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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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让·瓦尔让(13)

阴沟,它成为城市的良心,一切都向这里集中,一切都在这里受到检验和质询。这个灰色之物有它黑色的面容,但它的身子是赤裸的,它的内心是敞开的。在这里,一切都是原形,既是它当初的形状,又是它最终的状态。就是这样。垃圾堆从不撒谎。这是它的优点。这里满身都是朴实。如果你发现一个假面具,你看到的,也只有硬纸壳和细绳而已。它也可能涂上了油彩,也可能装了哥卡班假鼻子,但它的后面绝对没有隐藏着、遮盖着什么。文明社会的卑鄙丑物,一旦不能再派上用场便被抛在这里,而它们被抛进的,是一个真相的世界。人类社会众多的日复一日变坏的东西都来此集结。它们沉没在这里,展示着自己的原形。这里已经没有了假相,已经不再存在粉饰。污秽脱去了蔽体的衬衫,赤裸着,一丝不挂。它粉碎了空想和幻景,显现了自己的原形——生命终结时的真相。一边是现实,一边是消亡。原来是酗酒,现在是一个破瓶子。原来是仆役生涯,现在是一个篮子提手。原来是一个有过文学见解的苹果核苹果核,指无用的头脑。,现在成了一个赤裸裸的苹果核。原来是一个带有肖像的铜钱,现在变成了一个生了绿锈的铜片。在这里,该亚法的唾沫碰上了法斯达夫的呕吐物。在这里,一个来自赌场的金路易撞上了一只曾悬挂绳子的钉子。在这里,一个全躯惨白的胎儿,躺在了一卷由歌剧院舞蹈演员穿的有金箔装饰的衣服卷成的抛丢物边,一顶审判过人的一位法官的帽子,与曾是马格东马格东,指放荡的妇人。衬裙的污物混在一起,好像它们的关系不仅是友好的,而且是亲密的。一切曾是涂脂抹粉的,都变成了丑陋不堪的。最后的面纱终于在这里被揭开。阴沟是一个厚颜无耻之物,吐露一切,暴露一切。

这种淫荡败德的坦率劲儿,令人感到痛快,感到心情畅亮。人们在尘世之上,长期忍受着以国家利益为重的宣教,装腔作势的宣誓哪,政治的明智性哪,人类的正义哪,职业的正直呀,对某种情况应该严正呀,法官要清廉呀,如此等等,听完了这些,然后再走进这阴沟并见到说明这些事物真相的那些污垢,简直是件快事。这时,我们更能充分理解,阴沟是城市的良心,一切都向这里集中,一切都在这里受检验和质询这句话的道理。

另一方面,从阴沟中人们也可以吸取历史教训。刚才我们说过,阴渠反映了历史。圣巴托罗缪的鲜血从铺路石缝一滴滴渗入阴沟此处指圣巴托罗缪惨案。这一惨案是当时法国宫廷权力斗争和社会宗教斗争的产物。国王查理九世之母卡特琳怀疑基督教新教胡格诺派要人、海军上将科利民将挟制国王,便密谋杀害科利民。1572年8月22日科利民遇刺受伤。卡特琳担心败露,借宗教矛盾,力促国王处死胡格诺派首领,从而实现杀害科利民的图谋。当年8月下旬,胡格诺派首领为庆祝亨利(即日后的亨利四世)完婚集于巴黎。24日,正值圣巴托罗缪节,清晨,开始了对胡格诺教教徒的屠杀。25日,国王下令制止。该教教徒有3000人被杀,史称圣巴托罗缪惨案。。大规模的暗杀,政治领域、宗教领域的屠杀,尸体便都被抛入这文明的地窖之中。历史上,一切杀人的凶手都集中在了这儿。在丑恶的昏暗处,他们跪在地上,正用他们生前当做围裙、死后当做裹尸布的一角,凄惨地擦拭着,妄图抹去他们所干的勾当。路易十一和特里斯唐特里斯唐,路易十一的道路总监。在这些人群之中,弗郎索瓦一世和杜普拉杜普拉,弗郎索瓦一世的司法大臣。在这些人群之中,查理九世和他的母亲在这些人群之中,黎塞留和路易十三在这些人群之中,卢人瓦卢人瓦(1639-1691),法王路易十四的国防大臣。在这些人群之中,勒泰利埃勒泰利埃(1603-1643),法王路易十四的陆军大臣,又曾任大法官。、阿贝尔阿贝尔(1757-1794),法国大革命时期新闻工作者,巴黎长裤汉的主要发言人。和马亚尔都在这些人群之中。他们拼命刮那些石头,妄图抹掉他们为非作歹的痕迹。人们听得见拱顶下这些鬼怪的刮石声;人们从那里嗅到了社会上严重灾祸的恶臭,看到了一些角落里发生的微红的反光——那儿流淌着洗过血手后的可怕的水流。

