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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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让·瓦尔让(15)

1832年时,巴黎的阴渠与今天的情形是大不相同的。勃吕纳梭曾积极建议重做整修,但建议未被置理。直到霍乱肆虐,才决定进行后来的巨大的重建工程。说起来很怪,从1821年开始,阴沟的总渠那段污秽的滞水在酒葫芦街一段竟露天敞着,被人称为“大运河”,此处的巴黎,竟成了水城威尼斯。直到1823年,巴黎城终于在口袋里找到了266080法郎10生丁,给这段阴沟加上一顶帽子。战斗便门的排泄口,古内特的排泄口,圣芒代的排泄口,机械装置、污水渗井和净化支管的吸水井的出现,是1836年的事。25年间,巴黎的下水道修建一新,并加长了10倍以上。

30年前,6月5日和6日起义时,许多地方的阴沟还是老式的。当时,大多数的街道咧着大嘴,不像现在这样是隆起的。那时,人们在一条街或十字路口的斜坡的最低处,可以看到方方正正的大粗铁栅栏。铁杠被行人踩得发亮,既滑又险。车辆经过时,常使马匹失足。这地方桥梁建筑上的正式术语叫“捕兽笼”。1832年,在明星街、圣路易街、大庙街、老人堂街、纳泽尔圣母院街、梅利古游乐场街、花堤、小麝香街、诺曼底街、牝鹿桥街、沼泽街、圣马尔丹郊区、胜利圣母院街、蒙马特尔郊区、船娘仓街、爱丽舍广场、雅各布街、图尔农街等等这些街道上,都是这旧式哥特式的污水坑。这巨大的石嘴,有时用界石围着,光天化日之下,真是放肆到了极点。

1806年,巴黎沟渠的长度,大体还是1663年的数字:5328脱阿斯。1832年1月1日,勃吕纳梭探察和整修之后,是40300米。从1806年到1831年,每年平均建造750米;此后,每年的平均数是8000—10000米。后来,沟渠是用碎石搅拌水泥修建的,十分坚固。造价每米200法郎。目前,巴黎的60法里,便是4800万法郎。

阴渠的改观,经济方面是一个进步。严重的公共卫生问题也有所改善。

巴黎处于两层之间:上面一层是空气,下面一层是水,这下面的水层在很深的地下,经钻探察明,它位于白垩和侏罗纪的石灰石之间的绿砂石之中。这一片地下水可以用一个圆盘来表示:半径为25法里,无数河流和小溪从那里渗出。它的深度和广度可从以下说明中看出:

巴黎人如果喝一杯格勒内尔的井水,那么,他实际上喝到了塞纳河、马恩河、荣纳河、瓦兹河、埃纳河、歇尔河、维埃纳河和卢瓦尔河的河水。这一片水是干净的。首先它自天而降,其次,它自地下渗出。可那层空气却是不干净的,因为,巴黎的上层即空气中污水坑的臭气大量进入,致使这层空气令人作呕。有人试验过,从一堆粪草上取的空气,其洁净度要超过巴黎上空的空气。经过一定的时间,由于人类进步的结果,由于机械的逐渐完善,这一切都明朗化了。到时候,我们可用这层水来净化这层空气。这指的就是对阴渠进行冲洗。我们知道,使阴渠清洁,那就意味着把污泥归还给田地,把粪肥送还给田地,用肥料肥田。这是一件简单的事。对公众来说,将意味着贫困的减少和健康的增强。目前,巴黎以卢浮宫为中心,疾病已扩散到方圆5法里的地区。

如果我们说,10个世纪以来,污水坑一直是巴黎疾病的源头,那是毫不夸张的。人民靠本能便懂得这一点。长期以来,阴沟几成禁地,只有刽子手才敢接近它。修沟掘渠被视为与剥马皮卖马肉一样的危险,没有人愿做。在人们的心目中,这是一种低贱的工作。其危险程度之高,即使给下臭坑的工人付很高的工资,那工人仍然视若畏途,不肯把梯子放到污坑中去,因为他听说过:“下坑如进坟。”加之这里遗留着地球变化、人类变革的痕迹,集着一切天灾人祸的遗物——从洪水泛滥时期的贝壳直到马拉的敝衣,这样,致使这个庞大的沟渠充满了恐怖,成了一个肮脏的、潮湿的、令人谈虎色变的去处。

三、身陷泥泞,但活力十足

一阴渠的惊讶

当时,冉阿让就处在巴黎的下水道中。这里,又和地上的巴黎一样,是一个汪洋大海。潜水员可以在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冉阿让的这种转移是无比出奇的。他本在市中心,可刹那间,揭一个井盖的工夫,他便离开了城市,大白天变成了黑暗,中午变成了夜半,喧嚣变成了宁静,从电闪雷鸣般的漩涡到了万籁俱寂的墓窟,从极端的险境到达了绝对的安全之地。比波隆街的这种变化是不可思议的。

