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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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珂赛特(11)

无论命运固执地对德纳第抱何等不公正的态度,他本人总是抱定宗旨,以最深邃的目光和最 现代化的方式看待和掌握那种在未开化的人中称为美德,在文明的人中视为商品的手段一殷 勤。此外,他称得上是一个出色的违禁猎人,人们对他的枪法赞不绝口。他有时会露出一种冷漠的、安详的微笑。

他关于经营的理论,有时会闪电般从他的头脑里迸射出来。他常把一些生意经灌输给他的老 婆。有一天,他咬牙切齿地向她低声说:“一个客店老板的职责便是把脍肉,把睡觉,把光,把 火,把脏被单,把女佣人,把跳蚤连同笑脸卖给客人;拦住过路者,挤空小钱包,斯斯文文地榨 疮大钱包,恭恭敬敬地伺候住店的人家,剥男人的皮,拔女人的毛,挖孩子的肉;开窗、关门、 壁炉的角落、围椅、靠椅、圆凳、矮凳、鸭绒床垫、棉絮褥子、稻草垫子,都得定出价钱;应当 明白,镜子照多了就要损坏,因此,也别忘记收费。应当想出50万个鬼主意,要来往的客人掏 尽一切,连他们的狗吃掉的苍蝇也得付钱!”

这两个狗男女,简直是一对奸诈、狂热的鬼夫妻,一双可憎、可怕的尤物。

丈夫在绞尽脑汁对付债主时,德纳第夫人,她却不去劳那个神。对过去,对未来,她都无忧 无虑,只管开怀过她眼前的日子。

那两口子的情形便是这样。珂赛特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被夹在他们中间,像小毛驴那 样,同时受到磨盘的挤压和铁嚼的撕裂。她受尽了这两个不同风格的人的折磨:遍体鳞伤是德纳 第夫人劳作的结果,而寒冬里赤脚受冻,则是德纳第先生的杰作。

珂赛特楼上楼下,不停地洗、刷、擦、扫、跑、忙、喘、搬重东西,一个孱弱的孩子得做各 种笨重的工作。这对狗男女没有半点怜悯之心!好个狠毒的老板!好个残暴的老板娘!这种惨无 人道的迫害和剥削在德纳第家发生了。德纳第的小店成了一张蜘蛛网,小珂赛特被缚在它上面瑟 瑟抖动。压迫的典范通过这阴森可怖的奴役在这里实现了。那小珂赛特便是一只随时供蜘蛛进餐的小苍蝇。

那可怜的孩子,麻木地受着,一声不响。

每天,都有一些女孩儿离开上帝、趁着晨曦来到人间。当她们在世人面前发现自己是那么幼 弱,那么赤身露体无依无靠时,她们会想些什么呢?

三人要喝酒,马要饮水

四个旅客刚进店门,住了下来。

珂赛特满副愁容。尽管她才八岁,但她巳经吃了那么多的苦,所以,看到了她那副愁相,人 们觉得那简直是老太太的脸。

她的眼眶发黑,那黑色是德纳第夫人一拳打出来的,对此,德纳第夫人还时常骂她:

“瞧这个丑丫头,老瞎着一只眼。”

珂赛特所以又发愁,是想到,天巳经黑了,巳经很黑了,却突然来了四个客人,她得立即去 把那些客人房间里的水罐和水瓶灌上水。但水槽里的水巳经光了。

所幸的是,看来这些人不要水。这使她的心稍稍平稳了一些。那些人并不是口不渴,但是,看来是,要解渴,喝水不如喝酒。在此情况下,要是有人要水喝,那一定是神经出了毛病。可是 那孩子还是发了一阵抖:炉子上那口锅里的水开了。德纳第夫人揭开锅盖,抄起一只玻璃杯,急 匆匆走向水槽,拧开水龙头。那孩子早巳抬起了头,注视着老板娘的一举一动。一线细流从那水 龙头里流出来,注了那杯子的一半便断了流。“哼,”老板娘说,“光了!”这之后,她没有再说 什么。那孩子不敢喘一口大气。

“得啦!”德纳第夫人一面望着那半杯水,一面说,“这大概也够了。”

珂赛特照旧干她的活儿,可她的心却像一只皮球那样,在胸膛里嘣嘣直跳。珂赛特数着数 儿。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盼望着第二天早些来临。街上,不时地传来酒客的喧嚣:“简直黑 得像个洞!”或说:“不打灯笼,只有猫才看得见……”珂赛特听了不禁心惊胆战。

忽然,一个要在客店里过夜的商人走进来,厉声责问:

“你们有没有给我的马饮水?”

