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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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让·瓦尔让(31)

“可这不可能,一个家庭!我没有家庭。我不是你们这个家庭里的人。我不属于人类的任何一个家庭。在家庭的生活中,我是多余的。世上有的是家,但没有一个是我的。我是一个不幸的人,一个流离失所的人。我怀疑自己是否有过父母。当我某一天把这个孩子嫁出去的时候,一切就都完结了。我看到她幸福,看到她和心爱的人在一起,还有一个慈祥的老人,看到一对天使在共同生活,幸福美满,我便称心如意了。这时,我对自己说:‘你,可不要进去。’我当然可以说谎,瞒着你们仍旧当福舍勒旺先生。要是为了她,我可以说谎;但为了我自己,我就不能那样做。不错,只要我不讲出来,一切都会照旧。你问我究竟是什么理由强迫我讲出来?一个奇怪的理由,那就是我的良心。隐瞒下去并不难。我曾整夜为此而苦恼。您让我说出秘密,为什么会来向您说这事。这是不寻常的。您有理由让我说出这个秘密;真的,我曾整夜给自己寻找隐瞒下去的理由,我也给自己找到了这样的理由。是的,我努力地做过。但有两件事我做不到:我既没有把牵住我、钉住我、封住我的心的那根线割断,又没有,当我一人独处时,堵上那轻声向我说话的人的嘴。因此,今天早上,我便来向您承认一切。是,可以说一切。因为我只保留了一些涉及我个人的,与你们不相干的事。主要的东西您已经知道。因此我向您说明,我把我的秘密交给您,在您面前把我的秘密道出,并不是一件容易下决心的事。我斗争了整整一夜,啊!这一次不同于商马第事件。这次隐瞒自己的姓名无损于人。而福舍勒旺这个名字是福舍勒旺为了报答我的恩情而送给我的,我完全可以保留它,在您给我的房中,我可以过得愉快,我不妨碍任何人,我将待在我的角落里。您有珂赛特,我也感到自己和她同住在一所房子里。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一份幸福。继续做福舍勒旺先生,这样,一切问题都解决了。的确,除了良心之外,一切都让我感到快乐。但是,那样下去,我的内心却是黑暗的。那将是一种不美满的幸福。它不能让自己内心感到满意。继续充当福舍勒旺先生,就要把自己的真面目隐藏起来。而在你们高兴的时候,我心里却揣着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你们光明磊落,我却黑暗无比;那就是在不预先警告的情况下,我径自把徒刑监狱引进了你们的家庭。我和你们同桌坐着,心中却在打鼓,暗自思量,如果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一定要把我赶出大门。我让仆从侍候着,可他们一旦知道了真相,一定会大叫:‘多可怕!’我把手伸向您,您本是有权拒绝的,可我欺骗您,要您与我握手!在你们的家庭里,将是一位可敬的白发老人和一位可耻的白发老人在分享幸福;在你们最亲切的时候,在人人都以为相互都已把心完全敞开的时候,在我们四个人一起的时候,在您的外祖父、你们小两口儿和我中间,我,成了一个陌生人!我和你们在一起,共同生活,可与此同时,一心想的是,不要把我那可怕的井盖揭开。那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把我这样一个死人强加给你们这些活人。对我来说,那是另一种终身监禁。您、珂赛特和我,我们三个人将同戴一顶绿帽子!那您难道不发抖吗?我只是众人当中一个被压得最低的人,因而也就是一个最卑劣的人。我将每日里重复着这种欺骗!我将每日里都戴着这个黑暗的面具!每天每日,都要由你们分负我的一部分耻辱!每天每日!我亲爱的孩子,使你们这些纯洁的人来分担!隐瞒算不了什么吗?沉默容易办到吗?不,这不容易。此情况下,缄默就是在撒谎。谎言,假冒的行为,不适当的地位,无耻,背叛,罪恶,我将滴滴吞入肚中,吞个没完,直到半夜,中午时分又重新开始。我道早安时是在欺骗,我道晚安时也是在欺骗。我将睡上欺骗之榻,我将把这一切就着面包吞下去。我如何面对珂赛特呢?我能用囚犯的微笑回答天使的微笑吗?如果那样,我将是一个万恶的骗子!为了什么目的那样?为了幸福。为了自己得到幸福?可我已无权得到它。我已经被拒于生活的大门之外,先生。”

冉阿让停了下来。马吕斯在听着。这种连贯的思想和悲痛是不能中断的。冉阿让讲下去。放低了语调。这已不是低沉的说话声,而是一种死气沉沉的声响了:

“您问我什么原因让我讲出这些来?您说我既没有被发现,也没有被追究,更没有被追捕。但我暴露了。我被追踪,并且被捉住了!被谁?被自己。是我自己挡住了自己的去路,是我自己在拖着自己,是我自己在推着自己,是我自己逮捕了自己。我自己在执行。而当一个人自己捉住自己时,那他就真的逃不脱了。”

