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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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芳汀(35)

“孟费梅是个好地方,是不是?一到夏天,有些人会到那地方去游玩。德纳第家的生意怎么 样?他们那地方来往的人并不多,那客店只够得上一种歇脚儿的马车店。”马德兰先生一直握着 她的手,愁苦地望着她发愁。他这次来,显然是有事要和她谈,但是,现在他迟疑了起来。医生诊视了一番之后,也离开了。屋内,只剩下了散普丽斯嬷嬷和他们。

大家沉默着,忽然,芳汀叫起来:

“我听到了她的声音!我的上帝,这是她的声音!”

她伸出手,叫大家静下来,自己则屏着呼吸,人神地听着。然而,这声音或许是看门妇人的孩子发出来的,或许是别的女人的孩子发出来的。我们有时会遇到凑巧的事,当一事变得山穷水 尽之时,猛然间,不知从什么地方伸出一只脚来,它会使这山穷水尽之状变成柳暗花明之境。眼 下便出现了这样的事,这声音是在天井玩的孩子发出的。那孩子为了暖和些,在跑来跑去,在 唱,在笑,芳汀听到的童音便是那个小姑娘发出的。

“啊!”她又说,“这是我的珂赛特!我听出是她的声音!”

那孩子忽来忽去,走远了,声音也跟着消失。芳汀又听了一会儿,面容变得惨淡起来。这 时,马德兰先生听她低声说:

“医生不许我见我的女儿,一副狠心的坏模样!”

然而,这时,她心里又高兴起来。她头枕在枕头上,继续自言自语,“我们将来会多么快乐 啊!第一,我们会有一个小花园!这是马德兰先生答应给的。我的女儿在花园里玩!她现在应该 认识字母了吧?我来教她拼写。她在草地上追着蝴蝶玩,我看着她,我还带着她去领圣礼。呀!真的!她应当什么时候受礼呢?”

她翅起手指数起来。

“……1,2,3,4……她7岁了。再过5年。她披上一条白色的纱巾,穿上一双崭新的长统 袜,一副大姑娘的神气。啊!我的好嬷嬷,您瞧我多傻,我巳想到她第一次圣礼的事了!”

她笑了起来。

马德兰先生巳经丢开芳汀的手。这些话,如同耳边之风。他眼睛望着地面,精神沉溺在无限的萦想之中。忽然她停下来。她神色大变。

她不再说话,也不再呼吸,半卧半起,支在床上,瘦削的肩膀从睡衣里露出来,刚才还喜气 洋洋的面色,现在发了青,她的眼睛吓得滴溜圆,目光注视着出现在屋子另一端的一个骇人的东 西。

“我的上帝!”马德兰先生喊道,“您怎么了,芳汀?”

她不吭声,眼睛不离她仿佛看见的那东西,一只手握住了马德兰先生的胳膊,另一只手向马 德兰先生身后指着,要他朝后看。

马德兰转过头去。原来是沙威到了。

三沙威得意了

下面是事情的经过。

马德兰先生离开阿拉斯高等法院时,巳是夜里12时半了。他回到旅馆,正赶上邮车。他预 先订好了位子。早晨不到6时,他便回到了滨海蒙特勒伊。第一粧事,是把寄给拉菲特先生的信 送到邮局,然后到了疗养室,来看望芳汀。

他离开高等法院的公堂不久,检察官便控制住了一时的慌乱局面,开始讲话。他对这位令人 尊敬的滨海蒙特勒伊市长的荒诞行为表示叹惜,说不会因为突然发生的这一事件而改变他以往的见解,至于为什么会发生刚才那样的事,日后一定能弄个水落石出。他坚信商马第就是冉阿让,坚持对他进行判决。但是,法官、各位陪审员以及旁听的人却不以为然。被告的律师寥寥数语便驳倒了检察官的观点,同时指出,这件案子经过马德兰先生,就是说真正的冉阿让的揭示巳根本 改变了原来的面目,因此,留在陪审员眼前的,就是一个无罪的人了。律师将法律程序的错误着 实奚落了一番,可惜的是,他的话并没有引起别人的重视。但是,法官也认为商马第是无辜的。于是,陪审团在几分钟之内便作出决定,对商马第免予起诉。