“早就饮过了。”德纳第夫人说。

“没有!”那商人说。

珂赛特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

“啊,先生,确是饮过了,”她说,“饮过了,拿桶饮的,满满一桶,是我送过去的,我还和 它说了好多话哩。”

珂赛特也学会了说谎。

“你这小妞,没有拳头大却能撒弥天大谎了,”那商人说,“小妖精!我告诉你,它还没有喝 水。从吐气的样子我一眼就可看出来。”

珂赛特急了,哑着嗓子继续狡辩,话急语促,人们几乎无法听清她说些什么。

“可它喝得很足!”

“够了,”那商人动了气,“没有的事,快送水给我的马喝,少嗉!”

珂赛特又回到桌子下面去了。

“是这样,此话有理,”德纳第夫人说,“要是那牲口没喝水,得让它喝。”

她四处寻找珂赛特。

“她哪儿去了?”

她弯下腰去,这才发现珂赛特正蜷成一团,缩到了桌子的另一头去了,几乎缩到酒客们的脚 底下。

“还不赶快给我出来!”德纳第夫人吼起来。

珂赛特从她那藏身洞里爬了出来,德纳第夫人接着骂:

“你这没爹没娘的狗东西,快去饮马。”

“可太太,”珂赛特细声说,“水巳经没有了。”

德纳第夫人推开大门,说:

“没有?去提就是!”

珂赛特垂下了头。她走向壁炉旁边,取了一只桶。

那桶比她还大,如果她坐在里面也会觉得很宽绰。

德纳第夫人回到火炉边,用一只木勺尝锅里的汤,同时嘟囔着:

“去泉水那边取水。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接着,又管灶上的事,“我想,不放葱倒好此”

o随后,她打开一只放零钱、胡椒、葱蒜的抽屉,翻着。

“过来,癞蛤蟆小姐,”她又说,“回来的时候,到面包店去买个大面包回来。给你,有15 个苏就够了。”

珂赛特接过钱,一声不响地塞进围裙一边的一个小口袋里,提起水桶,对着敞开的大门发 怔。她像是在等待有人来搭救她。

“还不去!”德纳第夫人大喊一声。

珂赛特走了。大门也随后关上。

四娃娃

我们还记得,那一排敞棚商店,从礼堂一直延展到德纳第客店的门前。很多有钱的人都要经 过这里去参加夜半弥撒,所以,不少商店都灯火通明。灯上都加上漏斗形的纸罩。当时,孟费梅 小学的一位老师正在德纳第店里喝酒,他说那种烛光颇有“魅力”。而天上,却不见一点星光。

这一排摊子的最后,是个玩具铺,恰恰对着德纳第的大门。那里摆满了耀眼的金银首饰、晶 莹的玻璃器皿和白铁玩具。那铺子的老板在一块洁白的大毛巾前陈列着一个两法尺来高的大娃 娃,它穿件粉红绉纱袍,头上围着金穗子,头发由人发做成,眼睛是珐琅质的。这宝物在那里陈 列了一整天,不满10岁的孩子路过这里,没有不爱的。但在孟费梅却没有一个母亲有那么多钱,即使有钱,也没有为孩子如此破费的习惯。爱潘妮和阿兹玛曾在那娃娃前痴痴地看了好几个钟 头。至于珂赛特,就只有偷偷看上一眼了。

珂赛特提着水桶出了门。她是那样的忧郁,那样的颓丧,但是,这时却不能不抬起眼睛去看一看那只不寻常的大娃娃,照她的意思,是望一望那“娘娘”。那可怜的孩子立在那娃娃前,呆 住了。她还没有像现在这么近地看过那娃娃。对她来说,整个商店就是一座宫殿。那个娃娃也不 是玩具,而是一种幻象。由于这孩子长期深深处于悲惨、冷酷的贫寒环境中,眼下,这一切,给 她的感觉是如此的欢乐、如此的光明、如此的荣华和幸福。珂赛特用她那孩童的天真和忧伤的目 光来估量那道横亘在她和那玩偶之间的鸿沟。在她的心目中,只有王后,至少也得是个公主,才 能得到这样一件“东西”。她细细端详那件美丽的粉红袍,端详那光滑的头发,心里想:“这娃 娃,她该多么幸福啊!”她无法将眼睛从那五光十色的店铺移开。她看得花了眼,以为看见了天 堂。在那大娃娃后面,还有许多小娃娃,她想那一准是仙女仙童了。她觉得,在摊子后面走来走 去的那个老板有点像永生之父。

