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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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冉阿让(4)

没有什么比一个准备接受攻击的街垒更令人惊奇的了。每个人都选好了最有利的位置,大家 肩挨着肩,肘靠着肘,石块堆起来便成了一个座位。墙角碍事就离它远些,总可以找到一个可以 隐蔽又便于射击的地方。左撇子在这里发挥了优势,他很容易找到自己的位置,因为更多的人把 觉得不方便的地方留给了他。许多人找到了这样的位置:可以坐下来,既可以痛快地杀敌,又可 以无痛苦地葬身。在1848年6月那场激战中,某起义者,一个凶猛的枪手,竟在一个屋顶的平 台上摆了一张伏尔泰式的靠背椅,他坐在里面杀敌,最后,一颗机枪子弹将他打中。

准备战斗的口令下达之前,大家还相互拉扯,东一群,西一堆,凑在一起闲聊。而命令下达 之后,这一切顿时终止了。所有的人都聚精会神,准备迎击敌人的进攻。一个街垒,处于危急状 态之前是混乱的,而处于危急之中是有秩序的,有纪律的。危难出秩序。

安灼拉一拿起他的双响枪,待在他准备好的枪眼前时,大家便都不说话了。接着,沿着石块 墙杂乱地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嗒嗒声。这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大家个个都显出勇猛作战、信心十足的样子。高度的牺牲精神使他们变得异常坚定。他们没 有了希望,有的只是失望。失望成了他们最后的武器。有时,失望会带来胜利。维吉尔曾这样说 过。死亡之舟可能会避过翻船之险;棺材盖可以成为一块救命板。

和昨晚一样,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条街的尽头。现在,天大亮了,那里的情形一目了然。

大家没有等待多久,圣勒那方向便有了动静。那边传来了链条的嗒啦声,传来了一个巨大物 体令人不安的颠簸声,传来了金属摩擦石子路面的剌耳声,传来了一个巨大机器的隆隆声。这声 音在向人们预报,一种可怕的铁家伙在向这边运动。这钢铁的庞然大物,震撼着这些安静的古老 街道的心脏。啊,这些街道是为了思想和利益的畅通而修建的,可不是为让这巨大的战车的轧碾 而建筑的。

一尊大炮出现在远方。

炮车被炮兵们推拥着。炮弹巳在炮膛。在前面拖炮的炮车巳与大炮分离,两个炮手扶着炮 架,四个炮手在炮轮旁走着。其余的人都跟着弹药车向这边走来。导火线点燃了,正在冒烟。

“射击!”安灼拉发出命令。

顷刻间,整个街垒被浓烟所笼罩。远方,人和炮也都被浓烟淹没。浓烟散尽之处,人和炮重 新出现。炮兵们缓缓地、不慌不忙地调整炮位,让炮口对准街垒。没有一个人被击中。炮长用力 压下炮的后部,将炮口抬高,瞄准街垒,像天文学家调整望远镜那样慎重。

“干得好,炮兵们!”博须埃喊道。

街垒中,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

片刻之间,安置在街中心、跨在街沟上的大炮巳经做好射击的准备。大家清清楚楚看到了那 个黑洞洞的、令人生畏的炮口。

“好呀,来吧!”古费拉克说,“粗暴的家伙们,你们先弹手指,现在要挥拳头了。好啊!军 队向我们伸出了大爪子。无疑,街垒会被你们狠狠地打一下,有道是:火炮开路,大炮攻打。”

“这是新型的铜制八磅重弹炮,”公白飞接着说,“这一类炮,锡的成分不得超过铜的10豫,否则就会爆炸。因为锡的成分多了炮筒就会变软。有时,炮筒内会出现砂眼和裂口。要避免危 险,并增加炸药的分量,也许就要回到14世纪去找解决的办法一加箍,即在炮筒的外壁,从 后膛到炮耳,相隔不远就加上一个无缝钢环。现在,这种缺陷还不可能完全避免,只能尽量弥 补。这炮筒的砂眼和裂口并不容易被发现,有时得用检查器,而最有效的检查仪是格里博瓦尔的量径器。”

