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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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芳汀(36)

“现在这一个也来纠缠了!闭嘴不闭嘴,你这个骚货!这个可耻的城市,囚犯做长官先生,娼妓做伯爵夫人!不要紧,一切都会翻过来的,是时候了!”

他凝视着芳汀,又伸出一只手抓住冉阿让的领带、衬衫和衣领说道:

“我告诉你,这儿没有什么马德兰先生,也没有什么市长先生,只有一个贼!一个土匪!—个苦役犯冉阿让!我现在抓的就是他!没什么好讲的!”

芳汀蓦地跳起来,身子让她那两只僵硬的胳膊和手支撑着,这样看了看冉阿让,看了看沙 威,看了看修女,张开口,仿佛要说什么,一口痰从喉咙底涌出,牙齿抖得格格作响。随后,她 改变了姿势,悲伤地伸出两条胳膊,用她那双痉挛的手四面摸索着。她忽地一下子向着枕头倒下 去,头撞上了床头,然后弹回来,低低地垂在胸上,口张着,两只眼睛也睁着,但那目光巳经黯然。

她死了。

冉阿让像掰婴儿手一样掰开了沙威抓他的那只手,随后对他说:

“您把这女人害死了!”

“用不着多说废话,”沙威怒气冲天,“我不是到这里来受你教训的。不要费话,我的人就在 楼下。快走,否则我就拿家伙儿!”

屋子的一个角上,有一张破旧的铁床,是平日供守夜的嬷嬷们用的。冉阿让走到这破床前,转眼间便把床头拆了下来。凭他那样的力气,这原不是件难事。他把这根大铁条紧紧地握在手 中,眼睛盯住沙威。

沙威不由得退向门边。

冉阿让手里握着铁条,慢慢走向芳汀的床边,随后,他转过身子,用一种旁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沙威说:

“我奉劝您不要在此时打搅我。”

沙威被眼前的事吓得抖起来。

他原想去叫警察,可又怕冉阿让乘机逃走,只好守在门口,抓住他的手杖,背靠门框,眼睛 盯着冉阿让。

冉阿让把一个胳膊屈起来,肘撑在床头的圆环上,手托着额头,望着躺着不动的芳汀。他如 此看着她,凝神,静默。他此刻想的自然不是这人世间的事了。他的面容上,体态上,出现了—种无法说出的痛惜的颜色。就这样,默念了一会儿后,他俯身到芳汀耳边,轻声对她说着什么。

他向她说了什么呢?这个待死的汉子,对着这个巳死的妇人,有什么话要说?说了什么?世 人无从知晓。巳死的妇人听到了没有呢?有时,感人的幻想可能成为最神圣的现实。有一点是毫 无疑问的,当时在场的散普丽斯嬷嬷亲眼看到了一种景象,过后,她还多次对别人讲过,当日,冉阿让在芳汀耳边说话时,这位嬷嬷看得清清楚楚,死者灰色的嘴唇,曾微微一笑,她那双惊魂 未定的眸子,也曾露出喜色。

冉阿让双手捧起芳汀的头,像一个慈母,把它端端正正地安放在枕头上,然后,把她的衬衣的带子结好,把她的头发塞进帽子。这些事做完之后,他合上了她的眼睛。

芳汀的面庞在这时仿佛出奇的亮起来。

死,便跨人了伟大光明境界的门槛。

芳汀的手还垂在床沿外面。冉阿让跪下身来,轻轻地拿起这只手,吻了一下。

他站起身来,转向沙威:

“现在,”他说,“我们走。”

五合适的坟墓

沙威把冉阿让关进市监狱。

马德兰先生被捕的消息在滨海蒙特勒伊引起了一种不寻常的反响,说准确,是引起了一种非 常的震动。有一种不幸我们也无法掩饰:仅仅是为了“他当过苦役犯”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差 不多大家便把他完全丢弃了。他从前的种种善行,不到两个钟头的工夫就被遗忘得一干二净。这 也难怪,阿拉斯发生的一切,人们还无从知晓。一整天,城里到处都是这样的谈话:

“您不知道?原来他是个被释放的苦役犯!”“您说的是谁?”“市长。”“什么?马德兰先生?”“正是。”“真的?”“他原不叫马德兰,真名字难听得要死,什么白让,博让,布让!”“呀,我的上帝!”“他巳经被捕了。”“是这样!他暂被押在市监狱,不久就会被解往别处。”“别处?哪里?”“从前,他在一条大路上抢劫过,因此得上高等法院。”“怪不得呢!我早就疑心 这个人为什么总如此善良,如此完美,如此信仰上帝!他拒绝过十字勋章,总是把钱送给流浪 汉。原来他也有见不得人的过去。”

这类谈话在那些“客厅”里尤其多。

有一个老太太订阅了叶白旗报》,她还有这样一种更深刻的见解。她说:

“我可不感到惋惜。对于布宛纳巴的党徒这倒是一种教训!”