她在幻想,似乎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要去做的事。这时,德纳第夫人粗暴的一吼,把她从梦 境拉回现实:

“蠢货,你怎么还没走!等着瞧吧!看我怎样和你算账!哎,你在那里干什么哪?小怪物,快去!”

德纳第夫人向街上望了一眼,就发现了正在出神的珂赛特。

珂赛特连忙提起水桶,快步跑了。

五孤苦伶仃的女孩儿

德纳第客店离那村子的礼堂不远。珂赛特要到谢尔方向那片树林里的泉边去取水。

珂赛特无心再看商贩们陈列的物品了。走过面包巷和礼堂左边一带,铺子里的灯火可以给她照明道路。当她走过最后一家店铺时,灯光消失了。那可怜的孩子便陷人黑暗中。她不得不向黑 暗的深处走下去。她异常紧张,一面走,一面拼命摇动水桶的提梁,好有声音与她做伴。

前面越来越黑。街上巳经没有行人。好不容易才见到一个妇女,那妇人用奇怪的目光盯着珂 赛特,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呢?难道她是个小狼精吗?”她终于认出了 珂赛特,便说:“啊,是百灵鸟。”

珂赛特就这样一直往前。她穿过孟费梅村靠谢尔一面的那些弯曲、荒凉、迷宫似的街道。只 要她看到还有人家,只要她走的路旁还有墙,她走起来总还不算太怕。有时,一家的窗板缝里透 出一丝烛光,那也就是光明,也就是生命,说明那里还有人,她的心也就安了。她越往前走步子 越慢。当她发现自己到了最后一幢房子的墙角时,便站在那里不动了。过了最后那个摊铺巳属不 易,现在再过这最后一幢房子,那可就不大可能了。她把水桶放在地上,把一只手伸进头发,慢 慢地搔着头。这是孩子在惊慌中没有了主意时特有的动作。这里巳不是孟费梅村,而是田野了。面前巳是黑暗荒凉的旷地。她心惊胆战地望着那一片漆黑、没有人迹、却有兽影、也许还有鬼怪的地方。她仔细看,仔细听,她听到了草丛中野兽的走动声,看见了在树林中移动的鬼影。于 是,她提起了水桶。恐怖给了她勇气:“管它哩!”她说,“我跟她说没有水就完了!”她坚决地 折回孟费梅。

走了百余步,她停下脚步,又一次搔起头来。她的眼前浮现出德纳第婆子那青面獠牙的凶恶 样子。这孩子瞻前顾后,泪眼汪汪,不知道如何是好。空着手回去,德纳第婆子不会放过自己的。继续往前走吧,碰上森林中的妖魔鬼怪怎么办呢?前思后想的结果,她还是从德纳第夫人那 边退缩了。她重新走上通往泉水的那条路,并且跑起来。她跑出村子,跑进林子,什么也不再 想,什么也不再听。她只顾往前走,什么全不知道了。

她一面往前跑,一面想哭出来。

在黑暗中,森林的簌簌声整个把她包围了起来。她不再想,也不再看。无边的黑夜在与一个 小生命过不去。一边是无际的昏天黑地,一边是原子一粒。

进人树林走到泉边,只需七八分钟。珂赛特在白天常走这条路,所以非常熟悉。说也奇怪,她当时并没有迷路。看来是多少有些残存的本能在引导着她。她既不敢向左边看,也不敢向右边 看,生怕看到树枝和草丛里有什么东西。她便那样到达了泉边。

那是一个狭窄的天然石洞,水从粘土里渗出,汇聚在洞里,形成水潭。它深两法尺左右,周 围生着青苔和一种有焦黄斑痕、被称为“亨利四世的细布皱领”的草本植物,潭边铺了几块大 石块。潭满后,水溢出潭口,形成溪流。