说着,他一把抓住自己的衣领,向马吕斯靠过去:

“您瞧瞧这个拳头,”他继续说,“您没有这样的感觉,当它揪住这领子时是不打算放掉的?好吧!良心就是这样的拳头!先生,要想做一个幸福的人,那就永远都不要懂得天职是怎么的,因为一旦懂得了它,它就会变得铁面无私起来。似乎它因为你懂了它,它来惩罚你;不,它在为此而酬报;因为它把你放进了一个地狱,在那里,你感到上帝与你同在。剖腹开膛的惩罚结束,自己和自己之间方可相安无事。”

接着,他用一种痛心而强调的语气继续说:

“彭眉胥先生,这有违常情,但我是诚实的。在您的眼里我被贬低了,在自己的眼里我才被抬高。这样的事,我已经碰到过一次。当然,那一次没有这一次这样感到沉痛;相比之下,那一次算不了什么。是的,做一个诚实人。如果我有过错,还继续受到您的尊敬,那我就不是一个诚实的人;现在,您鄙视我,我才感到自己是诚实的。命运注定了,我只能得到骗来的尊重,而这种尊重使我内心徒增自卑感,徒增内疚。我这样的人要想自尊,受别人的蔑视是其条件。在别人的蔑视下,我才能自尊起来。我是一个苦役犯。但是,我有正义感,我有我的良心。我想,这一点很难让别人相信。这我就无能为力了,只能听其自然。我履行对自己许下的诺言。一些机遇,一些偶然的事把我们拴在了一起,让我们负起责任来吧。您看,彭眉胥先生,在这一生当中,我遇到了多少事啊!”

冉阿让停顿下来,吃力地咽下口水,好像那话里含有苦涩。他又接着说下去:

“当一个人身上出现了这些让人惊讶的事时,他就无权加以隐瞒而让别人去分担耻辱。他无权让别人接受瘟疫,无权让别人在不知晓的情况下滑下他的绝壁,无权由自己的红帽子死囚戴红帽子。影响到别人,无权暗中把自己的苦难变成别人幸福的累赘。走近健康的人,暗地里拿自己看不见的痈疽去碰人家,那是卑鄙的。福舍勒旺把姓名借给了我,可我无权使用它;他可以给我,可我无权占有。一个名字,是代表本人的。您看到了,先生,我动了一些脑筋,读了一点书,虽然我原是一个农民;大道理我还懂得一些。您看得出,我的言辞还算得体。我进行过自我教育。是啊!诈取一个名字,把它据为己有,这是不诚实的。字母可以盗窃,像钱包,像怀表。活着,用一个假名,做一把假钥匙,撬开诚实人家的锁,进入人家的家门,但他永远不能昂首正视一切,他将永远斜着眼看人。他自己心里会备感羞辱。不!不!不!宁愿受苦,宁愿流血,宁愿痛哭,宁愿用自己的指甲剥下自己肉上的皮,宁愿整夜痛苦地扭捩打滚,折磨心胸,我也不那样干。这就是我来向您讲明一切的动机。正像您所说的,这是我乐意的。”

他吁着,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昔日,为了活下来,我偷了一块面包;今日,为了活下来,我拒绝盗窃姓名。”

“为了活下来!”马吕斯打断他,“为了活下来您就不需要这个名字了?”

“啊!啊!我明白自己的意思了。”冉阿让慢慢地连续几次抬起头来又垂下了头。

一阵沉默。两个人都沉默着,各人想各人的心事。马吕斯坐在桌旁,弯着一个指头托住嘴角。冉阿让来回踱着。最后,他在一面镜子前停下来,接着,好像是在回答心里的推理,他望着镜子但没有看自己,道:

“现在,我才真有了那种感觉:如释重负!”

他又开始踱步。走到客厅的另一头转回时,他发现马吕斯在注视着他,于是,他用一种无法形容的语气对他说:

“我在拖着步子走路。您现在明白我来把这一切告诉您的道理了吧?”

说完这句话,他完全转向马吕斯:

“现在,先生,您设想一下,我仍是福舍勒旺先生,成为您家里的一员,待下去,我有我的寝室,早晨,穿着拖鞋和你们一起进早餐,晚上,我们三个人一同去看戏,或者我陪彭眉胥夫人去杜伊勒里宫和王宫广场散步,我们一起生活,你们也认为我是你们家庭的一员;有一天,我在,你们也在,大家一起谈笑,忽然,你们听见一个声音在喊这个名字:‘冉阿让!’接着,从黑暗中伸出了警察的那只可怕的手,于是,我的假面具被摘掉了……”

他随后沉默了;马吕斯站起来,战栗着,冉阿让又说:

“您会觉得如何?”