“16世纪,炮筒中出现了来复线。”博须埃指出。

“是这样,”公白飞回答,“但这增加了弹道的威力,可准确率就差了。尤其短射程,很难击 中目标,原因是抛物线过大,弹道不直。而作战中要求的却是准确。敌人迫近就要快速发射。这 样,准确性就重要了。16世纪这种有膛线的炮的炮弹张力不足。这是由炸药的力量过小造成的。而炸药力量不足是受了炮弹学规定的限制,例如炮弹学要求保持炮架稳固,等等。总之,大炮有 其自身的弱点,它不可能为所欲为。一颗炮弹,时速是600法里。光的速度每秒钟是7万法里。这说明,拿破仑比不上耶稣高明。”

“装子弹!”安灼拉又发出命令。

街垒能经得起大炮的轰击吗?它会不会被打个窟窿?大家都在思考这样的问题。谁又能保证 街垒可以抵得住大炮的轰击呢?在起义者上子弹的时候,炮兵正在装炮弹。

街垒中,人心焦虑。

突然一声轰鸣,开炮了。

“到!”一个喜悦的声音在街垒中响起。

炮弹落在街垒的时候,伽弗洛什也随着炮弹跳了进来。

他是从天鹅街那边进来的。正对小花子窝斜巷的那个街垒,是根本挡不住他的。

伽弗洛什的从天而降在街垒中所引起的反响,比起射下的炮弹引起的反响更强烈些。炮弹在一堆破砖烂瓦之中消失了。它的最大成效是将街垒上那公共汽车的一个轮子打烂,并打损了安索的那辆旧车子。这惹起了街垒内起义战士的嘲笑声。

“再来呀,英雄好汉们!”博须埃向炮兵们大声叫道。

八炮兵们认真了起来

大家把伽弗洛什围了起来。

但他没有时间跟大家说什么。因为马吕斯颤抖着把他拉走了。

“你为什么回来?”

“嘿!”孩子回答说,“你自己不也在这里吗?”

他直直地盯着马吕斯,眼睛里射出勇敢而调皮的目光,流露出了内心的骄傲。

马吕斯又用严肃的声调说:

“你是怎么回来的?信送到了没有?”

提起那信,伽弗洛什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由于他急着要回街垒,他没有把信直接交给收信 人。他自己不得不承认,将信送给一个连面孔也没看清楚的陌生人,是十分草率的。那人当然没 有戴帽子,但那能说明什么问题呢?想到这些,他不禁有些内疚,并且生怕马吕斯责怪。为了摆 脱窘境,他采取了最简单的方法一撒谎。

“公民,我把那封信交给了看门人。那位夫人还睡着,醒来她就会见到那封信。”

当初,马吕斯让伽弗洛什去送信有两个目的:向珂赛特诀别,救出伽弗洛什。他的愿望只满 足了一半。

马吕斯这才把送信的事与福舍勒旺先生在街垒中出现联系了起来。他指着福舍勒旺问伽弗洛什:

“你没见到这个人吗?”

“没有。”伽弗洛什回答。

的确,我们交待过了,伽弗洛什送信时根本没有看清冉阿让的模样。

马吕斯心中的混乱和病态的猜疑消失了。他了解福舍勒旺先生的政见吗?大概福舍勒旺先生 是一个共和派,他为了信仰来参加战斗了。

此时,伽弗洛什巳经离开马吕斯,出现在街垒的那一头:

“我的枪在谁那里?”

古费拉克让人把枪还给了伽弗洛什。

伽弗洛什向“同志们”(他对大家是如此称呼的)发出警告。他说,街垒巳经被包围了。他 自己是经过很多周折才回来的。小花子窝斜街有一个营的军队架起了枪,把守住通往天鹅街的路。布道修士街布满了保安警察。街垒的正面是主力部队。

讲了这些话之后,伽弗洛什接着说:

“我授权你们,狠狠地向他们发射排枪。”

这时,安灼拉一边听着,一边从枪眼里向外仔细观察。

炮兵们对刚才那一炮不满意,停着没动。

一连作战的步兵占据了街的尽头,躲在了大炮的后面。步兵们挖起铺路石,堆成一道胸墙,约18法寸高,正对街垒。在胸墙的左角,可以看到几排士兵。那是集合在圣德尼街上的一营郊 区军队中的一部分。

安灼拉发现,炮兵正在调整炮位,并开始装炮弹。炮长巳把火把凑近引信。“到墙边集合!” 安灼拉喊道,“全体卧倒。”听到命令,众人急忙离开自己的岗位,纷纷冲下街垒。炮响了。这 是可怕的连珠弹。

