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6859900000197

第197章 让·瓦尔让(32)

冉阿让向她走近一步。

珂赛特退下来。

“爸,您面色惨白,是不是手臂疼得厉害?”

“手已经好了。”冉阿让说。

“没有睡好?”

“不是。”

“心里闷?”

“不是。”

“如果这一切都不是,那我就不责怪您了——吻我吧!”

她再次把额头伸向他。

冉阿让在她那有着天使光彩的额头之上吻了一下。

“您笑一笑。”

冉阿让笑了。但那是一种幽灵般的笑容。

“现在,帮助我,我们一起来抗拒我的丈夫。”

“珂赛特……”马吕斯说。

“爸,生气吧。告诉他,我一定要待在这里。你们尽可以在我面前说这说那。难道你们觉得我傻到了这般程度。难道你们说的话会惊人到如此程度!生意,钱存入银行,简单极了。男人们就是这样,故意制造秘密。我要待在这儿。我今天早晨很美丽,看看我,马吕斯!”

她耸耸肩,显得非常可爱,她装出一种说不出的逗人的赌气似的模样,在注视着马吕斯。这时,两个人之间好像有电花一闪,虽然身边还有旁人,但也顾不了许多了。

“我爱你!”马吕斯说。

“我崇拜你!”珂赛特说。

于是,两个人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了一起。

“现在,”珂赛特理着晨衣的一处褶子,噘起小嘴,获胜般地说,“我待在这儿。”

“那可不行,”马吕斯恳求她说,“我们的事还没有讲完。”

“仍然不行?”

马吕斯用严肃的语气说:

“说实话,珂赛特,不行。”

“啊!先生,您用了男子汉的口气。好吧,我离开。您,我的父亲,您也不帮帮我。我的丈夫先生,我的爸爸先生,你们个个都是暴君。我要去向外祖父告你们的状。如果你们认为我回头会向你们屈服,那你们就大错而特错了。我有我的自尊心。现在,我等着你们的反应。你们会发现,我不在场,你们闷得要死。我走了,活该。”

她真的走了。

两秒钟后,门又被打开,她那鲜艳的红润的面容又出现在两扇门间。她向他们大声说:

“我非常生气!”

门关上了。

谁也没有料到,这道迷人的阳光,突然透过黑夜射了过来。现在,它消失了。

马吕斯走过去,看看那门是否真的被关好了。

“可怜的珂赛特!”他低声说,“如果她知道了……”

听完这句话,冉阿让浑身抖起来。他的眼睛失魂落魄般地盯着马吕斯,说道:

“啊,对了,珂赛特!您可能把这件事告诉她,您想到这一点并不错。可,先生,一个人有勇气做一件事,却没有勇气做另外一件事。先生,我恳求您,哀求您,先生,您要用最神圣的诺言答应我,不要让她知道。您一个人知道了不就够了吗?我不是被迫的,是自己说出来的,我能够对全世界说出来,对所有的人说出来,这都无所谓。但是不会对她说。她理解不了这件事。她会感到惊骇。一个苦役犯,什么!那样,就得向她解释,对她说:‘这是一个曾在苦役场待过的人。’有一天,她曾见到一些被链子锁着的囚犯走过……啊,我的天哪!”

他两只手捂着脸,倒在一张沙发里,没有声音,但从那抽搐的肩膀可以看出,他在哭。这是无声的、痛苦的泪水。

哭泣引起了窒息,窒息使他浑身痉挛。他两臂挂着,倒向椅背,想喘出一口气。马吕斯见他泪流满面,并且听见他发出一种低沉的声音,那声音好像发自一个无底的深渊:“噢!我真想死去!”

“我一定替您保密。您放心吧。”马吕斯说。

也许马吕斯的感受并没有达到应该达到的程度。但是,这一小时之内,他不得不接受这件可怕的、出乎意料的事,与此同时,他看到,一个苦役犯和他原来印象中的福舍勒旺先生的形象逐渐合在一起,而他,同时渐渐地被这凄凉的现实所感染。形势的自然发展使他看到了自己和这个人之间的距离。

表示了那种保证之后,他又补充说:

“我不能不向您提一下关于您如此忠诚地转交来的那笔款子。首先应该感谢您。这是一种正直的行为。另外,请您自己提出一个数字,作为这种行为的一种酬谢。您一定会得到满足的,不必顾虑数字提得多么高。”

“我谢谢您,先生。”冉阿让温和地说。

说完,他沉思着,无意识地把食指放在大拇指的指甲上,提高了声音说:

“差不多一切都已处理完毕,只剩下了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

冉阿让显得十分犹豫,几乎有气无声地、含糊不清地说:

“先生,您现在知道了,您是主人,您认为我该不该再和珂赛特见面?”

