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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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芳汀(28)

他又连忙点起了蜡烛。

“我怕什么!”他问自己,“我为什么那样考虑问题?我得救了。一切都巳安排停当。这以前 还有一扇半开着的门,从那扇门里,我的过去可以随时挤进我的生命之中。可现在,这扇门被堵 死了,永远被堵死了。这个可恶的沙威,好像一头凶恶的猎狗,他多少年来一直令我不安。他识 破我了吗?天啊!他无处不跟着我无时不窥视我,现在,他被击退,到别处忙去了,绝对地走人 了歧途!他从此心满意足,他逮住了他的冉阿让!我可以逍遥自在了。谁知道,也许这恶棍还要 离开这里呢!况且这与我无关!我丝毫不曾过问!呀,不过,这里面有没有什么不妥?过后有人 看见我,还以为我碰到了什么倒霉事呢!总而言之,如果有人遭殃,那和我又有何关系呢?天意 如此,有何办法?我有何权力违背上天的意志?我巳经到了这个地步,哪还管得着那些闲事?这 和我又有何相干!怎么,还不满意?那究竟需要什么?多年来我梦寐以求的,我向上天祈祷的—安全一现在巳经得到了。要这样办的是上帝。我绝不应当违抗上帝的旨意。并且上天为什 么要这样安排呢?为了使我能够继续我的工作,为了使我能够普渡众生,为了使我能够成为一个 伟人,为了使我含辛茹苦追求的美德修成一点正果。我实在闹不明白,为什么我刚才不敢到那个 诚实的神甫家里去,为什么不敢认他做一个听忏悔的教士,把一切都告诉他,听取他的意见?他 说的,肯定也是这些话。就这样,决定了!听从慈悲上帝的安排!”

他在心灵深处自言自语,似乎在探测心灵深处的秘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回地在房间里 走动。“不必再想了。”他努力使自己不去烦恼,“决计如此行事。”但毫无用处。他感受不到丝 毫的快乐。

相反,他倒感到不安起来。

人不能阻止自己对自己的见解进行反思,正如不能阻止大海潮涨潮落。对海员来说,那叫做 潮汐;对罪人来说,那叫做悔恨。上帝让人心神不定,正如使海洋起伏。

他白白地费了力气,过了一会儿,又回到那种沉闷的自我对答状态,说他所不愿说的话,听 他所不愿听的事,使自己屈服在一种神秘的力量之下。一种神秘力量令他“想”,这就像两千年 前那神秘力量令另一个就刑的人“走”。

我们暂且不必扯得那么远。为了全面对他进行了解,我们有必要先进行一番观察。

有时,一个人会与自己交谈,这不足为奇。有思想活动的人均有这种经验。并且可以说,语 言在人的心里,从思想到良心,又从良心到思想的轮回是无比灿烂、无比神秘的。在这一章里,时常提到“他说、他喊道”这样的字眼。对这些字眼,我们只应从上面所说的这种意义去加以理解。人在向自己述说,在向自己讲解,在向自己叫喊,可身外却寂静无声。存在着这样一种大 声的喧哗,除口以外,一切的声音都在我们的心中。心灵无体无形,但它存在着。

于是,他向自己发问,问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从那“既定办法”上开始问起。他自己 也承认,刚才的想法是极其荒谬的。“听其自然”也罢,“接受上帝的安排”也罢,都纯粹是丑 恶的借口。不能让谬误延续下来而不加阻拦,否则就是支持或参与了这种谬误活动。那岂不是最 卑鄙、丧失人格的伪善行为!岂不是卑污、怯懦、阴险、无耻、丑恶的罪行?