大炮瞄准街垒的缺口,打在墙上。炮弹从墙上弹回后爆炸。碎片将两个起义者打死,三人受 了伤。

如果如此继续下去,街垒就吃不消了。

一阵惊慌杂乱的骚动。

“准备好!做好第二炮打来的准备。”安灼拉说。

他一面说着,一面放低他的卡宾枪,瞄准那正俯身炮前校正方位的炮长。

炮长是个中士,年轻、英俊,一头金黄色的头发,一副和蔼的面容,显出一个聪明少年的样 子。他在调整这致命武器的威慑力,其结果必定是被另一种威慑力致命。

公白飞就在安灼拉的身旁。

“可惜!”公白飞说,“杀戮,何等丑恶的行为!事情就是这样,没有帝王就不会再有战争。安灼拉,你知不知道,你要射杀的那个青年会有多聪明!炮兵都是出类拔萃的。他最多25岁,有家庭,有父母,或许还有恋人,就好像是你的兄弟!”

“他就是兄弟。”安灼拉说。

“是呀,”公白飞回答说,“他也是我的兄弟,那就住手吧,好吗?”

“不要管我。该干的事还需干。”

一滴眼泪慢慢流到安灼拉那花岗石般的面颊上。

与此同时,他扳动了扳机,一道闪光掠过。那青年炮手身子扭动了两下,向前伸出两臂,脸 向天空仰着,好像要多吸些空气,随后,趴在炮身上,一动不动了。鲜血涌出他的脊背。他的年 轻生命就如此断送了。

要把他搬开,换上另外一个人,就要几分钟的时间。

九偷猎者的技巧曾影响 1796年判决的百发百中的枪法

街垒中议论纷纷。那门炮又要向街垒轰击了。在这种连珠炮弹的轰击下,用不了一刻钟,街 垒就要垮了。必须想办法削弱大炮的轰击力。

安灼拉再次发出命令:

“在缺口处放上一块床垫。”

“不会再有多余的了,”公白飞说,“伤员全都用上了。”

这时,冉阿让正坐在酒店转角处的一块界石上,两膝夹着步枪,一动也没有动。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他似乎不加理会,似乎没有听见别人关于他那支枪的说法一有人曾说:“有一支枪在 这儿不起作用。”

可听到安灼拉的命令之后,他站了起来。

人们还记得,当初,大家来到麻厂街集合时,曾见到一个老太婆,为了防御流弹,曾把她的床垫放在了窗前。那是紧靠街垒的一幢七层楼房顶阁楼上的一个窗子。那个床垫横放在窗前,被 两根晒衣服的杆子托着,远远望去,那两根杆子就像两根细线。

“谁借一支双响卡宾枪给我?”冉阿让问。

安灼拉的那支卡宾枪刚刚上了子弹,他把枪递给了冉阿让。

冉阿让向阁楼那边瞄准放了一枪。

两根杆子中的一根被打断了。

那床垫在一根“绳索”上吊着。

冉阿让发了第二枪。第二根“绳子”也断了。断“绳子”弹在阁楼窗子的玻璃上,把那玻璃打碎了。床垫滑了下来,落在街上。

整个街垒都热烈地鼓起掌来。

大家大叫起来:

“床垫有了。”

“但是,”公白飞说,“谁能拿到它呢?”

床垫落在了街垒的外边,即在攻守两方的中间。此时,对峙的双方由于伤亡的缘故,都红了 眼。士兵们卧在胸墙之后,在向街垒发射排枪。大炮在保持沉默。它需要重做安排。街垒中的起 义者为了节省子弹,对排枪置之不理。排枪打在街垒上便开花。这说明,街上子弹横飞,十分危 险。

冉阿让从缺口走出街垒,进人街心。他冒着枪林弹雨,奔向床垫。到达之后,抄起床垫,把 它背回街垒。

他将床垫放在缺口处。他是紧靠着墙作业的,以免引起炮兵们的注意。

大家等待着下一次的轰击。

没多一会儿,大炮又吼叫起来。

大炮喷出了一丛霰弹。没有发生弹跳的情况。这说明,炮弹被床垫“吞掉” 了。达到了预 期的效果。街垒保住了。

“公民,”安灼拉对冉阿让说,“共和国感谢您。”

博须埃边笑边赞叹:

“真难以理解,一个床垫竟有如此大的威力。这是不屈战胜一切的杰作。光荣属于床垫,它 使大炮变哑。”