就这样,这个一度被称为马德兰先生的人,很快在滨海蒙特勒伊消失了。全城之中,只有三 四个人还想念他。服侍过他的那个老看门婆便是其中的一个。

当天日落时分,这个忠实的老婆子还呆在她的门房里,没有从惊愕、忧伤中解脱出来。工厂 停了产,街上的行人也稀少起来。那幢房子里,两个修女佩尔佩迪嬷嬷和散普丽斯嬷嬷还守在芳 汀的遗体旁。

将近马德兰先生平日回家的时候,这个诚实的看门婆子照例站起身来,走到抽屉前取出马德 兰先生房门的钥匙,又像平日那样,端起照着上楼的烛台。随后,她按平日的习惯,把钥匙挂在 他惯于拿取的钉子上,把烛台放在点着的那只烛台的旁边,仿佛她在等他。做完这些之后,她又 转回去,坐在她的椅子上,呆呆地想什么,这可怜的好心老婆子此时此刻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 么。

这样,过了两个多钟头,她如梦初醒,喊道:

“荒唐!我慈悲的上帝耶稣!我还把他的钥匙挂在了钉子上呢!”

正在这时,门房的玻璃窗开了,一只手从窗口伸了进来。那只手拿起钥匙和烛台,把烛台凑 到另一支燃着的细烛上点燃了烛火。

守门的女人抬起头,张开口,惊得几乎要喊出声来。

她认识这只手,认识这条胳膊,认识那礼服的袖子。

不错,是马德兰先生。

几秒钟过后,她才说出话来。“我真被吓坏了。”过后,她向人谈起这件事的时候,总是这 句话。

“我的上帝,市长先生,”她终于喊了出来,“我还以为您……”

她停下了,因为这句话的后半段将会失去前半段所表示的敬意,冉阿让对她来说永远是市长 先生。

他补上了她要说的话:

“……进监牢了,”他说,“我是被关了起来。我拧断了窗口的铁条,跳下屋顶,到了这里。我要去我的屋子。您去把散普丽斯嬷嬷找来。她肯定在那可怜的女人身边。”

老婆子连忙去了。

对她,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他信任她,相信她保护他会比自己还做得妥当。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能不开正门便到了天井的。他原有一把开院子小侧门的钥匙,平日随时 带在身上。不过,他一定受过搜查,钥匙也一定被没收了。这一点从来没有人想明白过。

他走上楼梯。到达楼梯的最高一级时,他把烛台留到了那里,然后,他摸着黑,走到门前,轻轻打开门,并走去关上房间的窗子和窗板,再回身取了烛台,回到屋里。

这种谨慎是必要的。因为我们知道,他的窗子是临街的。

他四处望了望,看了看桌子,看了看椅子,看了看他那张三天没有动过的床。前天晚上忙乱的痕迹丝毫都不存在了,因为看门女人早把屋子整理过。看得出,她从灰里捡起了那根棍上的两 个铁头和那巳被烧乌、现在却干干净净的值40个苏的银币一它在桌上。

他拿起一张纸,在纸上写了这样的话:“这便是我在法庭上说过的那两个铁棍头和从小瑞尔 威那里抢来的一个值40个苏的硬币。”他把银币和那两个铁头摆在一张纸上,好让进屋的人—眼便可以看到它们。他从衣橱里拿出一件旧衬衣,撕开,把两只银烛台包了起来。他不慌不忙,一面包着,一面吃着大概是从监狱里带出来的一块黑面包。

事过之后,法院来检查,在地板上发现了一些面包屑,证明他吃的确是监狱里的面包。

这时,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请进。”他说。

是散普丽斯嬷嬷。

她面色苍白,双目红肿,手持蜡烛,颤个不停。命运的剧变常是这样:无论我们平时多么超 脱,多么无动于衷,而一旦遭遇剧变,那么,原有的人性总不免受到触动,会从心灵的深处表露 出来。这修女经过这一天的激动,变成了一名女人,她痛哭过,现在还在发抖。

冉阿让在一张纸上写了几行字,把那张纸交给修女说:

“我的嬷嬷,请把它交给本堂神甫先生。”

这张纸条没有叠起。她看了一眼。

“您可以看。”他说。

只见上面写着:“我请本堂神甫先生料理我在这里待办的事宜。请他视情况支付我的诉讼和 今曰死去的这个女人的丧葬费,余款捐给穷人。”

嬷嬷想说什么,但是说不出,只得勉强说了一句:

“市长先生不再看一眼那可怜的苦命人吗?”