八年过去了,那个不幸的人第一次尝到了坏思想和坏行为给他带来的苦味儿。

他感到恶心,一口吐了出来。

他严肃地反问自己,所谓“我的目的巳经达到”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他承认,自己生在世 上,确有一种目的,但那是什么样的目的呢?隐藏自己的名字是目的吗?蒙蔽警察是目的吗?难 道他所做的一切事业,仅仅是为了这样一小点点吗?难道他没有别的什么目的,例如远大的、纯 正目的吗?救自己的灵魂,而不是救自己的躯体;重做诚实仁善之人;做一个有天良的人一难 道这不是他一生的抱负,不是主教期望自己做的惟一重要的事情吗?割断过去的历史?但这并不 是割断历史,呀,上帝,而是延续罪恶。他又在做贼了,而且是如此丑恶的贼。他现在偷盗的不 是物品,而是一个人的生命、安宁和在阳光之下的位子。这是在杀人,是从精神上杀害一个可怜的人,害得那人忍受残酷的活死刑,即大家称之为苦牢的死刑。相反,去自首,去救那蒙不白之 冤之人,恢复自己的真面目,尽自己的责任,重做苦役犯冉阿让,那样,才真正是洗心革面、永 关自己所走的那扇地狱之门哩!表面是重人地狱,实际上却是走出地狱!必须这样做!如果不这 样做,即便活着,也是死亡,即使忏悔,也是白费。因为那样活着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他觉得主 教虽然不在了,但好像还活着,一直在望着他。从今往后,德高望重的马德兰市长在人们眼里将 变成一个人人憎恨的人,而那个苦役犯冉阿让却变得纯洁可亲了。人们只看见他的外表,主教却 看见了他的真相;人们只看见他的生活,主教却看见了他的良心。因此,他必须到阿拉斯走—趟,救出那个假冉阿让,揭发这个真冉阿让!多么悲惨啊!这最伟大的牺牲,这最惨痛的胜利,是最后一道难关,但是非闯关不可。这是悲惨的身世!在世人眼中,他只有重蒙羞辱,才能达到 上帝心目中的圣洁!

“那么,”他说,“就这样了,尽自己的天职!救出那个人!”

他大声地说了上面那些话,但自己并不觉得。

他把他的书籍摆放整齐。他把那些告急的小商人寄给他的债券,整扎整扎地统统丢在火里。他写了一封信,盖了章。假使有人看到,会知道那信封上写的是“巴黎—阿图瓦街—银行经理 拉菲特先生”。

从一张书桌里,他取出一个皮夹。里面有几张钞票,另有他那年参加选举用过的身份证。

此时此刻,如果有人看见他那样子,一定会揣摩到他心中的想法。他的嘴唇在微微启闭,他的目光随便地注视某个地方,像是在了解或是询问他想要知道的什么东西。

写完给拉菲特先生的那封信,他便把信和那皮夹一同插在一个衣袋里,随后又来回走起来。

他的思想丝毫没有转变方向。他把自己应做的事清清楚楚写了出来:“去,去说出你的名 字,去自首。”这几个字发出持久的火焰,随着他的视线在左右移动。

同时,他又看见自己一向认定为处世原则的那两种心愿“埋名”、“立德”,好像变得有形起 来。它们一齐在他眼前飘动。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感觉:两种愿望是绝不相容的,同时 他看清了划分它们的界线。他认识到,那两种愿望中,一种是好的,另一种却可以是坏的;一种 济世,一种谋己;一种叫他“为人”,一种叫他“为我”;一种出自光明,一种来自黑暗。

它们在互相斗争。他观察着,在这种冲突中,他的智慧不断迸发出火花。他仿佛看见,在自 己的心中,在我们上面提到过的那种广漠辽阔的天地里,在黑暗和曙光中,女神和女巫正在激 战。

他恐惧异常,但他觉得善的思想得胜了。

他觉得自己接近了这样的一个时刻,这是良心和命运的另一次具有决定意义的时刻;主教是 他新生命第一阶段的标志,商马第是他新生命第二阶段的标志。严重危机之后,又继以严重考 验。

到此时,在他胸中平息了一会儿的烦闷重新又逐渐激荡起来了。千头万绪在他的脑海里激 荡。但是,这一次与以往不同的,是它的冲击更加巩固了他的决心。

他一时曾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我是不是有些过分自作多情了。是不是商马第并不在乎我 所做的一切。因为他偷过东西,理应受到惩罚。”

他回答自己说:“假使那个人果真偷过几个苹果,大不了一个月的监禁。这和苦役大不相 同。有谁看到他偷过东西?有什么证据?但只要冉阿让这个名字压在他的头上,那就可以不需要 什么证据了。钦命检察官不是常常那样做吗?认定他是盗贼,只是因为知道他做过苦役犯。”

