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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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冉阿让(15)

这时,你不管如何喊叫,摇着自己的帽子或手帕,仍然会越陷越深;如果海滩上无人走过,如果离陆地太远,如果这个流沙层是出名的险恶,如果附近没有勇敢者,那你就完了,一定会陷 下去,被无情地埋葬掉,而数小时之前,你还是自由自在的,十分健康的。总之,你一旦被它拖 住双脚,你每试图用力挣扎一次,每出声喊叫一次,你就会陷落得更深些,它在用加倍的搂抱来 惩罚你的挣脱。就这样,你慢慢地沉人地下,而在沉没之前,你会有充足的时间望那天边,望那 树木,望那葱翠的田野,望那平原上村庄里的炊烟,望那海上的船帆,望那边飞边唱的鸟儿,望 那太阳,望那碧空。陷人流沙,就是海滩坟墓,而那坟墓是从地下升到一个活人跟前的。这是一 种不断的毫不容情的埋葬。可怜的你无论坐着、躺着、爬着,都无济于事。你拔出来,又会陷下 去。你感到了灭顶之灾,你吼叫、哀告,向行云呼救。流沙到了腹部,又到了胸部,只剩下上半 身了。你伸出双手,狂怒地呻吟着,捏着沙粒的手指痉挛起来。你想抓住沙子,双肘撑着,企图 摆脱这软套子。但沙在继续上升,到了你的肩部,到了你的颈部。现在光剩下一个脑袋了。嘴在 叫喊,但沙把它填满了,声音没有了。眼睛还可看东西,但随后,沙迫使它闭合,黑暗来临,然 后,额头在下沉,一缕头发在沙面上颤抖。一只手伸了出来,在沙面上晃了一下,最后,什么也 没有了。就这样,一个人凄惨地消失了。

有时,骑士和他的马一同陷下去,有时,车夫和他的车子一同陷下去,沉没在沙滩下。这是 陆地上的覆舟事故,是土地上的溺人事故。土地被海洋浸透,成了陷阱,样子像原野,凶险像波 涛。这深渊就具有这样一种欺诈性。

这种悲惨的意外灾害,可能常常发生在某一带的海滨,也可能发生在30年前巴黎的阴渠之中。

据说,1833年动工维修之前,巴黎阴渠时不时地便出现这类突然塌陷。

当水渗人某些特别容易破碎的地下层时,无论是铺了石块底的那种老式的阴渠,还是混凝土的那种新式阴渠,它一旦失去支撑就会变形。一个小的突起或凹陷便是一道裂缝,一道裂缝就能 引起崩塌和下陷。深渊污泥的这种现象,专门术语为地陷。为什么会地陷?在海滨上,是流沙突 然进人地下;在阴渠中,是圣米歇尔山被冲刷。地下土被浸湿了,溶解了,所有的分子都处于稀 软的状态之下。那巳不再是土地,也不再是水。它积淀很深。人碰上它必遭灭顶之灾。如果这积 物中水占优势,人将被淹没致死;如泥占优势,死亡便缓慢,从而形成下陷。

如果说海滩上的沉陷也是可怕的,那么,它和在阴渠中的沉陷还是不同的。在海滩上的沉 陷,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的。丽日当头,碧空万里,各种各样的音响,行云之下,满是生命,大海深处,船只穿梭,会存在得救的希望,可能会有过路人,直到最后一刻;而阴渠里的沉陷,却发生在黑暗处,如在墓穴之中,口含恶臭,在污秽中窒息、咽气。这和在海滩上的沉陷又大不 相同,那里是沙粒、飓风和海洋,这里是污泥、硫化氢和垃圾。

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怖的死亡。死亡是可怕的,有时又是崇高的。崇高的一面会减弱残酷的一面。例如,在遇难的船中,人可能有伟大的表现。在火里,或在水里,都有这种可能。但在 阴渠里就没有可能。死得不干不净,亡得不明不白。在这里断气是一种耻辱。那灵魂浮动上来也 是卑贱的。污泥是什么?它与耻辱同义,渺小、丑陋、可耻。死在芳香甘美的葡萄酒大木桶里,那还是可以的;像艾斯吉勃洛那样,死在清道夫的垃圾坑里,那就太可怕了。在这中间挣扎,临 终时还在黏泥中打滚,是极不光彩的。这里暗如地狱,污泥成塘,垂死者不晓得自己将变成鬼 怪,还是变成一只癞蛤蟆。

