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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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让·瓦尔让(12)

两三分钟之内,这里是安全的。问题是如何离开这里。八年前他在波隆梭街脱身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然而,如今的情况和那时却不能同日而语了。他的面前是一幢七层楼房,那房子是无生命的,也是无情的,只有一个人在俯首窗外,但还是一个死的。他的右方,是堵塞小花子窝的街垒。这街垒很矮,跨越非常容易,但是,在这障碍物的顶上,可以见到一排刺刀尖。那是埋伏在街垒外边的战斗队。毫无疑问,如果跨越这街垒,那就成为靶子,引来排枪的射击。他的左方是战场,是死亡之地。

如何是好?

真是插翅难逃了。

必须立刻打定主意,找到办法。人们正在他几步之外。所幸的是,双方人员都为争夺酒店而酣战,没有人注意到他。如果有的士兵,即使有一个,想到绕过房屋,从侧面去攻打,那一切就都完了。

冉阿让望望他前面的房屋,望望身旁的街垒,盼望着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绝望了,心里乱作一团。

这样,他的目光移到了地面上。由于专心注视,一种模糊不清然而可以捕捉到的东西在这垂死的时刻从他的脑海中显现出来。他看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在被无情地守卫着和窥伺着的低矮的街垒之下的地面上,有一扇被一堆从街垒上塌下来的铺路石半掩着的铁栅栏门。这铁门,用粗的横铁棍制成,两平方法尺大小。原来支撑它的石框已被掘掉,铁栅栏像是已被拆开。透过铁条可以看到一个阴暗的洞。这是下水道。冉阿让向那里冲去。他又恢复了越狱时曾有的那种机敏和果断。他搬走铺路石,掀起铁栅栏,背起尸体般一动不动的马吕斯,下了那下水道。他背着马吕斯,用手肘和膝头使着劲,到了下水道之内。好在它不太深。他回头放下了头上的重铁门;铺路石受到震动又滚下来,有些落在了门上。这时,冉阿让到了地下三米的位置。下水道的地面上也铺了石块。这冉阿让,像是服了兴奋剂一般,在几分钟之内,以超人的力量、雄鹰般敏捷,完成了这一切。

冉阿让和昏迷的马吕斯进入一道地下长廊里。

这里漆黑无比,然而,这里又安全无比。

昔日他从大街上落入修女院时的情景再次浮现在眼前,但是,今天,他背负的已不是珂赛特,而是马吕斯。

一种模糊的声音从上面传来,听起来像是什么人在窃窃私语。其实那是进攻酒店发出的惊天动地的喧嚣声。

二、利维坦

一土壤因海洋而变得贫瘠

每年,巴黎要把2500万法郎抛入大海。

这并非修辞上的比喻,而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日以继夜,从不间断。为了什么?毫无目的。也从未考虑过为什么这样的问题。通过什么抛出?通过它的器官。什么器官?它的肠子。它的肠子是什么?下水道。

2500万法郎是以专业的尺度估算的最低数字。

人类经过长期地摸索,时至今日才认识到一个科学真理:最高效的肥料是人肥。令我们惭愧的是,对于这一真理,中国人很早就认识到了。埃格勃说过这样的话,没有一个中国农民进城时不带着一副担子,以便将那里被称为污物的东西用桶挑回村。多亏了这些人肥,中国的土地才保持了亚伯拉罕时代亚伯拉罕,希伯来民族之始祖。那样的活力。在中国,一粒麦种竟能收获120粒的麦子。任何鸟粪都比不上首都垃圾的肥效高。每个大城市都有肥效极高的粪肥。利用城市对农田施肥,肯定会成功的。我们可以说,黄金是粪尿,翻过来,我们也可以说,粪尿是黄金。

可是,我们如何处理了我们的这些财富呢?倒入了深渊。

在我们把手边的财富抛入大海的同时,却不惜大量花费,派遣船队到南极去,收集海燕粪和企鹅粪。如果全世界不把这些人兽粪肥白白地抛入大海而是还给土地的话,那就足够使全人类丰衣足食了。

堆在墙角处的这些垃圾,半夜里清道夫运载的在马路上颠簸着的淤泥,地下道里流淌的污物,所有这一些你知道它们是什么吗?它们是牧场中盛开的鲜花,是草坪上呈现的那片碧绿——薄荷草,百里香,鼠尾草——是野味,是家畜,是夜间哞哞叫着的、知足的大群雄牛,是香喷喷的干草,是金灿灿的麦穗,是餐桌上的面包,是血管里的血液,是健康、快乐和生命。神秘的造物主就是如此,使天上变化无穷,使地上千姿百态。