冉阿让一下子掉进地窟,消失在地牢里,从到处为死亡所占据的街道,来到给予活命的坟墓,真是一个奇特的时刻。开始时,他感到头晕目眩,倾耳细听着,痴痴的,显出失常的样子。这是一个陷阱。但是个救命的陷阱,是上帝安排好了的。仁慈的上帝安排了一个使他上当的圈套,目的是让他死里逃生。

他还带进了一个受伤者。那人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冉阿让乍到阴沟时,眼睛失明,看不到任何东西。有一分钟的工夫,他觉得耳朵也聋了。激烈残杀发生的怒吼声就在他的上方,近在咫尺,然而由于厚厚的土层隔绝,传到他的耳朵时,我们曾经提到,就变成从地底下发生的窃窃私语了。冉阿让已经顾不上许多,只要感到脚下是踏实的就够了。他伸出一条手臂,又伸出另一条。两边都接触到了墙壁。可见这里很窄;他脚下一滑,可见地面很湿。他谨慎地试着向前迈了一步,怕脚下有深坑什么的。他发现,脚下是石板路,这路向前伸展着。一股恶臭向他袭来。这使他不会忘记身处何地。

不久,冉阿让的眼睛恢复了视力。他看到了从他滑落下来的那个通风洞射入的微光。他的视力已经适应了地窖的黑暗状态。他能辨别出一些东西来了。他所在的地下巷道——只有这一字眼才能恰当地说明当时的环境—后面有墙堵着,这说明走过去是个死胡同,术语称之为支点。前方,通风洞射入的微光消失在10多步或20步的地方,再往前,一片黑暗。在阴沟几米处湿漉漉的墙上,映着一丝淡白的颜色,再远就一片漆黑了。冉阿让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钻进去,会被吞没。但是,必须闯这堵浓雾似的黑幕,而且要快,做到迅速果敢。冉阿让想,他在铺路石下面发现的那个铁栅栏很有可能被士兵们发现。如果那样,他们很可能追过来。想到这一层,冉阿让觉得一分钟也不能耽误了。他已把马吕斯放在了地上,现在又把他背起来,坚定地向黑暗中闯去。

事实上,冉阿让他们俩,此时并不像冉阿让想的那样已经得救,另一种危险在等待他们。他从电闪雷鸣般的战场来到了充满陷阱和腐臭气息的地窖,只不过是从地狱的一处掉进了地狱的另一处。

走了50步之后,他发现了问题,不得不停下来。他走的巷道与另一条横的巷道相通:面前有两条路。走哪一条?该向左,还是向右?在漆黑的迷宫中,怎样确定方向?但这座迷宫有一条引路线,这引路线就是它的坡度。这我们曾经指出过,顺斜坡走下去,就走到了它开在河岸上的出口。

冉阿让很快就做出了这个判断。

冉阿让估计他正处于菜市场之下,如果向左,顺坡而下,只需一刻钟就可以到达交易所桥和新桥之间开在塞纳河河岸的一个出口处。而如果他顺那条坡道走下去,就意味着他光天化日之下出现在巴黎人烟稠密的地段。那也可能正是一个人群云集的十字街头。那样,人们看到两个血淋淋的人突然从他们的脚下钻出来,会有什么感觉?大家惊愕不已,警察闻讯赶来。要知道,武装警察一定会在那里巡逻的。总之,那就等于自投罗网。经过这番思虑,冉阿让决定进入那曲折的迷宫。他觉得黑暗更可信赖。至于那里的出口何在,就只有听天安排了。

冉阿让向右拐去,走上了上坡之路。通气孔离他越来越远。当他拐了一个弯后,从通风口射入的微光完全消失。他又落入黑幕之中。他继续快步向前。他让马吕斯的双臂搭在自己的脖子两边,双足垂着。他一只手抓住马吕斯的手臂,另一只手摸着墙。马吕斯的面颊贴在他的面颊上,他感到,马吕斯的头上还在流血。他的衣服被血浸湿了。那血倘有一定的温度,而且嘴里喘出一股湿润的热气。这说明马吕斯仍在呼吸,还活着。

这时,冉阿让走的通道比刚才的一条宽些。他艰难地向前走着。昨天夜里的雨水还在淌流。他必须靠墙走,躲开那股小小的激流,双脚不至于陷在淤泥中。就这样,他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着。

不久,也许是远处的另一个通气孔透进了一点光亮,也许是他的目光已经适应了,他又有了一点模糊的视觉,开始看到了墙,有时能看到拱顶。瞳孔的扩大找到了光亮,灵魂的扩展找到了上帝。

但辨别方向的困难并没有减弱。

巴黎地下阴渠的路线和地面上街道的路线大体是重叠的。当时,巴黎有2200条街道。地下那黑黢黢的阴渠各段连接起来,总长度达11法里。经过20年的辛苦努力,现今它的长度已达60法里。