地陷的深度、长度和密度因地下层的土质的不同而不同,有的地段塌下三四法尺,有的地段 八法尺或十法尺;有的则是个无底洞。这儿,淤泥巳经变硬,那儿,还是液体状态。在吕尼埃,地陷最终把一个人埋没要一整天,而在菲利波,五分钟足够了。淤泥负重的能力随其密度不同而 不一样。某处孩子可以逃脱,成人就要丧命。要得救,首先是扔掉一切负荷。丢掉工具袋,丢掉 背筐和提篮,这是任何一个疏通阴渠的工人,当他感到脚下发生地陷时第一件要紧做的事。

地陷的成因各不相同:土层易碎;地下有崩塌;夏季的暴雨;冬季连绵不断的雨水;长时间的毛毛雨,等等。泥灰地或沙地的周围,如果建有房屋,重压之下,沟廊的拱顶会发生形变,沟 底会发生断裂,这也是地陷的成因。一个世纪以前,先贤祠就发生了下陷,造成圣热纳维埃夫山 上一部分的阴渠被堵。当一条阴渠在房屋的压力下坍塌时,反映在地表上,就是街心出现一条锯 齿形的裂缝。这条裂缝纵贯一条街,得抓紧抢修。但是,有的时候内里巳经塌陷了,可地表没有 显露痕迹,在这种情况下,阴渠的清道夫就该倒霉了。他们毫无提防,进人那通了底的沟,很可 能送掉性命。昔日的档案记载,有数名工人就这样被埋在陷下去的地下。其中的一个名叫勃雷士 ·布脱兰,他丧身于卡莱姆-卜勒纳街下面崩塌的阴渠之中。1785年,圣婴公墓被取消,最后一个葬婴工人叫尼古拉·布脱兰,这勃雷士 ·布脱兰便是他的兄弟。

还有一个我们上面提到过,即年轻英俊的艾斯古勃洛子爵。他是莱里达围城战的英雄之一。攻城时,他们穿着丝袜,拉着小提琴。有一天,艾斯古勃洛在他的表妹苏蒂公爵夫人处。忽然,他们发现有人来了。子爵认定来者是公爵本人,便藏身于博特莱伊的阴渠。子爵不幸身亡。苏蒂 夫人听到别人向她报告这一不幸消息时,知道子爵死于臭沟,连忙要人打开香水瓶,连哭泣都顾 不上了。这种情况,竟令爱情难以经得起考验。污泥把它淹灭了。海洛拒绝给利安得擦洗尸 体,蒂丝白在比拉姆的尸体前捏起了鼻子,并说:“呸!”

六地陷

冉阿让就遇到了地陷。

当时,地陷在爱丽舍广场下面是经常发生的。这里的地层对修建阴渠甚为不利,因为它有极 强的不稳定性,使地下的建筑难以坚实。这里土壤比圣乔治区的流沙还要松软,因而地基更不牢 固。用石块加混凝土铺成地基,沙流即可被克服;而这种不稳定的土壤却难以用这种办法制服。这种土壤比殉教者区恶臭的、有沼气的、稀薄得只好用一根铸好的铁管通过去作为阴渠的那种黏 土还难以对付。1836年,当局拆除并重建圣奥诺雷郊区下面旧的石砌沟渠发现,从爱丽舍广场 直至塞纳河的地段都是流沙。当时,这流沙使工期比预计延长了将近六个月,招致了沿岸住户的强烈抗议,那些住在大公馆里和有马车的住户更是无法忍耐了。那时正赶上一连下了四个半月的雨,塞纳河的水位曾三次升高。工程十分艰险。

当时的冉阿让正是处于这一地段上。地陷是头天晚上的暴雨造成的。铺路石之下是细沙,没 有坚实的基础。部分地基的下沉使铺路石下陷,形成积水。积水浸透地下沙层,于是,地陷面积 相继扩大。这样,造成阴渠开裂,地面成了泥沼。此处的阴渠究竟有多长成了泥沼?这无法说清 楚。这里比任何一处都黑。这是漫漫黑夜之中的一处长长泥沼。