还给大地,大地将喜得丰收,反过来,大地的营养会变为人类的食物。

对这些财富,人们弃之不足惜,用之却觉得可笑。这是十足的无知和愚昧。

统计告诉我们,每年,仅法国就从它的河流中将5亿法郎倾入大西洋。这个数字是国家预算开支的1/4。人竟如此高明,甘愿将这5亿法郎扔进阴沟里。阴沟一滴一滴流入河流,河流则流入大海。这阴沟每打一个嗝儿,就是1000法郎的花费。这种情形产生了两个结果:贫瘠土壤,污染河流。田畦瘠而出饥馑,河流污而致病痛。

现在,泰晤士河毒化了伦敦。这是尽人皆知的事例。

巴黎见此光景便想出了新招儿:最近,把绝大多数的阴渠的出口改到河流下游最后一座桥的下方。

可以设计一种带活门和放水闸的双管设备,它一方面能够把水引进来,另一方面又能够把水排出去。这是一个简单得就像人的肺一样简单的排水法。这种设施已在英国好几个地区被采用,它的功能是把田野的清流引进城市供人使用,同时把城市的肥水输入农田。这种简单的一来一去,却保住5亿法郎不至扔掉。然而人们却不往这方面去下工夫。

目前的做法,考虑的只是城市的清洁。让城市清洁的动机是好的,但后果却甚为糟糕。它使人民变得憔悴了。原因就是阴渠使用不合理。如果把这种只顾洗涤而伤城市元气的阴渠统统都换成具有上述两种功能的排水系统,再有一套新的社会经济体系与之匹配,那么,作物即可增长10倍,穷困问题将大大缓解。它还能消灭各类寄生虫,可谓一举两得。

目前,公共财富流进了大河,造成不间断的漏损。“漏损”这字眼儿被用在此处再妥切不过了。如此下去,欧洲将被迫宣告破产。

法国的情形是:巴黎占全国人口的1/25,而巴黎的粪沟在所有的阴沟之中是最富的。整个法国,每年被抛掉的5亿当中,巴黎占2500万。这肯定是一个低于实际的数字。这2500万如用于救济和享用,巴黎肯定比现在繁华得多。然而,这个城市却把它扔在了下水道之中。因此,我们可以说,阴渠是巴黎最大的挥霍,它的任何奇特的节日,它的波戎区狂欢,它的盛宴,它的挥金如土,它的任何豪华,它的任何奢侈,它的任何华丽,都比不过这阴渠。

由此可见,盲目的拙劣的政治经济学会令公众的福利丧失干净。它被付诸流水,沉没在深渊之中。而公众的财富,倒是最应该设置圣克鲁的网圣克鲁,法国塞纳河畔一要塞,在该处的河中置网,拦截各种漂流物的。

在经济方面,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巴黎是一个漏筐。

巴黎,这个号称模范的城市,这个一切方面都有水平的首都的典范,这个被一切民族仿效的城市,这个理想的都城,这个创举、实验的雄伟策源地,世界精神文明的这个中心,这个城市之国,这个创造未来的圣地,这个集巴比伦和科林斯之大成者,在我们指出的这一领域,却遭到了中国福建一个农民的耸肩讥笑。

如果在这方面效仿巴黎,你必遭破产。

其实,巴黎这种缺乏理智的具有悠久历史的挥霍,也是效仿了别人的。

这些种无能令人吃惊,但并不新鲜。这也不是近代才出现的愚昧行为。古人就是这样做的。李比希李比希(1803-1873),德国化学家。就曾说过这样的话:“罗马下水道吞没了罗马农民的福利。”而罗马的阴沟毁灭罗马农民的福利之后,又使整个意大利疲惫不堪。意大利被抛入之后,紧接着便是西西里,随后,是撒丁和非洲。可以说,罗马把全世界卷进了阴沟,这个下水道淹没了全世界。普天之下,皆为罗马。这是一座不朽之城,也是一个无底之坑。

这些事,和其他事一样,罗马是首创的。

巴黎,在以一切文化城市固有的那种傻劲,拼命地仿效着罗马。

巴黎城的下面,另外还有一个巴黎。那是一个阴沟的巴黎。这个阴沟的巴黎,有它自己的道路,有它自己的十字街头,有它自己的广场,有它自己的死胡同,有它自己的脉络以及污泥的循环系统。它缺少的,只是人迹。

我们不必恭维巴黎,也难能恭维它。不错,这里应有尽有,它有它的壮丽和卓绝,但它也有它的羞耻和污秽。巴黎有雅典的光明,有提尔提尔,古腓尼基城市,在地中海东岸。的实力,有斯马达的道义,有尼尼微的英才,但是,巴黎,也有它吕代斯吕代斯,巴黎古名。的污泥。