可是,检察官得有一个冉阿让归案,放走商马第,就得抓住马德兰。

释放商马第后,检察官立刻和庭长关在屋子里密谈了一番。他们讨论了“逮捕滨海蒙特勒 伊的市长先生本人的必要性的问题”。这个带许多“的”字的句子,是检察官先生的杰作,是他 亲笔写在呈给检察长的报告底稿上的。庭长在紧张之余并没有表示异议,法律不能没有威严,尤 其不能碰壁。庭长是一个爱耍小聪明的好人,可他有鲜明的保王思想,滨海蒙特勒伊市长谈到在 戛纳登陆事件时用了“皇上”这样的称谓,而没有说“波拿巴”,因此,他对此颇为反感。

于是,逮捕令签发了。检察官派了专人,星夜兼程把它送至滨海蒙特勒伊,责成侦察员沙威 执行逮捕命令。

我们知道,沙威作证后,巳经回到了滨海蒙特勒伊。

沙威刚起床,专差便把逮捕令和传票交给了他。

前来的警察十分干练,没说几句话便把阿拉斯发生的事交待得清清楚楚。逮捕令是由检察官 签发的,上面写着:“侦察员沙威,速捕滨海蒙特勒伊市市长马德兰,本日公审时,他巳被证实 确为苦役犯冉阿让。”

当沙威出现在病房门口时,假如对沙威不熟悉的人此刻看到他,一定不会感到会有什么大的事情要发生,因为沙威还是平常的模样,冷静、严肃,两鬓的灰色头发与往日一样一丝不乱,步 伐也和平常一样从容不迫。但是,假使有个深知其为人的人,并且仔细地观察了他,那么,他—定会感到毛骨悚然。以往,他的皮领的纽扣总在他的颈后,而当时,它们到了他的左耳上边。这 说明,沙威经受了从未有过的惊恐。

沙威是个完人,他的工作态度和衣着都无可指责。他对暴徒绝不通融,扣纽扣也从来一丝不苟。

此时此刻,他居然会把领扣扣歪,可见他内心的震荡是如何的剧烈。

他在邻近的哨所里调了一个伍长和四个士兵,然后径直到了疗养室。他让士兵留在天井里,向那看门女人打听到了芳汀的屋子。看门女人毫无戒备,因为经常有一些武装的人来找市长先 生,对此,她巳经习以为常了。

沙威走到芳汀的门前,转动门钮,用护士或者暗探的那种柔和劲儿推开了门。

沙威没有进屋,而是站在了门口。他头上戴着帽子,左手仍旧插在西装的口袋里。西装是紧 紧扣到脖颈的。藏在背后的粗手杖的铅头,从肘的弯曲处露了出来。

他站在门口一动也没有动,这样足足有一分钟,以致屋子里的人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但芳汀发现了他,随后,她把他指给了马德兰先生。

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沙威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既没有动静,也没有惊慌,只是显出—种可怖的神色,其中不乏得意。

真是冤家路窄。

多年来他确信一定能够抓到冉阿让。现在,他的得意劲儿全在脸上表露出来。他有些懊恼,因为他自认一度嗅错了路,错认了商马第,他奇怪自己的嗅觉也会出错。然而,幸而他当初识破 了他,并且多少年来,一直清醒。想到这里,懊恼也就消失了。沙威的喜色因傲慢的恢复而变得 明显起来,扁扁的额头却因得意而变得越来越难看,那副沾沾自喜的面孔简直丑陋到了极点。

这时,沙威如在天庭,他未来的轮廓虽然并不十分明了,但对于自己的成功和地位将变得重 要这些因素,却有一种直觉。他,沙威,显然是人格化了的法律,是光明,是真理,他是它们的化身,他是在代表它们在履行上天赋予的除恶责任,权力无限,法力无边,一切道义、法律、舆 论都站在他的一边,满天的星斗都在环绕着他。他维护着社会秩序,他使法律发出了雷霆,他为 人间除暴安良,他在扞卫绝对真理。他正屹立于神光的中央;他虽巳稳操胜券,但劲儿还没有用 光;他挺身直立,气概豪达,威风瘭瘭。他把勇猛天神的超人淫威布满了天空。从他正在执行的那件任务中人们发现了一个令人心悸的暗影,从他那握紧了的拳头上人们看到一柄象征社会力量的宝剑的寒光。他愤怒地用脚踢荡一切罪恶、丑行、叛逆、堕落、地狱,而且做起来胜任愉快。他发出万丈光芒,他可以满脸堆笑地看着一个个邪恶的人死在他的刀下。在这凶威天神的身上,确有一种无比伟大的气概。