冉阿让感到自己的脚在往下沉。上面是水,下面是淤泥。但他巳无法回头,只能向前走了。此时,马吕斯巳奄奄一息,他自己也巳精疲力竭。他咬紧牙关,继续往前走。头几步,泥水还不 太深,但越往前走,脚陷得越深了,不大的工夫,淤泥到了脚脖,水过了膝盖。他不得不用两臂 把马吕斯举起来,让他超出水面。再往前淤泥巳到了膝下,水则到了腰际。他巳不可能退回去。他越陷越深。此刻淤泥的稠度勉强可以承受一个人的重量,但他背着马吕斯,这样,淤泥就难以 承受了。但是,此时此刻冉阿让不顾一切,举着垂死的马吕斯在淤泥中挣扎着前进。

水巳经到了腋下。他的身体在往下沉。这他明显地感到了。在淤泥中,他感到活动十分困 难。淤泥的稠度当然有支撑重量的功能,但也阻碍人的活动。现在,他只有头部露在水面了,但 他仍旧顽强地举着马吕斯,前进着。有的古画留下了母亲在洪水中举着她的孩子的场面。眼下,这种场面出现在阴渠之中。

他仍在继续下沉,只好仰起脸来,保持呼吸。如果有人在这种黑暗的环境中看见他,还以为 是一个面具在水面上漂荡呢。他模糊地看到了马吕斯垂下的头和那青灰色的面容。他在淤泥中拼 命使劲,把脚伸向前方。啊!脚触到了一个什么硬东西。一个支点!好险哪!再迟一秒钟也许就 完了。

绝望中,冉阿让脚下踏住了一个坚实的支点。他拼命地在这个支点上站稳脚跟。此时此刻,他好像踏上了生命的阶梯,立即产生了生还之望。

冉阿让踏到的这个支点,是阴渠一边的一个斜坡。原来,阴渠地面出现了塌陷,但并没有 断。这地基在水下拱着,仍然是完整的。这段沟槽,只是一部分陷人水中,整体还是坚实的。它 有一个斜坡。踏上这个斜坡,人就得了救。冉阿让走的正是这平坦的斜坡,实际上,他巳到了泥 沼的另一边。

他走出水坑时,碰上一块石头,被绊倒,跪在了地上。他认为理应如此。就这样,他跪着待 了一会儿。他在用一种难以说明的语言向上帝祈祷,让自己的灵魂完全沉浸在了祈祷之中。

他站了起来,在冰冷、恶臭中抖着,弯下腰去背起那垂死的人,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七以为可以上岸,但失败了

冉阿让又继续前行。

如果说冉阿让没有在那淤泥里送掉性命的话,那么,可以说,他在那里耗尽了力气。最后的那一拼,弄得他精疲力竭。现在,走不上两二步,他就要靠在墙上,喘上一·口气。有一·次,他为 了改变一下背马吕斯的姿势,不得不在一处长石上坐下来。身子一坐下,他便认为自己再也动不 了了。他虽然失去了体力,但毅力却丝毫无损。最后,他还是站了起来。

此后,冉阿让拼命地走着,而且走得很快,他憋足一口气,可以一百步不抬头,以致头撞在 了墙上。那是因为他到了阴渠的拐角处,低着头,没有看到。他一抬头便发现,在很远很远的地 方,在地沟的尽头,出现了亮光。这次,他觉得那不是凶光,而是白色的吉祥之光。这是太阳的光线。

冉阿让望见了出口。

此时的冉阿让的感受是怎样的?一个堕人熊熊烈火的地狱的灵魂,忽然见到地狱的出口,那 灵魂将发狂地向光芒四射的出口飞去。那时那灵魂有什么感受呢?此时的冉阿让心中产生的感受 正是那样。他巳不觉疲惫了,也不觉得马吕斯重了。钢铁般的腿的力量恢复了。他巳不再是走,而在跑。出口越来越近了,他巳看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个圆形的拱门,比渐渐低下去的阴渠的拱 顶矮些,也比渐渐窄下去的阴渠窄些。需要说明一点,当时,这阴渠出口的设计活像个漏斗。这 种设计是不合理的。拘留所的门很小,那是监狱,是合理的。但作为沟渠就不合理了。这在后来 得到改进。

