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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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冉阿让(3)

但是,当前的情景使马吕斯受到了剌激。他有点醒悟了。他惟一的心愿是等死。现时仍不想 改变自己的初衷。但是,即使处于凄凉的梦游状态之中时,他也曾想过,他去死并不妨碍自己去 拯救别人。

他大声说话了 :

“安灼拉和公白飞说得有理。我赞同他们的看法,不要作无谓的牺牲,要保留自己的力量。现在,凡是有家室的,全都站出来!”

但是,没有一个人出列。

马吕斯又说:“巳婚的人和有家庭负担的人站出来!”

马吕斯有很高的威望,因为他救了所有的人。

安灼拉是指挥官,他可以下命令:“我命令!”

马吕斯又说:“我请求!”

人们的心被公白飞的话打动了,意志被安灼拉的命令动摇了,情绪被马吕斯的请求感染了。

大家开始互相“揭老底”。一个青年对一个中年人说:“你家靠你一个,走吧!”那中年人则说:“你也有两个妹妹靠你抚养,还是你走吧!”一场前所未有的争辩出现了,现在是看哪个会被赶 出坟场。

古费拉克说:“快,再过一刻钟想走也去不了了。”

安灼拉接着说:“公民们,这里是共和制,实行普选。我们快快把应该离开的人选出来。” 大家服从了。5分钟过后,五名人员被一致推举出来。

然而,只有四套制服。

五个人回答说:“要有一个人需要留下来啦。”

于是,又出现了一场慷慨争论的场面。五个人中,谁都认为自己有足够的理由留下来,而别 人是应该走的。

“你有一个爱着你的妻子。”“你有一个老母亲。”“你父母双亡,三个小弟弟靠你抚养。”“你有五个孩子。”“你才17岁,太年轻了,你应该走。”

伟大的革命街垒聚集了伟大的英雄。在别处是不可思议的,在这里却变成极其普通的;在别 处是绝无仅有的,在这里却是不足为奇的。

古费拉克重复说:“快!”

人群中,有个人对马吕斯说:

“还是由你决定哪个人留下吧。”

那五个人齐声说:“由你决定,我们服从。”

马吕斯被冲动起来。现在的问题是要由他决定,决定那个人留下来送死!他感到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上了心头。本来苍白的面颊现在变得更加苍白了。

五个都在对他微笑着,每个人的眼睛都冒着烈火。马吕斯走近他们。他看到的完全是古代坚 守塞莫皮莱的英雄的目光。五个人一齐向马吕斯喊道:

“我!我!我!”

马吕斯的目光慢慢从五个人的脸上掠过,最后停在四套制服上。

正在这时,第五套制服,像自天而降,落在了四套制服之上。

第五个人得救了。

马吕斯认出了送制服的人。

这时,冉阿让刚刚进人街垒。

是由于他探明了情况?是出于他的本能?是一种巧合?冉阿让从蒙德都巷子来到了街垒。由 于他那身国民自卫军的制服,问题很顺利地得到了解决。

起义军在蒙德都街所设的岗哨曾看到身穿国民自卫军制服的冉阿让,当时,那哨兵想:“这 人不是一个援兵,便是一个囚徒。”因此,哨兵没有发警报,竟让冉阿让通过了。幸好进来的是 冉阿让,否则这种玩忽职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呀。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选出的五个人和四套制服上,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进人街垒。冉阿 让在一边看到了、听到了那一切。他没有说一句话,便脱下自己的制服,把它扔在那四套制服之 上。

第五套制服出现后,大家情绪的激动是无法描绘的。

博须埃问道:“他是谁?”