然而,一刹那,他又想到,他自首后,人们也许会看重他在这一行动中的英勇表现,另考虑 到他七年来的诚实生活,考虑到他在地方上起过的作用,从而将他赦免。

但是,他很快就把这种想法抛弃了。他苦笑了一阵,要知道,他还抢过小瑞尔威40个苏呢!法官完全可以累加他的罪名。那样,他就会在牢里呆上一生。

一切幻想他都丢开了。他逐渐丢弃了对此世界的留恋,要到彼世界去寻找安慰。他对自己说 应当尽到天职,而尽到天职不见得会比逃避天职更为痛苦。假如能继续留在滨海蒙特勒伊不动,那么,一切尊严、名誉、德行将会被深重的罪恶所污染。把圣洁的东西和丑恶的东西掺杂在—起,有什么意义!相反,假使他完成自我牺牲,人了狱,忍受着木柱上的苦楚,忍受背枷,戴上 绿帽,做不让休息的苦工,忍受羞辱,那倒高洁些!

最后,他对自己说,必须这样做,命运是注定了的,这是上天的旨意,自己没有权力变更,归根到底,他得做出抉择,或者是表面君子而内里小人,或者是圣洁其中而羞辱其外。

这么多悲惨的心绪在内里冲击激荡着,虽然他的勇气并没消失,但大脑巳开始疲乏,他转而 思考别的一些事。

鬓边的动脉强烈地搏动着。他不停地走来走去。夜半的钟声,先在礼拜堂响起,继而又在市 政厅响起。他数着那两口钟的12响,又对它们的声音进行比较。这时,他想到,前几天,在—个收买破铜烂铁的商人家里,看见有口古钟出卖,钟上刻着一个名字:罗曼维尔的安东尼·阿尔 班。

他觉得有些冷,于是生起火来,但却忘记了把窗子关好。

这时,他又堕人恐怖之中了。他竟然想不起午夜前思考过的事。努力地想了许久,后来总算 是想起来了。

“噢!不错,”他向自己说,“我巳经决定去自首。”

过后,他忽然想到了芳汀。

“啊呀,”他说,“还有个可怜的女人呢!”

又是一道新的难关。

芳汀在脑海中的突然出现,仿佛出现于眼前的一道意外之光。一下子,他仿佛觉得四周的—切完全变了样子,他喊道:

“哎呀,真糟糕!直到现在,我还只是一心想到自己,只注重与自己有关的事。我可以去自 首,可以隐姓埋名,无论是为了拯救灵魂,还是要使灵魂堕落下去,这完全是我个人的事!但 是,我的上帝,那是自私自利!形式不同,但总归是自私自利!假使我稍稍替旁人想一想,会是 如何?最高的圣德是为旁人着想。想一想,研究一番,假如我被抛弃了,我被消灭了,那结果如 何?假使我去自首,那结果如何?他们将我捉住,释放那商马第,把我关进大牢。好,可以后 呢?以后会出现什么局面呢?呀!那些工厂、工人、老人、孩子会怎么样?我创造了一切,维持 人们的生活,只有我才能使家家户户的烟囱冒出炊烟,凡有炊烟冒出的地方,都是我把柴放人火 里,把肉放进锅里,只有我才能让他们安居乐业,我使人们生活安乐,金融周转。我举办了信用 贷款。我来之前,一无所有;我扶植了、振兴了、鼓舞了、丰富了、推动了、繁荣了整个地方。失去我,等于失去了灵魂。失去我,一切都同归于尽。还有那个女人,那个饱尝痛苦、由于我的失察而走向堕落、舍身成仁的女人!还有那孩子!我本来决定把那孩子带到她母亲身边,这一点 我曾许诺一定做到。假如我不在了,这一切都会成为泡影。母亲可能因此而丧命,孩子会因此而 流离失所。那将是我自首的结果。假使不去自首呢?想一想,想一想,假使我不去自首呢?”