冉阿让找到了出口。

他站住了。

那半圆的门口上有一个粗铁栅栏门。长年累月的氧化作用,使铁栅栏门上的铰链生了锈。铁 栏门被一把生了一层红锈、像块砖那样的大锁牢牢地锁着。这是一把双转锁,是监狱用的那种 锁。锁孔看得清清楚楚。粗而厚的锁闩深深地插在锁上。栅栏门外便是郊野。有河流,有光明。河滩很窄,容易穿过。河的那边便是巴黎那极易藏身的深渊。到了那里,便有了自由。在河右岸的下方,很清楚地辨认出那耶拿桥;左边,上游,是残废军人院桥;待在这里,天黑时逃走,是 很理想的。因为这里是巴黎最僻静的一个地区。过去河滩便是大石块路。

无数的苍蝇从栅栏间飞进飞出。

此时,大约晚8点半左右,天黑下来。

冉阿让选了一个干爽的地方,把马吕斯放下来,走向铁栅栏,用手猛劲摇着铁条。但那铁门 纹丝不动。他又一根根抓那铁条,希望能拔出一根,用来撬锁。可是,没有一根能拔下。就是老 虎牙床上的牙也不会如此牢固的。冉阿让一筹莫展。没有撬棍便撬不开锁,撬不开锁便出不了 门。难道死在这里不成?怎么办呢?会发生什么情况呢?退回去,重新进人那骇人的阴渠去?他 巳没有气力。就算有气力,如何通过那靠奇迹才脱了险的泥塘?就算走过了那泥塘,能保险不再 碰上警察?就算碰不上警察,可向什么方向走?上坡不会达到目的地。就算上坡找到一个出口,是不是同样碰上一个上了锁的铁栅门?所有的出口大概都是这样关着的。进来时那个铁栅没上 锁,是一种侥幸。这就像监狱的门,全是关着的。要想出狱,只有越狱。

完了。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上帝是这样安排的。冉阿让感到,他和马吕斯正处在一个看 不见的、巨大的蜘蛛网上。他感到,那只极其可怕的蜘蛛正在抖动的网上向他们爬来。他背向铁 栅门倒了下来。这次不是跪倒,而是瘫倒的。他靠着一动不动的马吕斯倒下来,头触到了双膝。没有了出路,但尝尽了辛酸。

在这沮丧的时刻,他想到了谁?既不是自己,也不是马吕斯,而是珂赛特。

八撕下一片衣襟

绝望中的冉阿让,在被无限沮丧之情控制的时刻,突然觉得有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肩头,并 且听到一种轻轻的声音:

“咱们两人平分。”

冉阿让吃了一惊,以为自己在做梦。这黑暗中会有人?为什么没有听到脚步声这人便到了自 己的跟前?他抬起头来。

面前果然站着一个人。这人穿一件罩衣,光着脚。鞋子在那人的手中。他脱了鞋,肯定是避 免走过来发出声音。尽管此人出现得如此突然,但冉阿让一下子便认出了他一德纳第。

可以这样认为:冉阿让对突发事件巳经习以为常,因此,他尽管片刻受到了惊扰,但他并不惊 慌。他经受过无数次的意外事件的打击,对一切意外,他都能快速地应付。此时他巳完全清醒。他 对形势做出了判断,认定极为险恶的境况出现在他的面前。他认定这德纳第是比黑夜还黑的黑夜。

等待了片刻之后,德纳第把右手举到额头,遮住光线,接着,皱起眉头,眨了眨眼睛。这一 动作,再加上闭紧的双唇,说明一个精明的人在认另一个人。但他没有认出眼前的人。我们刚才 曾提到,冉阿让是背着铁栅门,也就是背着光线的。他脸上满是污泥和鲜血,巳经变得面目全 非,就是在白天,也未必有人能够认出他。相反地,从铁栅栏射人的光却正面照着德纳第,尽管 光线不足,但能够被看得一清二楚,因此,冉阿让一眼就认出了他。两个人位置的这种不同,决 定了在这一即将开始的秘密的两个人之间的决斗中,冉阿让处于有利的地位。两个人相遇了,冉 阿让没有被看出真面目,而德纳第则真相毕露。

冉阿让立刻判断出:德纳第没有认出他来。

在这半明半暗的地方,双方互相观察了一番。看来较量巳经开始。德纳第打破了沉默:

“你想出去,对吗?”

冉阿让沉默着。

德纳第又说:

“用小钩开锁是不可能的一可你要出去,对吗?”

“不错。”冉阿让答了一声。

“那就对半分。”

“你指什么?”冉阿让仍然不明白德纳第的话。

“你杀了人,那好,我呢,手里有钥匙。”

德纳第指着马吕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