公白飞回答:“一个拯救众人之人。”

马吕斯用一种深沉的语气说:

“我认识。”

他的话使大家安下心来。

安灼拉转向冉阿让:

“公民,欢迎你。”

接着,安灼拉说:

“可等待我们的,将是死亡。”

冉阿让一言不发,帮助安灼拉为那第五个离开的起义者穿上了制服。

五街垒顶部之所见

在这危难的时刻,在这严正的、无私的地方,想起大家的命运,安灼拉感到无限的忧伤。

安灼拉是个百分之百的革命者,但他不是一个完人,有他自己的弱点。他很像圣鞠斯特,但缺少阿那卡雪斯·克罗茨的气质。在“ABC的朋友们”圈子中,他受到了公白飞思想的影 响。后来,逐渐摆脱了那些狭隘的信条,思想开朗起来。他看到,最终的宏伟目标,是把伟大的法兰西共和国演进为浩浩荡荡的全人类的共和国。他看到,一种凶暴环境业巳形成,他不得不使 用暴力;在坚持暴力这一点上,他信念坚定,对那史诗般的可怕的三个字一九三年加以概括的学派,他忠贞不渝。

安灼拉站在铺路石堆成的台阶上,一只臂肘靠在他的枪筒上,陷人深思。或许是有一阵风吹 过来,他感到自己在战栗。面临着死亡,他觉得自己犹如坐上了三脚凳。他的眼睛在洞察自己的内心。从他那眼睛里射出了压抑的光芒。突然,他抬起头来,把金黄色的头发向后一甩,那样 子,活像驾着一辆由星星组成的黑色四马战车的披发天神,又像一只把自己的鬃毛散成光环的受 惊的狮子。

他大声说话了。

“公民们,未来世界是个什么样子的?你们是否考虑过?到那时,街道光洁,绿树成荫,各 族人民亲如一家,人民大众公正无私,老人向儿童祝福,昔日对今朝赞美。思想自由驰骋,信仰 平等相待。人们信仰宇宙,上帝本身就是牧师,人间没有怨恨,充满良知。每个人都享有受教育的权利,享有工作的权利,人间战争绝迹,人类遍享和平。母亲们欢天喜地。第一步,掌握物 质;第二步,实现理想。大家想想,现在,人类巳经进步到了什么程度?在原始时代,七头蛇作 孽,火龙喷火,天空满是鹰翼,地上满是虎爪,人们处在猛兽的威胁之下,惶惶不可终日;可是 人类设下了陷阱。那是神圣的智慧陷阱。人类终于降服了那些怪物。”

“人类驯服了七头蛇,使它变成了轮船;人类驯服了火龙,把它变成了机车;人类即将驯服 怪鸟。我们巳经将它抓住,这就是气球。总有一天,我们要完成普罗米修斯未竟的事业,人类可 以随意驾驭七头蛇、火龙和怪鸟这三种古老的怪物,成为水、火和风的主人。人类,在生物中所处的地位,就如古代天神在人类心中所处的地位。公民们,鼓起勇气,前进吧!向什么方向前 进?向操纵一切的科学前进,向着成为社会惟一力量的物质力量前进,向着具有必然决定性的奖 惩力量的自然法则前进,向着犹如东升之旭日的真理前进。这就是,我们将走向各民族的大团 结,走向人类的统一。到那时,人间不再有寄生虫,真理将代替空想。欧洲将达到文明之巅峰,其他各洲也将建起智慧的大厦。这种情况古巳有之。

古希腊每年两次召集它近邻举行一次同盟 会,一次在众神之地的德尔法,另一次在英雄之地的塞莫皮莱。欧洲将有它的近邻组成的同盟会 议。全球也将有自己的同盟会议。在法兰西,这一崇高的未来正在孕育之中。19世纪将是欧洲的怀胎期。古希腊粗具雏形,剩下的工作需要法兰西来完成。弗以伊,你听我说,你是一个工 人,是平民的儿子。你是个勇敢的人,是人民的儿子。我尊重你,你看清楚了未来世界的模样。不错,你是掌握了真理的。你没有父母,你把人类当成了母亲,把公理当成了你的父亲。你将在 这里死亡,换句话说,你将在这里胜利。公民们,等待我们的不管是何种命运,是胜利也好,是 失败也好,但我们进行的是一场革命。如果火灾照亮这巴黎城,革命之火就将照亮整个人类。我 们所进行的,是一场什么性质的革命?刚才我巳经说明了,是一次正义的革命。我们只有一个政 治原则:争取自己的权力。争权力,就是争自由。哪里出现具有此种权力的两个或两个以上人的组合,哪里便开始出现政体。但在这种组合中并不意味着放弃什么。它所要求的,只是每人让出 部分权力,以此组成公法。让出的部分,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等量的。每个人对全体的这种相等的让步,便构成了平等。这种公法保护着各人的权力。这种集体对个人的保护,便构成了博爱。