“我想,还是不见为好。”马吕斯冷淡地回答。

“我再也不能见她了。”冉阿让低声地自言自语。

于是,他朝门口走去。

他用手抓住门钮,把门开到能够挤过身子的程度,停了下来。他重又把门关上,转向马吕斯。

他的面色不再是苍白的,而变成了青灰色。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泪水,但有一种悲伤的光芒。他的声音又显得极其平静:

“可是,先生,”他说,“您假如允许,我是要见她的。我确实非常希望见到她。如果不是为了要看见她,我就不会向您说明这一切了,我就会离开这儿了事;而为了留在珂赛特所在的地方,能继续见到她,我才不加保留地向您说明了这一切。您应该明白我的想法,对吗?这应该能够得到理解。您知道,她在我身边生活了九个年头。我们开始时住在大路旁的破屋里,后来到了修女院,后来住到了卢森堡公园旁边。您第一次见到她时,我们就是住在那里的。您还记得她戴的那顶蓝色毛绒帽子吧!后来,我们又住到残废军人院区卜吕梅街,那儿有一个铁栅栏,一个花园。我住后院,我从那儿可以听到她弹钢琴的声音。我们就是那样生活着。我们从未分开过。我们生活了九年零几个月。她等于是我的孩子,我是她的父亲。不知道您能不能理解这一点,彭眉胥先生。现在,要分离,不再见到她,不再和她谈话,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实在是太难了。如果您认为没什么不妥,我可以偶尔来看看她,不会常来,也不会待多久。请您关照,让我在下面一楼的那间小屋里坐坐,看看她。当然,我也可以从仆人走的后门进来,不过,这样可能引起人们的猜疑。我想最好还是走大家走的大门为好。是的,先生,我想看望珂赛特。次数由您来定。我只有这样的一个要求,您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吧。另外,也应该考虑到,如果我不再出现,可能会产生许多不良的后果,会让别人觉得奇怪。因此,最好是晚上,黄昏时过来。”

“那您就每天晚上来好了,”马吕斯说,“珂赛特会等候您。”

“您是个好人,先生。”冉阿让说。

马吕斯向冉阿让鞠了一个躬,两个人分了手,幸福的人把失望的人送出了大门。

二泄露了的事里可能存在着某些疑点

马吕斯心乱如麻。

对珂赛特身边的那个人,他一直抱有反感。今天,得到了解释。他曾本能地感觉到,这个人的身上有一种难解的谜,而这个谜,就是最耻辱的东西——苦役。现在,真相已经大白,原来,福舍勒旺先生就是苦役犯冉阿让。

在他的幸福中,突然发现了这样一个秘密,就等于斑鸠巢中有了一只蝎子。

马吕斯和珂赛特的幸福,难道从此要和这样一个人发生关系?这是否是一个既成事实?这样一个人是已成为缔结的婚姻的一个组成部分?没有办法摆脱了?

难道,难道他马吕斯也娶了这个苦役犯?

在头上戴着光明和欢乐冠冕的时刻,在享受一生中美满爱情的黄金时刻,突然遇到这种打击,即使是欢欣得出神的天使,或者是在荣光中神化的人,也会被迫战栗起来的。

这一切是否应该归咎自己?马吕斯在扪心自问。这种现象在一个人的生活突然间发生彻底改变时是经常出现的。他是否太不谨慎?是否缺乏预见之明?是否在行事时过于鲁莽?这都是可能的。他是不是没有小心仔细地进行观察,没有把四周的情况了解清楚,就一头钻入这个以和珂赛特结婚结尾的爱情故事里?他察觉到,经过一系列的自我观察,自我剖析,生活本身,就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失误矫正了过来;他察觉到,自己的性情有妄想和梦幻的成分,这使他的内心涌现出许多的烟雾,当恋爱和痛苦达到极端时,这种妄想和梦幻就膨胀起来,心灵的温度变了,烟雾充斥全身,使自己对事物只能有一个混沌的意识。马吕斯的个性中那种独特的成分,我们曾经不止一次地看到过。他回忆起,在卜吕梅街,当他陶醉在爱情之中时,在那心醉神迷的六七个星期里,他竟没有向珂赛特提起过戈尔博破屋中那谜语般的悲剧,他竟只字未向珂赛特提起过。他没有提到受害人在斗争里古怪地坚持缄默、后来又潜逃了的事。他怎么会半句也没有向珂赛特问一问?而那是不久前刚刚发生的,又是这样骇人的!他为什么没有向她提起德纳第的名字,特别是他遇到爱潘妮的那一天?现在,对当时的沉默,他几乎无法理解。当然,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原因。他记起来了。当时,他昏头昏脑,正为珂赛特而感到陶醉。爱情淹没了一切,陶醉在理想的境界中。但是,他记起了,那时,并没有完全丧失理智。那时,尚有一种模糊的、隐约的本能。但是,他害怕了。他害怕那骇人的遭遇,因而想逃避它,不愿在那里面担任任何角色,既不能当这件事的叙述者或证明人,也不能当一个揭发者。况且,那几个星期是匆匆而过的。除了相亲相爱之外,无暇他顾。即使他把戈尔博的埋伏绑架案告诉珂赛特,向她提出了德纳第的名字,也不会有另外的结果。即使他知道冉阿让是一个苦役犯,也不会有别的结果。能让珂赛特有所改变吗?他是否会因此而退缩,是否会因此而减少对珂赛特的爱呢?他是否会因此而放弃娶她做妻子?不会。就是说,他那样做了之后,丝毫不会改变事情的进程。不会。因此,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没有什么值得自责的。一切都很好。像他们那样的被称作情人的陶醉者有一个上帝在保护着。盲目时的马吕斯选择的路,也是他清醒时选择的。爱情蒙住了他的眼睛。他被带到什么地方了呢?被带进了天堂。