不过,巴黎的魅力也表现在这里。巴黎建筑的奇特典型,同样被人类中几个人物体现着,像马基雅弗利、培根培根(1561-1626),英国哲学家,自然科学家和历史学家。和米拉波,他们都是卑鄙的伟大,伟大的卑鄙。

假如我们的视线能够透过路面看穿地下的情形,那么,一个巨大的石珊瑚形状便呈现于我们的眼下。我们会看到,在方圆有六法里长的土块下面,管道交错,它们形成的空隙,海绵也难以相比。这还不算那些地下墓窟,也还不算错综复杂的煤气管道系统,更不算庞大的一直通到水龙头的饮用水管道系统,这是另外一种地下管网系统。它处于河的两岸之下,形成了一个黑暗的地下网。这座迷宫的斜坡是其引路线。

这里,终日潮湿,烟雾弥漫,硕大的老鼠出没其中。它们是巴黎怀胎生出来的怪物。

二阴渠的古代史

我们可以做这样的设想:有朝一日,巴黎像揭盖子一样被揭开了,我们往下看去,会看到什么呢?我们会看到,它的阴渠网犹如这样的一幅画。这是一棵大树。在塞纳河的右岸,是大树的主干。有数不尽的树枝与它衔接。这主干就是阴渠的总管道,那枝杈,就是总管道的分支。

当然,我们说的只是它的大致情况。这树的枝桠,也就是那些分支,常常出现直角,这在植物中是绝无仅有的。

实际上,这种奇异的平面图,如果被想象成是在一个黑底子上写着的那种古怪的、杂乱的东方字符,也许更恰当些。这种奇怪的字符,表面看上去杂乱无章。它们有时在转角处,有时在它的顶端处随意地衔接着。

在中古时代的罗马帝国,在古老的东方,污水坑和阴渠,对社会的发展曾造成很大的影响。瘟疫在那里滋生,暴君在那里死亡。民众对这些腐烂物的温床、致人死亡的摇篮,一直有一种宗教性质的恐惧感。贝拿勒斯贝拿勒斯,印度圣城。的害虫坑和巴比伦的狮子坑,都曾令人头晕目眩。犹太法师书中记载,对尼尼微的污物坑,蒂拉发拉查蒂拉发拉查,公元前8世纪亚述国王。就有崇敬之感。让·德·赖特让·德·赖特(1509-1536),法国蒙斯特再生教派领袖。的假月亮就是从蒙斯特的沟渠中引出来的。而在东方,和他相貌酷似的莫卡那,这个蒙着面纱的霍拉桑霍拉桑,伊朗一省。先知,则在盖许勃的污井中升起了自己的假太阳。

阴渠史反映了人类的历史,这方面的情景与古罗马罪犯暴尸场反映了罗马的历史一样。在巴黎的历史上,阴渠曾是坟墓,曾是避难所。罪恶、盗窃、智慧、思想、社会抗议、信仰自由,所有这些人类法律所追究的,或者曾经追究过的东西,都曾隐藏在这深洞之中;14世纪巴黎的持槌抗税者,15世纪巴黎的沿路抢劫者,16世纪巴黎的新教徒蒙难者,17世纪巴黎的莫兰莫兰,一名巫师,1663年在巴黎被焚。集团,18世纪巴黎的烧足匪徒烧足匪徒,革命动乱时期化装抢劫农舍,烧受害者之足,迫使他们拿出钱财。,也都隐藏在这深坑里面。100年前,夜间行凶者在这里安身,小偷在这里隐蔽;林中有岩穴,巴黎有阴渠。乞丐,这些高卢的流浪汉,他们既狡狯又凶猛,阴渠成了他们的圣迹区,一到晚上,钻进那位于莫布埃街的阴渠口,就等于退入了帷幕。

一向在抢钱死胡同或割喉街干坏事的人,绿径阴沟或于尔博瓦桥排水渠便成了他们的栖身之地。有关这里的往事,可以写上一部故事集。各式各样的鬼怪都可以在这长长的、寂静的阴沟里留下痕迹,无处没有腐朽,无处没有瘴毒。这儿,那儿,都有它的嘴巴和眼睛。维庸就在这黑洞口与洞外的拉伯雷聊大天。

老巴黎的阴渠,是排泄物和铤而走险之徒的汇合处。照政治经济学的观点,这是人体排出的碎屑的堆放处,而照社会哲学的观点,这是人类渣滓的收容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