马吕斯以沉默作答。

冉阿让又说:

“您看,我不再保持沉默是对的。你们继续过自己美满的生活吧!就像天堂,做个天使,生活在灿烂的阳光下……请你们对此感到满足,不要管那个可怜的受苦人如何。他向您开诚布公讲了他的过去,尽了他的责任。先生,站在您面前的,是一个悲惨的人。”

马吕斯慢慢地移动着身子,走近冉阿让时,他把手伸了过来。

冉阿让没有把他的手伸过去,马吕斯还是握住了它。冉阿让任他握着。马吕斯感觉到,那只手像大理石那般冷。

“我的外祖父有一些朋友,”马吕斯说,“我会设法让您得到赦免。”

“那是于事无补的,”冉阿让说,“别人以为我死了,这就足够了。死了,等于被赦免,不再受监视了。他们认为冉阿让在悄悄地腐烂着。”

接着,他把手收回来,用一种严酷而自尊的语气补充道:

“除此之外,我在尽我的天职。这指的是我要向它求救的那位朋友;我需要的只是一种赦免,即我自己良心的赦免。”

这时,客厅的门缓缓地被打开一半,半开的门缝中露出了珂赛特的头。她那面容仍美丽可爱,蓬松着头发,眼里带着睡意。那是一只小鸟把头伸出鸟巢的动作,她先看看自己的丈夫,接着看看冉阿让,然后,笑着大声开了口,那笑声和说话声好像发自玫瑰花心:

“我打赌你们在谈政治!可你们真傻,为什么抛下我呢?”

冉阿让打了一个寒噤。

“珂赛特!……”马吕斯吞吞吐吐喊了一声,接着,停住了。在别人看来,他们像是两个有罪的人。

珂赛特轮番地、兴高采烈地看着这两个人。她的眼里闪耀着天堂里的那种欢乐。

“我当场抓住了你们,”珂赛特说,“我刚从门外听见父亲说:‘良心……尽天职……’这是政治,这些,我不爱听。不该第二天就谈什么政治!这不公正。”

“珂赛特,你错了,”马吕斯说,“我们在谈生意,在谈你那60万法郎应该存在哪儿……”

“肯定还有别的,”珂赛特打断他的话,“我来了,你们这里要我吗?”

她不请自来了。她身上穿着一件长长的下摆垂到脚跟的白色宽袖百褶晨衣走进客厅。这种晨衣,在那种天空闪耀着金光的古老的哥特式油画的天使身上,是经常可以见到的。

她走到一面大穿衣镜前停了一下,把自己的映像从头至脚看了一遍,然后,突然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狂喜的声调大声说:

“从前有一个国王和一个王后。啊!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说罢,她向马吕斯和冉阿让行了一个屈膝礼。

“就这样,”她说,“我坐在你们旁边的这个沙发上。现在,距早餐还有半个小时。你们尽管谈你们的政治。我知道,男人们聚到一起就没完没了。我会乖乖地待着。”

马吕斯挽起她的手臂,亲热地说:

“我们在谈生意上的事。”

“我想起了一件事。”珂赛特说,“刚才,我打开窗子,见许多小鸟飞到了花园里。它们都很小,不戴面具。今天人间开斋,可它们怎么办?”

“我亲爱的珂赛特,我向你说了,我们在谈生意。去吧,让我们再谈一阵儿。我可要谈数字,这你是讨厌的。”

“今天你打的领结好漂亮,马吕斯。你很爱俏,大人。我来了,我不会厌烦的。”

“你肯定会的。”

“不会的,因为谈话的是你们。我听不懂你们的话,但我听着。听心爱人的声音,不必了解它是什么意思。在一起——这就是我的要求。无论如何,我要和你们待在这儿。”

“珂赛特,亲爱的,这件事可不成。”

“不成?”

“不成。”

“那好吧,”珂赛特又说,“我原本要告诉你们新闻的。我想告诉你们外祖父还在那儿睡觉,姨妈上教堂去了,父亲福舍勒旺房间的烟囱不停地冒烟,妮珂莱特找来了一个通烟囱的人,而杜桑和妮珂莱特吵了一架——妮珂莱特讥笑杜桑口吃。好吧。可这些你们什么也不知道。啊!这不行?我也会来这一套!你看吧,先生,我也说:‘不行。’看看谁听谁的。我求求你,我亲爱的马吕斯,让我和你俩在一起吧!”

“我们必须单独谈话,我向你发誓。”

“那么,请问,我成了一个外人吗?”

冉阿让不开口。

珂赛特转向冉阿让:

“首先,您,爸,我要您吻我。您为什么不说话?不替我说话?我的爸爸今天为什么这样?您看,我在家中很痛苦。我的丈夫在虐待我。来,立刻吻我一下。”

冉阿让走近她。

珂赛特转过身去面向马吕斯:

“你,我向你做个鬼脸儿。”

说着,她把额头伸向冉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