社会观察家们应当到这阴暗处来走走。这是他的实验室的一个组成部分。哲学是思想的显微镜。一切思想都想避开它的观察,但是,它们最终难逃在显微镜下现出原形的命运。推委强辩都丝毫改变不了原形毕露的结果。遁辞暴露了自己的厚颜无耻。哲学的目光是正直的。它便是用这种目光追踪罪恶,决不允许它们逃之夭夭。已经过去、被忘却之事,已经消失、被贬损之事,它都能一一辨认出来。根据一块破衣它能恢复王袍,根据烂衫它能找出主妇,利用污坑它能再现城市原貌,利用泥泞它也可使习俗再生。从一块碎片可以推断出它究竟曾是一只双耳尖底瓮还是一只水罐。羊皮纸上的一记指痕,它可以区别犹太本土的犹太族和移居的犹太族。在剩下的一点点残余上可以恢复原本的整体面目,是善,是恶,是真,是假,一看便知。什么都逃不过它的眼睛,宫廷的血迹,地窖的墨痕,妓院的污迹,忍受的考验,接受的诱惑,呕吐的宴羹,卑躬屈膝的品德褶折,粗俗变节的灵魂迹象,罗马脚夫短衫之上梅沙琳梅沙琳(15-48),克劳德一世的第三个妻子,以放荡著称。胳膊的印迹……

三勃吕纳梭

中世纪的时候,巴黎的阴渠呈现了一种传奇色彩。16世纪那会儿,亨利二世曾经试图对它进行一次探测,但是,没有成功。近百年来,这个脏污的东西被搁置在一边,任其自然,迈尔西埃迈尔西埃(1740-1814),法国作家,著有《巴黎景象》。可以证明这一点。

古老的巴黎就是那个样子,终日争吵不休,凡事犹豫不决,在黑暗中摸索着,长期处于愚昧状态。直到1789年,它才显示出城市具有的那种智慧。在淳朴的古代,作为首都,它精神上和物质上都还缺乏头脑,街上的垃圾,社会上的流弊,均未能够得到有效的铲除。处处都存在障碍,问题堆积如山。这种状态表现在阴渠方面,便是杂乱无序,毫无出路。对城市的管理见解纷纭,莫衷一是,对阴渠的修建就各执一词,毫无章法。上面无法沟通,下面无法理清。在混乱的舌战之下出现了混乱的地窖。代达罗斯代达罗斯,指迷宫。之上出现了巴别高塔巴别高塔,《圣经》中记载的挪亚的子孙没建成的通天塔。。

有时,巴黎阴渠,会像尼罗河一样突然发作,造成渠中污水的泛滥。于是,说起来真感到羞愧,大街上会溢出阴渠里的洪水。文明的肠胃有时也会消化不良,污物倒流,齐了城市的喉头,于是,整个巴黎便臭气冲天。阴沟的这种逆流现象,类似于人的悔悟,是有益处的,尽管它不大受人欢迎。它是一种警告,向人表示,巴黎因污垢过量而愤慨了,它不允许污秽的回潮,必须妥善清除。

80岁的人还记得1802年巴黎的那场水灾。当时的胜利广场,也就是放路易十四的铜像的地方,泥浆漫延,扩展成一个十字形。从爱丽舍广场的两个阴沟涌出来的污水一直流到了圣奥诺雷街,从圣弗洛郎丹的阴沟口涌出来的污水灌满了圣弗洛郎丹街,从钟声街的阴沟口涌出来的污水流到了鱼石街,从绿径街的阴沟口涌出来的污水流到了波邦右街,从拉普街的阴沟口涌出来的污水流到了洛盖特街。爱丽舍广场周围的街边上积水35公分;在南部,通塞纳河的大沟管中溢出的污水浸泡了马萨林街、埃旭特街、沼泽街,止于109米之处。这里离拉辛的旧居没有几步了。在17世纪,尊重诗人胜过国王。洪水也得在此却步。圣皮埃尔街的水最深,高出地面三法尺;圣沙班街,被淹的面积最大,最长的一边达到238米。