冉阿让判定,当前自己在圣德尼街的下面。很不幸,他判断错了。原来,圣德尼街下面的阴渠是路易十三时期修建的。它是一条石渠,左方通总渠,右方有一个拐角。旧圣迹区下方的支渠——圣马尔丹沟与它交叉。而进口挨近科林斯酒店的小花子窝斜巷下面的那条阴渠,并不通圣德尼街的地下阴渠。它与蒙马特尔阴沟相通。冉阿让当时正处在蒙马特尔阴沟之中。这是最容易迷失方向的地段。因为这里是古老管网中最复杂的迷宫之一。幸好,冉阿让走过了菜市场的阴渠,没有迷失在菜市场阴渠杂乱的鹦鹉栖架似的岔道里。冉阿让闯过了那里,没有进入歧途。但这蒙马特尔阴渠给他出的难题也不会少。进入总渠,从较远地方的出口出去,是他惟一安全的通途。但是,要走到这一步,中间会有无数的歧路和陷阱。首先,在他的左方,是石膏窑街的大阴渠。走进这条阴渠,他会遇到乱七八糟成“T”形和“Z”形的支渠。它们汇集在邮政大厦和麦市圆亭下面,以“Y”形直到塞纳河边。他的右方,是钟面街的弯曲巷道。它由三条岔道汇成。那三条岔道都是死胡同。他如果走向这里,走上三条岔道中的任何一条,他都得折回。再往前,左方,是玛依街的分支。如果他走进这条阴渠,他便拐弯抹角地到达卢浮宫下面的排污水的地下室。这里有许多分支伸向四面八方。他会完全迷失在这神奇的迷宫之内。右方,是绝食人街下面的阴渠。如果他走进去,又会发现它是一个死胡同。

如果冉阿让对地下的建筑了解基本情况的话,只要他伸出手来摸摸沟墙,他就会明白,他并不在圣德尼街的地下沟渠中。因为他会感到,这里的石块不是被打磨出来的那种老石块。由此可以推断,这里的建筑不是那种高贵而堂皇的、地基为花岗石和肥石灰浆砌成的、造价800利弗一脱阿斯的那种古代建筑,而是现代的那种廉价货。这是省钱的碎石和水凝砂浆拌成的一层混凝土。它的造价是200法郎一米。这是资产阶级泥水工程中被称为“碎石货”的东西。只可惜,对此,冉阿让一无所知。

冉阿让强压内心的焦急,镇静地前进着。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情况也不清楚,只是靠着运气,或者说靠上帝保佑,向前走着。

越往前走,恐惧的心情越发强烈。他是走在迷魂阵之中的。他感到,这污水沟可怕极了。每到一个交叉点,他都感到阵阵晕眩。被黑暗吞没的危险始终存在。他必须找到一条生还之路。然而,出路在哪里?他不知道。他在盲目地向前。在这陌生之地,冒险前进,每迈出一步都可能成为最后的一步。生路能不能找到呢?能不能很快找到呢?找到后如何顺利通过?在这阴沟之中,周围漆黑一团,会不会碰到无法跨越的障碍?路走对了,但这个庞大的地下石质海绵能让他穿越吗?会不会这样:马吕斯的血流尽了,自己的力气用竭了,在这阴沟之中留下两具尸骨?对这些,冉阿让无从判断,他不能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他处在巴黎的一个肠道之中,面临的是一个可怕的深渊,就像一个预言家处在魔鬼的肚子中古人认为,先知住在魔鬼的肚子里。

忽然,冉阿让惊了一下。他发现自己已不在上坡。水流在冲击他的脚跟,而不再是冲着他的脚尖。这说明,他已处于下坡的地段。为什么会是这样?是否突然到了塞纳河?多危险!但后退的危险会更大。于是,他决然继续前进。

其实,冉阿让并不是去塞纳河方向。在河右岸的一个地段,巴黎有一个驴背形的地段两边都是斜坡,其中一边的污水泻入塞纳河,另一边流入总渠。这驴背形斜坡顶端的地域内,阴渠的流向是变化不定的。分水岭处在米歇尔伯爵街。污水从这里流向圣阿瓦沟渠之中;靠近林阴大道的地下污水,流入卢浮宫沟渠之中;靠近菜市场附近的地下污水流入蒙马特尔沟渠之中。此时的冉阿让,就是处在这个分水岭的最高峰。这说明,他是在向总渠方向前进,路线是正确的。但他自己并不知道这一点。

在他前进的过程中,每遇到一个交叉路口,他就去摸那拐角处的结构,如果发觉那个叉口比他所在的巷道狭些,他就不进去,而是继续原来的路线。他认为窄路定是个死胡同,会使他离开目标。他判断得很正确。就这样,他在黑暗中避开了我们上面讲叙的那四条歧路,而坚持了正确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