十曙光

一间窄小、整洁而幽静的房子,一扇玻璃窗朝东开着,外面就是后院。这是珂赛特的卧室。她刚刚醒来,巴黎发生的一切她毫无所知。临睡前她似乎听到杜桑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外面吵 翻了天。”

珂赛特睡的时间不长,但感觉很满足,梦境甜美,可能是洁白的床单的效应。她梦见有一个 人,像马吕斯,站在阳光之中。醒来时巳是艳阳高照。她仍沉浸在美梦之中。

醒来后,她的第一个感觉是喜悦。她感到十分放心,那心情如几个小时以前的冉阿让一样,由于她的心决不接受不幸,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逆反心理。她毫无理由地满怀希望,但接着便是一阵心酸。她巳经三天不见马吕斯了。她想到,他应该收到她的信了,他聪明,知道了住址,肯 定会想办法找来的。也许今天就可以见到他。天也亮了,珂赛特想到这儿,决定马上起床。

她感到,没有马吕斯自己就无法生活下去,因此,马吕斯的到来会是不容置疑的。任何与此 相背的情况都是不能接受的,这一点肯定无疑。她巳经熬了三天了。愁闷难挨的三天!啊!要知 道,他巳经离开三天了!多苦啊!慈祥的上帝!现在,上天所赐的这种嘲弄,这种考验,肯定巳 属过去。马吕斯肯定就会来到。会有好消息!青年人就是如此的。她迅速地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安慰自己用不着烦恼,也不必接受这种烦恼。青春是什么?青春是未来在向一个陌生人发出微 笑,而这陌生人就是那青年人本人。她觉得得到他是件很自然的事。希望那像呼吸一样自然而易 得。

另外,珂赛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们分别的时候,马吕斯曾对她讲的分别不超过一天的那些话。我们都曾注意过这种情况:一个小钱落到地上之后,一滚就不见了,巧妙得很,你再也找 不到它。我们的思想有时也是这样。它在和我们开玩笑,躲在我们脑子的某个角落里,从此杳无 音讯,你别指望回忆起它。珂赛特努力使自己镇静,命令自己回想,但不多会儿,她什么也想不 起来,这样,她的烦恼有增无减。她自言自语道,忘记马吕斯对她说的话是大不应该的。这是她 自己的过错。

她下床后,身心方面都做了洗礼:梳洗、祈祷。

作家可以描述新婚的洞房,但不能描述处女的卧室,诗句尚可能勉强涉及,散文则是绝对不 敢沾边儿的。

这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朵的花蕊,是隐于暗中的洁白,是一朵未开的百合花的内心。在没有 接受阳光爱抚之前它是绝对不向凡人展示的。花蕾似的女性是圣洁的。这纯洁的床幔慢慢掀开,对于自己令人赞叹的半裸的体态,少女本人也会感到羞怯。雪白的脚伸进了拖鞋里,胸脯在镜子 之前被遮了起来,似乎害怕镜子看到似的。家具的响动、街车的轰鸣都令她赶快提起衬衣,把肩 膀遮起。缎带打结之时,衣钩搭合之时,腰带接紧之时,由于寒冷和羞怯,会引起周身的寒颤。这样,在这完全不必害怕的地方,到处有着一种无以名状的虚惊。穿着打扮,千姿百态,像曙光 照耀着的云霞……这一切,本来不宜叙述,提上一提,巳嫌过多了。

在注视一位起床的少女时,人们的心应该比注视一颗初升的星星时更为虔诚。如果不慎看到 了不该看到的地方,应该对它备增尊敬。桃子上的茸毛,李子上的霜粒,白雪的晶体,蝴蝶的粉 翅,所有这些,如果与少女的纯洁相比,就显得过于粗俗了。少女是梦幻的余光,是未完成的艺 术品。她的寝室只能隐于理想的帷幕之内。直接地观望等于对纯洁的亵渎,必然损毁其若隐若 现、若明若暗的诗情画意。

所以,珂赛特醒来后,那些柔和、忙乱的小动作是不必描述的。

一个东方寓言讲道,最初,神创造的玫瑰花是白色的。可是,当它初开的那一刹那,亚当望 了一眼。它羞怯不巳,遂变成了现在的颜色。在少女和花朵之前我们是应当止步的。要想到,她 们值得敬重,值得歌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