到了我们这个世纪初,巴黎的阴渠仍然是神秘的。污泥猖獗,恶名令人恐怖。大家模模糊糊知道,在巴黎地下有个可怕的地窖。谈起它,大有谈虎色变之状。在人们的心目中,它简直是底比斯的大污坑,那里面有无数15法尺长的大蜈蚣。它作比希莫特比希莫特,《圣经》中记载的陆上巨大怪兽,魔鬼的象征。的澡盆是恰到好处的。清沟工人的大靴子只到过有数的几处熟悉了的地段。当时,居民们的垃圾还是由清道夫圣福瓦和克来基侯爵亲如手足坐在上面的那两轮马车来运送的。送往何处呢?直接倒入阴渠。疏通阴沟的任务就留待雨水来完成了。而暴雨不能够起到彻底冲洗的作用。阴沟被堵的现象日益严重。这样便使罗马留下了一些有关污坑的诗篇,诗中称它为喏木泥。巴黎对它的称呼便带了侮辱性——臭洞。无论从科学的角度看它,还是从迷信的角度看它,它都是令人恐怖的。用于科学,这臭洞不卫生,用于迷信,这臭洞缺乏传奇性。在穆夫达阴渠的臭拱顶之下有鬼怪僧侣坑;巴利勒阴沟专门承接马穆塞马穆塞,系指查理五世或查理六世时的顾问团,他们有的被勃艮第公爵处死,有的被流放。的尸体。1685年的恶性热病是由沼泽区阴渠的大嘴巴散出的。这是法贡法贡(1638-1718),路易十四的一个医生。医生的见解。这大嘴到1833年仍在圣路易街“殷勤服务处”的广告牌下大张着。莫特勒的阴沟也有一张产生瘟疫的大嘴。它有一个带刺的铁栅栏。看起来,它就像一排牙齿,叫人想象到,在这不祥的街上,有一只恶龙在张着嘴巴向人间吹送地狱的信息。在民众眼里,巴黎这阴暗的排水沟,是数以万计的各种丑恶东西的混合物,是一个无底坑,是巴拉特巴拉特,雅典城西放置罪犯尸体的一个山谷。。警署里也没有人产生过去查看一下这些癞病区的念头。因为探索这个不为人知之物,对这黑洞进行测量,深入发掘这个深渊,是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谁会有此胆量呢?

然而,一个自荐者出现了。污秽沟也有自己的哥伦布。

说的是1805年,有一天,十分难得,皇帝出巡巴黎了。当时,一个叫特克雷的,或者叫克雷特的,他任内政大臣之职,主子起床接见群臣时,他也在场。崇武门伟大共和国的和伟大帝国的非凡士兵们的铿锵佩剑声传到了皇帝榻下,英雄们挤在了拿破仑的门口。他们是来自莱茵河、埃斯科河、阿迪杰河和尼罗河的部队的英雄;这些英雄当中,有茹贝尔、德泽、马索、奥什、克莱贝尔诸将军的战友,有弗勒律斯的汽艇NFDA3M员,有美因茨的投弹手,有热那亚的架桥兵,有金字塔战役的轻骑兵,有身上带着茹诺炮弹硝烟味的炮兵,有突击打败了停泊在茹德泽的舰队的装甲兵,有跟随波拿巴参加洛迪桥战役的将士,有曾陪同缪拉在曼图亚作战的立功者,还有赶在拉纳之前到达芒泰贝洛深洼路的突击手。可以说,当时所有的军队都集合在了杜伊勒里宫的院子里。一个班或一个排代表他们的整体。他们守卫着休息的拿破仑。这是拿破仑帝国的鼎盛时期。帝国的大军取得了马伦哥战役的胜利,并将在奥斯特里茨大败敌军。

“陛下,”这位内政大臣向拿破仑禀报,“昨天,我见到了您的帝国中最勇敢的一个人。”

“什么人?”皇帝粗暴地问,“他干了什么?”

“他想干一件大事,陛下。”

“想干什么事?”

“勘察巴黎的阴渠。”

这位大臣说的这个人确实是存在的。他的名字叫勃吕纳梭。

四人所不知的细枝末节

勘察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