各 种权力的集合构成了社会。这种集合是一种结合。每个结合点便是一个枢纽。这就是所谓的社会 联系,有人称之为社会公约。这是一回事,因为公约一词本来就含有联系的意义。我们需要弄清 楚平等的含义。如果自由是峰顶,那么,平等就是根基。公民们,平等的概念可不像植物那样长 得一般高。一些高高的青草边,会有一些矮小的橡树。社会就是这样。这就要求邻里之间制止恣 意的滋长。各种技能都有其用武之地。在政治方面,每个人所投的票分量应是同等的;在宗教方 面,个人的信仰应得到尊重。在教育方面,人人都应享有平等的免费受教育的权利,从识字开 始。要立法,规定强制接受初等教育,开放中等教育。同等的学历产生社会的平等。是的,教育 便是光明。一切产生于光明,又回归于光明。公民们,19世纪是伟大的,而20世纪将是幸福的。那时,旧的历史全部绝迹。人们不会再像今天这样,为征服、侵略、篡夺而恐惧。这些东西 将不复存在。人们将不必再为国与国之间的武装对抗担忧,不必再担忧国王之间的通婚而中断民 族的文化,不必再担忧出现世袭暴君,不必再担忧某次会议分裂一个民族,不必再担忧一个王朝的崩溃而出现国土被瓜分的悲剧,不必再担忧两种宗教发生对抗,像黑暗中两只公山羊在太空独 木桥上迎面相撞。

人们再也不必为了灾荒、为了贫困、为了失业,由于剥削而担忧了,再也不必 由于断头台,由于杀戮,由于战争以及由于无故的、突发性的灾难而恐惧了。人们甚至可以这么 说:‘不会有事了,天下太平了。’人人都将生活在幸福之中;人类将同地球一样履行自己的法 则;心灵和天体之间将恢复它们的融洽。人们的精神将围绕真理而运转,正像群星围绕着太阳。朋友们,现时,我和你们谈话之时,是一个暗淡的时刻。为了获得未来,需要付出代价。革命,便是支付通向未来的税赋。啊!人类定会被拯救,定会站起来,得到安慰!我们站在街垒中,向 人类发出誓言。我们要付出死亡的代价,唤起博爱的呼声!啊,兄弟们,这街垒一个结合点,是 我们这些有思想的人和受苦受难的人的一个结合点。这街垒并不是由破铜烂铁、碎石头堆积而成的。它由两个部分砌成:理想和苦难。在这里,苦难和理想结合了。在这里,白昼拥抱了黑夜,它表示:一起死亡,共同走向新生。失望的拥抱里产生出了信念;痛苦在此垂死,理想在此永 生。垂死和永生的融合令人们为之而死。弟兄们,谁在这儿死去,谁就在这儿永生!我们将进人一个坟墓,那里曙光普照!”

安灼拉停下来。这似乎是演讲中间的一次停顿。他的嘴唇仍在微微颤抖,仿佛是在自言自 语。没有一个人鼓掌。他们觉得意犹未尽,在等待安灼拉讲下去。这番话像一阵微风。风中,智 慧在闪烁发光,犹如树叶在风中簌簌作响。

六马吕斯惊恐,沙威简练

下面我们来谈一谈马吕斯的思想状况。

大家可以回想一下我们前面巳经交待过的情况。我们说过,现场的一切,对他都是一种幻 影。他的判断力巳经很弱。临终者上方常有的那种巨大阴影正压在他的头上。他对一切都有一种 处于坟墓中的那种感觉。他是在用死人的目光望着活人的脸。