这问题提出之后,他愣住了。他仿佛产生了片刻的迟疑和战栗,但是,那时间并不长。他镇 静地回答自己说:

“这样,那个人就得去坐苦役牢,毫无疑问。不过,这有什么?他偷了东西,是个贼!不承 认,也枉然。因为他是个贼。我呢,要留下来,继续我的事业。用不了十年,我就可以赚上 1000万。我自己不留一文,而把它全部用于公益事业。我每做一件事都不是为了自己。大家日 益富裕,工业日益兴旺,制造厂和机器厂日益增多。家庭,千百个家庭都户户安康;地方,所有的地方都人丁兴旺。在只有几户农家的地方,出现乡镇;在没有人烟的地方,出现村庄。穷困不 再存在。随着穷困的消灭,荒淫、娼妓、盗窃、杀人,一切丑行,一切罪恶,统统绝迹!那个可 怜的母亲也就能抚养她的孩子了!这里的人个个变得富裕,变得诚实!啊呀!我刚才疯了,昏 了,我说什么来着?自首?真是,我应谨慎,凡事当三思而后行。也不足怪!因为我也许喜欢做一个伟大的、慷慨的人。可说过来说过去,那不过是一套欺世盗名的把戏罢了。我想到的只是我 自己,这不成。为了救一个犯罪的人,而让整个城市受累,让可怜的女人伤心而逝,让可怜的孩 子流离失所,像狗一样可怜?啊!那该多么悲惨呀!那母亲和她的孩子连重见一面也不再可能!那孩子几乎连母亲还不认得!况且这一切全是为了一个自作自受、偷苹果的老畜生。他去服他的终身苦役好啦,如果不是偷苹果,也一定会干别的!我是多么虚心,多么高尚呀!为了救一个有 罪的人,竟不惜牺牲许多无辜的人。即使救了那个老流氓,他也不会活多久,或许,他在牢里比 住在破顶楼里更舒服些。噢,母亲们、妻子们、孩子们都等着我照顾,还有那可怜的小珂赛特,如果没有我,她定会在德纳第那个坏蛋的狗窝里冻得浑身发青。我对那一切可怜的人将不能尽责 了!可我要去自首!我要去做那种糊涂透顶的傻事!让我从最坏的方面想想。对我来说,假设在 这件事里的行为不端,总有一天我会受到自己良心的谴责。可是,为了别人的利益去接受那种谴 责,那只是我个人的事,而如果我不顾自己灵魂的堕落,仍去做那不端之事,那才真叫忠诚,那 才真叫美德哩!”

他站了起来,又开始走动。这次他仿佛还觉得满意。

只有在泥土的最深处才能挖出金刚钻,只有在思维的深处才能发现真理。他仿佛觉得,在最 黑暗的底部摸索了一阵以后,他终于得到了那样一点真理。他挖到了金刚钻。他正在把它拿在手 里望着,望得花了眼。

“不错,”他想,“不错。我找到了真理。我找到了办法。我到底掌握了一点什么。我决心巳定。由他去!不再犹豫,不再退缩。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大众。我仍旧是马德兰,我不再是 冉阿让。让那个假冉阿让去承受一切吧!我不认识他,我也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在这样的时 刻有人做了冉阿让,那就让他自己去想法子好了!与我不相干。那名字是黑夜里飘荡的一个鬼 魂,它停下来,落在谁的头上,谁就活该倒霉!”

他对着镜子仔细审视着自己,说道:

“真怪!想出了办法,心里立刻就舒服了!我现在与刚才巳大不相同!”

他又走了几步,随后忽然站定:

“就这样吧!”他说,“不必左顾右盼了!该是与冉阿让决裂的时候了,不应再藕断丝连。这 里,就在这房子里,有不少足以暴露我的过去的东西,应该当心,应该尽快把它们全部毁掉。”

他从衣袋里掏出他的钱包,打开来,取出一把钥匙。

他把钥匙插在隐藏在壁纸花纹颜色最深的地方的锁眼里。这锁眼外人是看不见的。一层夹壁 启动了,那是一个装在墙角和炉台间的一个假橱的门。那夹壁里有几件破衣服:一件蓝粗布罩 衫,一条旧罩裤,还有一只旧布袋,一根两端镶了铁的带节的粗棍。这是冉阿让1815年10月以 前的全套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