下杜桑不管。他也不能对她叙说自己的一切,虽然杜桑是忠实可靠的。仆人出卖主 人,大多是出于好奇,对主人了解过多。而杜桑从不如此。她好像生下来就是为冉阿让当仆人的。她口吃,说的是巴恩维尔农村妇人的土话。她常说:“我事我干,剩下的不管。”

这次离开卜吕梅街,进行得十分仓促。冉阿让只携带那只散发着香气、被珂赛特惯常称为“寸步不离”的小提箱,其余的东西全留下了。因为要把东西装满箱子,那就需要找搬运行的经 纪人。找了经纪人,实际上是自己制造见证人。他只在巴比伦街雇了一辆车,离开了。

杜桑好说歹说才得到许可,带了几件换洗衣服、裙袍和梳妆用具。珂赛特则只带了她的文具 和吸墨纸。

为避免被人发觉,冉阿让一直等到天黑才离开卜吕梅街的住宅。这使珂赛特有了充足的时间 给马吕斯写信。他们到达武人街时天巳经完全黑下来。

大家都默默地睡了。

武人街的那套住房的后面有一个小院。一楼有两间卧室、一间餐室和一间厨房。厨房与餐室 相连。另有一间斜顶小屋,里面有张吊床。那是杜桑住的。餐室同时兼作客厅,位于两间卧室之 间。这里,日用必需品都是全套的。

莫名其妙地无事自扰,莫名其妙地无故自宽,这是人生来便有的性情。冉阿让迁到武人街之 后,他的焦急心情便开始减轻,进而渐渐消失。环境的安静大概是可以影响人的精神状态的。这 里,街道昏暗,居民安详。冉阿让住在古老巴黎的这样一条小街上,感到自己也好像受了宁静气 氛的感染。小街很狭窄,竖立在两边墙上的两根柱子上面,装了一块横木板,挡住了来往的车 辆,同时也挡住了城市的喧嚣。即使在白天,这里也是昏暗的。大街的两旁,各立着一排楼房。它们默默地对视着,足足有100年了。在这样的环境中,人们的感情似乎丧失了激动的能力。人 们甚至同时失去了回忆的能力。在这样的环境中,冉阿让无法不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一难道 谁有本领在这里找到他冉阿让吗?

他所关心的第一件事便是把那“寸步不离”之物放在自己的手边。

他安安静静地睡了一夜。有道是“黑夜使人清醒”。我们不妨加一句:“黑夜还使人心安。” 早晨醒来的时候,他的心情可以说是快活的。他在餐室用了早餐。餐室十分简陋。有一张旧圆桌 儿。有一个碗柜,上面斜挂着一面镜子。有一张虫蛀了的围椅,几把靠背椅,椅子上堆满了包 袱。有个包袱开着一条缝,露出了冉阿让的国民自卫军制服。就是这样的一间餐室,冉阿让却感 到它很美。