沙威虽然凶恶,但绝不下贱。

正直、真诚、老实、自信、忠于职守,这些品质在被曲解时是可以变得丑恶的。不过,即使 丑恶,也还有它的伟大之处。这些品德的威严为人类的良知所特有,因此,丑恶之中它们依然故 我,这是一些有缺陷的优良品质,缺陷在于它会出错。某人在执迷于某一种信念时,如果过了 分,纵恣暴戾,他便产生一种寡情的然而诚实的欢乐。这样的欢乐,莫名其妙,竟会是一种阴森的然而又令人起敬的光芒。沙威,他便有这种骇人的快乐,正和每一个得志的小人一样,这种快 乐之中,也有某些值得怜悯的成分。不过,在他的那副面孔上,突出表现出来的,是我们可以称 之为善中之恶的那种万恶。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它显得更阴惨、更可怕了。

四权威再使法权

芳汀自从那次由于市长的干预逃离沙威的魔掌后,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个魔王。她不知道这中 间发生的事情,以为沙威还是为她而来的。她受不了看那副凶相,觉得自己的气要断了。她双手 掩住自己的脸,哀号着:

“马德兰先生,救救我!”

冉阿让(我们以后不再用旁的名字称呼他了)站起来,用最柔和、最平静的声音向芳汀说:

“您不必担心。他不是来找您的。”

随后,他又向沙威说:

“我知道你来要干的事。”

沙威回答说:

“快走!”

口气中有说不出的横蛮与骄狂。他说的不是“快走”,而是“快走”这种声音。经他这—叫,便没有了这文字所要表达的意义,因此,这“快走”便成为野兽的一种吼叫了。

这次,他绝不照惯例行事,不说明来意,也不出示逮捕令。对他来说,冉阿让是个神秘的、 令人难以捉摸的对手。他们在暗地里角逐巳经有五个年头了。现在终于有了结果。因此他只说了 句:

“快走!”

他这么吼着,身子却没有移动一步。他在用一种铁钩似的目光钩住了冉阿让。平日,他也正 是用这种目光硬把那些不幸的人钩到他的身边的。

两个月前,芳汀巳经深深地领受了沙威的这种目光。

沙威这一声吼,又使芳汀睁开了眼睛。但是,市长先生在她身边,她有什么好怕的呢?

这时,沙威走到屋子中央,叫道:

“你到底走不走?”

这个不幸的妇人四面张望着。沙威是对谁说话,竟用如此不礼貌的口吻?看来不是对市长先 生,也不是对散普丽斯修女,那么,他就是对她了。她被吓得浑身发抖。

这时,在她的眼前发生了一粧闻所未闻的怪事,怪到无法再怪,即使是在她发烧时做最可怕的噩梦,这样的怪事也不曾有过。

她看见沙威抓住了市长的衣领,而市长先生只是低着头。她感到天旋地转。

沙威确实抓住了冉阿让的衣领。

“市长先生!”芳汀喊着。

沙威放声大笑,露出满口牙齿。

“这儿再没有什么市长先生了 !”

冉阿让对那只抓住自己的衣领的手并没做出特别的表示,他说:

“沙威……”

沙威不待他说完,便吼起来:

“称我侦察员先生。”

“先生,”冉阿让接着说,“我想和您谈谈。”

“那就大声说好了!”沙威回答,“别人总是对我大声谈话的!”

冉阿让低声下气地继续说:

“我求您一件事……”

“我叫你大声说话。”

“但是,这件事只能让您一个人知道……”

“有什么事与我相干?我不听!”

冉阿让转身朝着他,急急忙忙低声向他说:

“请您暂缓三天!三天,我可以去领这个可怜女人的孩子!您跟着我都行,花费我付。”

“哈哈!可笑!”沙威叫着,“我以前还没有料到你竟是这样一个蠢货!缓三天,你好逃!说 什么去领这婊子的孩子!哈!哈!妙极了!妙极了!”

芳汀打了一个冷战。

“去领我的孩子!”她喊道,“原来她没有来!我的嬷嬷,告诉我,珂赛特在哪里?我要见我的孩子!马德兰先生!市长先生!”

沙威提起脚来顿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