“不,”他说,“抓我的人很快就到,如果他们在那里抓住我,她的灵魂也会不得安宁。”

他的话音刚落,便听到楼梯下一阵嘈杂。许多人涌上楼来。又听见那看门老女人用她那最 高、最尖的嗓音说:

“我的好先生,在慈悲的上帝面前发誓,今天一个白天,昨晚整整一夜,我没有离开大门—步,可没有看到一个人到过这里!”

有个人回答说:

“他的房间还亮着灯。”

他们听出那是沙威的声音。

屋子的门开着,这样便遮住了右边的墙角,冉阿让吹灭了他那支烛,躲在墙角里。

散普丽斯嬷嬷跪在了桌子旁边。

门动了,沙威走进来。

过道里,有许多人在说话,那个看门的女人还在争辩。

修女正在垂着头祈祷。

一支烛在壁炉台上燃着,发着微光。

沙威看见嬷嬷愣住了,停住了脚步。

我们说过,这沙威,他的本性,他的气质,他的一呼一吸都是对权威的崇拜。他死板,不许 反对,也无可通融。他认为,教会权力至高无上。他是信徒,因而对教会的一切都异常尊崇。在 他眼里,神甫是没有缺点的神明,修女是纯洁无瑕的天使,他们都是与人世隔绝了的灵魂,或者说,他们的灵魂与人世之间有一堵围墙,墙上只有一扇门,这门不说真话是从来不启开的。

他见了嬷嬷,第一个动作便是向后退。

但是,他任务在身,它在支配他,推动着他向前。他的第二个动作便是停下来,至少他觉得 还是问一声为好。

沙威知道,散普丽斯嬷嬷从不说谎,因此对她特别尊敬。

“我的嬷嬷,”他说,“您一个人在这里吗?”

糟了!那可怜的看门女人吓得魂不附体。

嬷嬷抬起头来回答道:

“我一个人。”

“原来如此!”沙威又说,“请原谅我的询问,这是我的职务要求的,请问今天您看没看见—个人,一个男人?那家伙逃了,我们在找他。他叫冉阿让,您有没有看见他?”

“没有。”

她说了假话。一连两次,一次接着一次,直截了当,丝毫没有鋳躇,像把自己忘了似的。

“那请原谅。”沙威说。说着,深深行了个礼,然后退了出去。

啊,圣女!多年来,您超凡出尘,早巳在光明中靠拢了您的贞女姐妹和您的天使弟兄,愿上 帝原谅您的谎言,能使您带着它到达天堂。

在沙威听来,这嬷嬷的话是那样的可信。桌子上的一支烛刚刚被吹灭,烟还在冒着。而这—耐人寻味的现象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一个钟头过后,冉阿让穿过树林,在弥漫的大雾中,大踏步离开了滨海蒙特勒伊,向巴黎的方向走去。有两三个赶车的车夫曾遇到他,看见他背着一个包袱,穿了件布罩衫。那件布罩衫,他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呢?没有人知道。前几天,一个老工人死在了工厂的疗养室,留下了一件 布罩衫。这也许就是那一件。

关于芳汀,最后还要讲几句。

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慈母一大地。芳汀回归到了这慈母的怀里。本堂神甫尽全力完成了冉阿 让交办的事,他自以为他做得是得当的,也许真是得当的。说得不得当,这要看事关何人。它涉 及的,一个是苦役犯,另一个是娼妓。不管怎样,他把东西分给了穷人。他把芳汀葬人了义冢。这花费少些。

就这样,芳汀被葬在一个坟场里。这里属于大众而不属于任何私人,千古以来专供穷人葬 埋。芳汀就这样被隐没在遍地遗骸的乱骨堆之中,被抛到了公众的泥坑之内。她有了自己的一块 安身之地,正像她活着有那样一张床。幸而上帝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寻找她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