珂赛特连歇都没敢歇一下。四周一片漆黑,但她熟悉泉边的情况。她伸出左手,在黑暗中摸 索到一株斜在水面上的小槲树。那是她平日用作扶手的,她抓住一根树枝,攀在上面,弯下腰 去,把水桶伸人水中。她心情异常紧张,以致力气陡然增加了三倍。就在她俯身取水的时候,没 有留心,围裙袋里装的什么东西落在了潭里一那枚值15个苏的钱落下去了。珂赛特既没有看 见,也没有听到。她从潭里提出水桶,把它放在草地上。几乎是满满的一桶。

这时,她才感觉到疲乏异常,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想立刻返回,但却使不出一点力气。于 是,不得巳,蹲在了草地上。

她合上了眼睛,然后又睁开。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觉得非这样不可。

桶里的水,在她身旁荡出一圈圈的波纹,像是一些白色的火焰。

这时,天空乌云滚滚,犹如煤烟,向她压来。黑夜的那副悲惨面孔让她看了心寒。

木星正睡卧在天边。

那孩子不认识那颗巨星,神色仓皇地注视着它,感到恐惧异常。那颗行星当时离地平线很 近,它放出的红光透过一层浓雾射下来,确实吓人。浓雾呈现惨黯的紫色,扩大了那颗星的形 象,使它像是一个发光的伤口。

一阵冷风吹过原野。树林里漆黑一片,丝毫听不到树叶磨擦的声音,也绝对看不见夏夜那种 半明半暗的清光。高大的杈桠令人恐惧地抖动着。杂丛中枯萎的矮树在林边的空地上沙沙作响。高高的野草鳗鲡般在寒风中蠕动。荆棘蜷曲着身子,伸出长臂,似要抓人。一团团的干草在风中 急促滚动,好像大祸将至,在仓皇逃窜。四面八方,一片凄凉。

黑暗使人恐惧。人需要光亮,否则会感到心焦,心灵会失去安宁。即使意志最坚强的人,在 月蚀的时候,在黑夜里,总会感到不安。黑暗和树林都是深不可测的。我们会产生一种幻觉,总 觉得在那阴暗的深处有什么东西,总觉得会有某种不可捉摸的东西出现在你眼前几步远的地方,并且显得清晰可辨。我们时常觉得有一种若隐若现、可望而不可及、缥渺如梦的景象在空间或在 我们的脑海中浮动。天边常会有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形象,太空的神秘气息也常常会让我们嗅 到。恐惧万状的人们总喜欢向自己的身后看。空旷的黑夜,凶恶的物形,骇人的阴影,摇曳的树 丛,死灰般的污池,鬼蜮般的幽景,坟墓般的寂静,可能出现的幽灵,神秘的树枝的垂拂,古怪 吓人的光秃树身,风中瑟瑟的草丛,对于这一切,人们是无法泰然处之的。胆子再大的人也会战 栗起来,会有大祸临头之感,惴惴不安中,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巳经与那黑暗凝结到了一起,再 也无法摆脱。对一个孩子来说,没有比黑暗更令她恐惧了。

在森林这样的鬼宫里,在它那幽寂阴森的穹隆之下,一只小鸟翅膀的抖动声也会令人毛骨悚然。

珂赛特并不明白自己感受的到底是些什么,她只是觉得自己深深地陷人广袤的黑暗之中,被 这黑暗控制住了。她所感受到的巳不只是恐怖,而是一种比恐怖更吓人的东西。她打着寒噤,觉 得自己一直冷到了心头。此时此刻,她心里的苦楚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她愕然睁着一双眼 睛。她仿佛觉得,明天晚上的这个时候,她还必须再来此处。

出于一种本能,为了摆脱那种她所不明白而又使她害怕的处境,她高声数着1、2、3、4,一直到10,数了一遍又一遍。这样做,使自己对四周的事物有了真实的感觉。她开始感到手冷,因为手在取水时弄湿了。她站起来,一种自然的、无法克制的恐惧,又向她袭来。她只有一个念 头:快些逃走,快些穿过树林和田野,逃到有人家、有窗子、有烛光的地方去。她低头看到了水 桶。她当然不敢丢下那只水桶,因为德纳第夫人在等着。她双手握住提梁,使尽全身力气才提起 了那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