福舍勒旺先生怎么会在这儿呢?他怎么来的?他为什么要来?对于这样的问题,马吕斯根本 没有考虑。失望便有这样的特点。人们的情绪被失望所支配,周围的一切便没有心思思考了。在 街垒这样的环境中,既然自己决心赴死,别人来了,便认为别人来送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福舍勒旺没有理睐马吕斯,好像也根本没有听到马吕斯高声说的那句话:“我认识他。”

福舍勒旺的这种态度完全排除了马吕斯的精神负担。如果把事情说明白的话,马吕斯倒挺喜 欢他的这种态度。他一向有一个判断,对于这个既暧昧又威严的、令人莫测高深的老人是绝对不 可能与之交谈的。马吕斯巳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性格腼腆审慎的马吕斯,眼下更不可能主动与 他攀谈了。

五个被指定离开的人从蒙德都巷子走出了街垒。他们拥抱了所有留下来的人,离开了。其中的一个巳泣不成声。他们那样子倒挺像国民自卫军的。

那五个走上生路以后,安灼拉想起了那个应该处死的人。他走人地下室,看见仍被绑在柱子 上的沙威,想起了什么。

安灼拉问他:“你有什么要求吗?”

沙威回答:

“我只想知道你们将在什么时候处死我?”

“这倒不急,眼下我们不想浪费子弹。”

沙威说:“那就给我一口水喝。”

安灼拉端过一杯水,帮他喝下。因为沙威的手被绑着。

安灼拉又问:“还需要什么?”

“再有就是,”沙威说,“请你们仁道些,我这样过夜很艰难。随便你们,但总应该跟那一个 似的,能躺在桌子上。”他用头向马白夫那边点了一下。

屋子的尽头有张大长桌,原用它熔化弹头,制造子弹。现在空着。

按照安灼拉的命令,四个起义者从柱子上解下沙威,另外一个人还端着剌刀顶住他的胸膛。他们把沙威的手绑在背后,两只脚上还绑了一根结实绳子,像链子那样,使得他像上断头台的犯 人那样,最大只能迈15法寸的步子。然后,他们领他走到屋子尽头的桌子旁,让他躺在上面,然后将他绑在了桌子上。

为了避免发生意外,他们还用一根绳子拴住了沙威的脖子。绳子在腹部分开,穿过大腿,最 后连双手一齐绑牢。这种方式在狱中被称为“马颔缰”。

沙威被捆绑的整个过程,一个人站在门口一直在注意地看着。沙威转过头来认出了他一冉阿让。沙威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慌,而是傲慢地垂下了眼睑,并说了一句:“这倒毫不足怪。”

七形势严峻

天很快就要亮了。但没有一扇窗子打开,关紧的门没有一扇有动静。这是黎明,还不是苏 醒。面对街垒的麻厂街尽头的部队巳经全部撤走,但这条畅通的街道上,却没有一个人行走,仍 保持其沉默而不祥的气氛。圣德尼街像底比斯城内的斯芬克司大道一样悄然无声。十字路口巳经 被晨光照亮,但没有人迹。没有什么地方会像这种晴朗日子的荒凉街道更让人产生凄凉之感了。

人们什么也没有看到,但可以感觉到一一种什么神秘的东西正向他们围拢过来。有一点确 定无疑:紧要的关头即将来临。昨晚是一面的攻打,这次将是合围。

那五个人离开之后,街垒又一次被加高、加固,比起第一次受攻打时,它坚固了许多。

按照侦察过菜市场区的放哨人建议,为防备敌人抄后路,避免腹背受敌,安灼拉决定将蒙德 都巷子封死。他们在街口堆了很多巨大的条石。这样,街垒便堵住了三个街口:正面是麻厂街,左边是天鹅街和小花子窝,右边是蒙德都街。街垒是不易被攻破了,但这样一来,大家也就没有 了退路,完全被封死在街垒一三面临敌而没有一条出路。古费拉克笑着说:“这确实像一座街 垒了,但也更像一只捕鼠笼。”

安灼拉在酒店门口堆起30多块巨石。博须埃说:“未免多了点。”

将要进攻的那一方没有一点儿动静。安灼拉命令大家严阵以待。

每个人都分得了一定量的烧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