可是,这个天堂同地狱是相连的。由此,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对这个人,对这个变成了冉阿让的福舍勒旺,由原来的反感变成了厌恶。

在这种厌恶情绪中,我们可以看出,还包含有同情,同时,还有一种惊奇的成分。

一个盗贼,一个惯犯,却归还了一笔巨款。这是60万法郎啊。他是惟一知道这笔钱的秘密的人。他本可把钱全部留下,但他却悉数归还了。

另外,他主动地暴露了自己的身分。没有任何因素迫使他这样做。别人知道了他的底细,那是由于他自己说出的。他说出了,不仅要招致、忍受耻辱,而且还可能大难临头。对判了刑的人来说,一个假面具就是一个避难所。他自己拒绝了避难所。一个假姓名就是一个安全港,但他抛弃了它。一个清白的家庭,就是一个永久的藏身之地,但他放弃了它。出自什么动机?出自良心。这一点,他自己已用无法抑制的真情实话实说了。总之,无论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的良心悔悟了。他的心中有一种神秘的要求重新做人的愿望,而且,根据一切现象观察,在很久以前,良心上的这种不安,就已经支配着这个人。这样极端公正和善良的心,是绝对不属于庸俗之人的。良心的觉醒是灵魂伟大的表现。

冉阿让是诚实的。这种诚实无可怀疑,看得到,摸得着。他所付出的痛苦代价证明了它的存在,没有必要进行查问。他所说的一切都可以绝对相信。这时,福舍勒旺和冉阿让在马吕斯心中的位置古怪地颠倒了过来。福舍勒旺先生使人产生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怀疑。而冉阿让使人产生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信任。

经过苦思冥想,马吕斯对冉阿让下了结论。他查清了其功过是非。这种衡量,目的是要得到心理上的平衡。这一切就像一场风暴。马吕斯力图对这个人得出一个明确的看法,他一直追逐到冉阿让的思想深处。他曾一度失去了线索,但是,随后,在烟雾弥漫的厄运之中,他又重新找到了它。

诚实地归还那笔钱,直言不讳地认罪,这些都是好的。这好像乌云过后的片刻晴朗。

但是,不多久,乌云又变得漆黑一团了。

马吕斯的回忆虽然十分混乱,但仍然有一些模糊的印象留下来。

容德雷特破屋中那次遭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个人在警察来到时为什么不告状,反而逃走了?现在,马吕斯得到了答案,原来他是一个逃犯。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这个人为什么要到街垒里来?现在,马吕斯已经清楚地回想起了过去的那些事。现在,他情绪激动,这事就像密写墨水靠近了火,字迹重新显露了出来。这人曾到过街垒,但他没有参加战斗。他为什么来?一个鬼怪为这个问题作了回答:沙威。马吕斯完全记起来了,他记起了冉阿让那愁苦的幻影。是他把捆着的沙威拖出了街垒。顿时,蒙德都巷子拐角处传来的手枪声又可怕地在他耳边响起。很可能是这个奸细和这个犯人之间存有仇恨。其中的一个要除掉另一个。冉阿让是为复仇而到街垒里去的。他来得较迟。大概他知道沙威被囚才来的。科西嘉岛式的复仇科西嘉岛式的复仇,指复仇连累到敌对一方的家属。深入到社会的底层,成为人们的法律;这种世俗的复仇方式是那些有一半善心的人普遍接受的。他们的心就是这样的。一个已走上忏悔之路的罪人,对于盗窃,良心上会感到不安,而对复仇则习以为常。因此,冉阿让杀死了沙威。至少,这件事是可以这样解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