珂赛特没有到餐厅来。她仍待在她的卧室里,让杜桑送了一盆肉汤给她。直到傍晚她才露面。

杜桑却为这次小小的搬家忙了一整天。将近5点钟时,她在餐桌上放了一盘凉鸡。珂赛特为 了表示对父亲的恭顺,不得不瞧了它一眼。

这之后,珂赛特便借口头痛,向冉阿让道罢了晚安,又缩到了自己卧房。冉阿让则津津有味 地吃了一个鸡翅膀。吃完之后,他把肘撑在桌上,心情渐渐开朗。他又有了安全感。

吃晚饭时,他曾两三次模模糊糊听到杜桑在对他唠叨:“先生,外面热闹起来了,整个巴黎 城都打了起来。”他脑子里正想着别的事,根本没有听杜桑说的话,当然也没有问什么。

他站起身来,开始在窗子与门之间走动。他的心境越来越平静了。

平静之中,他又想到了珂赛特一这个惟一使他牵肠挂肚的人。对于她的头痛,他并没有放 在心上。头痛脑热,无非是些小毛病;对于她的小脾气,他也没有在意。女孩子爱生闲气,那是 暂时的阴云,一两天便会消失。真正使他放心不下的,是她的未来。但近来的情况表明,他并没 有什么可担心的。有时,好像事与愿违;有时,好像事事如愿。现在,他认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 阻止他们幸福地生活下去。他产生了一种事事如愿以偿的快感。乐观经常继苦恼而来,正如黑夜 之后是黎明,这是自然界固有的那种正反轮替法则作用的结果,见识浅薄的人称之为对比法。冉 阿让躲人这安静的住处之后,逐渐摆脱了惶恐的情绪。原来脑子里黑暗重重,现在却阳光灿烂 了。他庆幸自己。他想到,随后,再到伦敦待上一段时间,哪怕几个月也是好的。但是,待在法 国和待在英国并没什么两样。只要珂赛特在身边就行了。珂赛特便是他的祖国。珂赛特便是他的幸福。至于他,他能不能保证珂赛特幸福呢?为此,他曾昼不思茶饭,夜不得安枕。但现在,他 没有想到这一问题。往日使他焦躁不安的种种难题,由此产生的种种痛苦,全都不存在了。云巳 消,雾巳散,天气晴好。在他看来,珂赛特既在身边,那她就归他所有了。把表象当实质,这是 每个人都碰到过的。现在的冉阿让,心中正极其轻松愉快地盘算着带珂赛特去英国的事。他的脑 海中出现了种种图景。他从那幻想的图景中体味着无限的幸福。

正在缓慢地踱步时,他忽然看到一件奇怪东西。

在那倾斜在橱上的镜子里,他清晰地看到了这样的几行字:

心爱的院。

急死人了。父亲要我们即刻离开此处。今晚,我们在武人街7号。八天之内我们便去伦敦。

珂赛特6月4日。

冉阿让一下子惊呆了。

昨晚,珂赛特一进家门,便把她的吸墨纸簿子放在了碗橱上的镜子前。当时,她愁苦欲绝,放下之后,便把它忘在了那里,甚至没有注意到那簿子仍照她用时那样摊开着。在卜吕梅街,她 写完那几行字以后,打开吸墨纸,把墨汁弄干,之后她便出房去,碰到那路过卜吕梅街的青年工 人,求他去投送。信的每一个字都印在了那吸墨纸上,而她又把那打开的吸墨簿子原封不动地拿 到了武人街的家,把它放在了那碗橱上。

镜子反映出了那些字。

结果,几何学中所说的那种对称映象出现了,吸墨纸上的字迹被镜子还成原形。就这样,冉 阿让发现了珂赛特昨晚写给马吕斯的那封信。

事情如此简单,但又极其惊人。

冉阿让走近那面镜子。他把那几行字重新读了一遍。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眼前出现的是一种幻觉,那字似乎只是一种电光,既不可能,也不存在。

渐渐地,他的感觉变得清晰起来。望着珂赛特的那个吸墨簿,他逐渐恢复了真实感。他把吸 墨簿拿在手里,并说道:“是从这儿来的。”他细看吸墨纸上的那几行字,冲动起来。他感到,那些反过来的字母的形象既拙劣又奇怪,不存在任何实际意义。他还对自己说:“这说明不了什 么,这并不能成为文字。”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胸中有说不出的舒畅感觉。在惊骇慌乱的时 刻,谁没有过这种盲目的欢快呢?只要幻想没有完全破灭,灵魂就不会向失望投降。

他拿着那张吸墨纸,仔细端详着,呆头呆脑,还差一点要笑出来。庆幸自己的幸运,责怪自 己不该被错觉愚弄。但是,突然,他的目光又落在镜面上,看到了镜中的映象。几行字很清晰,很明白,这回不会再是错觉了。接二连三的错觉便是真实。看得见,摸得着。他终于都明白了。

冉阿让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吸墨纸也从手中脱落了。随后,他瘫倒在碗橱旁的破旧围椅 里,垂着头,眼神沮丧,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他心里想,现在,事情巳经清楚了。那肯定是 珂赛特写给某人的信。从此以后,在这个世界上将不会再有自己的阳光。此时此刻,冉阿让感觉 到,自己的灵魂在暴跳如雷,它在黑暗中哀号,在黑暗中咆哮。它在说,要把落人狮笼的爱犬夺 回来!

令人奇怪又令人可叹的是,此时此刻,马吕斯并没有收到珂赛特的信。偶然的机缘,那信中的信息却在马吕斯之前,阴错阳差地先行泄露给了冉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