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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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珂赛特(12)

奔跑了十几步之后,她停了下来。那桶水太沉、太满了,无法提着它行走如飞。她稍稍喘了一口气之后,再次提起水桶,可不一会儿又停了下来。休息了几秒钟后,她再走。她走时,低着 头,弯着腰,像个老太婆。她那两条瘦胳膊被拉得又直又僵,那双被打湿握住桶的铁提梁的手冻 得麻木了。她这样走走停停,桶里的水不时洒出来,溅到她的身上。所有这些,都是在树林深 处,一个冬季的晚上,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发生的,并且是发生在一个8岁的孩子身上。当时,见到了那悲惨经过的,只有上帝。

咳!也许她的母亲也见到了。

因为墓中的死人会因世上的某些事睁开双目。

珂赛特痛苦地喘息着,呻吟着,她想哭,喉头哽塞着,不敢哭出来,因为她太怕那德纳第夫 人了,即使她离得远远的。她时常想象德纳第夫人就在她的附近。她巳习惯于这样思考了。

她这样走着,走得很慢。她想让走的时间尽量长一些,停留的时间尽量短一些。不过即使是这样,走到孟费梅村也得一小时。看来这顿打是免不了了。想到这儿,她不由得万分焦急。焦 灼,恐怖,两种心情绞成一团。她没有气力了,但还没有走出那林子。她走到一株熟悉的老槲树 旁,作最后一次较长的停顿,好让自己休息一下。随后,她又集中所有的力气,提起那水桶,鼓 足勇气往前走。这时,那可怜的伤心的孩子禁不住绝望地喊了出来:

“啊!我的主!我的主!”

就在这时,她猛然觉得水桶轻了许多。一只粗壮无比的手抓住了提梁,把那桶很重的水轻轻 提了起来。她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高大直立的黑影,在黑暗中陪着她一同往前走。那是一个男子 汉。他从她后面赶过来,而她没有注意到他。那人一声不响地抓住了她手里的水桶提梁。

人有适应各种不同遭遇的本能。那孩子这回没有害怕。

六这也许证明了蒲辣秃柳儿的聪明

1823年圣诞节的那天下午,一个人在巴黎医院路行人稀少的地方徘徊了好一阵子。看样子,他似乎是在寻找住处。他在圣马尔索郊区贫民居住的边缘地带的最简朴的房屋前停下来,看那些 房了。

以后,我们知道了,那人确实在这荒僻地区租到了一间房子。

从那人的神情和服装看,像是一个高等乞丐:面容愁苦,衣着陈旧但不破烂。有见识的人会 对这种混合体的人产生敬意,一方面敬其赤贫,另一方面敬其端庄。他头上戴着一顶非常干净的旧圆帽,身上穿了一件磨出了明显经纬线的赭黄粗呢大衣(这在当时是一种普通的颜色冤,里面 套了一件有两个口袋的古典式长背心,一条黑裤,膝盖部位巳磨成了灰色,脚上是一双黑色毛 袜,一双带铜扣襻的厚厚的鞋子。这种打扮,很像一个侨居国外回国后在大户人家教私塾的先 生。他头发都花白了,额上出现了皱纹,嘴唇呈灰白色,面色显出饱尝了愁苦和劳顿。从这些特 征看,他六十开外了。可是,从他那稳健的步伐看,从他的动作中表现出来的那种饱满的精神头 儿看,他却像个50岁不到的人。他那长有皱纹的额头,能让注意观察他的人产生好感。他那嘬 起的嘴唇形成的那奇特线条,显得既严肃又谦卑。他眼睛里满含着一种忧郁恬静的神情。一个毛 巾包起的小包袱提在左手,一根木棍执于右手。那木棍似乎是从树丛里砍下来的,经过了加工,所有的节都被巧妙地利用了,显得十分别致。它的上端是个珊瑚色的蜜蜡圆头,整体看起来很像一根手杖。

那条路上一向行人稀少,冬季尤其如此。那人不想接近任何人,但也不是有意躲避。

那段时间,国王路易十八几乎每天都要到舒瓦齐勒罗瓦去。他喜欢去那里游玩和休息。每天 将近两点时,国王的车子和仪仗队都会准时从医院路飞驰而过。

因而,那一带的穷婆子,没有表也会知道时间。她们常说:“圣驾回宫一两点了。”

国王的经过是件大事,于是,许多人跑来看热闹,挤在路边。另外,国王在巴黎的街道上忽 来忽往,总会引起路人的一阵紧张,在国王车马经过时,他们不免要在路边伫立不动。那班人马 虽然来去匆匆,但却威风。国王身有残疾,不便行走,却喜欢龙辇急驰,要求有雷电那样的速 度。

当时,他正从这里经过。他被闪亮的马刀簇拥着,神气平静庄严。他乘坐的那辆轿式马车,骨架高大,金漆满身,镶板上画着大枝的百合花,在街上辘辘而过,速度之快,使人来不及看上一眼。车内靠右角,在白缎子软垫上坐着的那个人,神情坚定,面色绯红,头戴一个刚刚扑过粉的御鸟式假发罩,眼睛骄横锐利,一脸文雅的笑容,一身绅士的服装,肩上还有金穗累累的宽肩章,胸前佩着金羊毛骑士勋章、圣路易十字勋章、光荣骑士十字勋章、圣灵银牌,一个大肚子,一条蓝色的宽佩带。这便是国王了。出巴黎城时,他摘下了那顶白羽帽,把它放在裹有英国绑腿的膝头上;进城时,他又把他那顶帽子戴在了头上。他对谁也不加理睐。他冷眼望着人民,人民 也冷眼望他。他初次在圣马尔索出现时,所得到的惟一的成功,便是那郊区的一个居民对他的伙 伴说了这样的一句话:“那胖子便是我们的政府了!”

国王准时走过医院路,日复一日,天天如此,对此地而言,是件大事。

显然,那个穿赭黄大衣的步行者不是这地方的人,而且,很可能不是一个巴黎人,因为他对 这一情况毫无所知。当国王的车子在一中队身穿银绦制服的侍卫骑兵的簇拥下,从妇女救济院那 边转进医院路时,那步行者见了感到有点奇怪,几乎是吃了一惊。当时,那街上只有他一个人 在。他急忙躲避,闪进一堵围墙的角落里。尽管他动作敏捷,还是被卫队值勤队长哈福雷公爵发 现了。卫队长和国王在车子里对面坐着,他对国王说:“瞧这个人,一副难看的嘴脸。”这时,沿途的巡逻警察也发现了他。有个警察奉命前去跟踪,但那人巳躲人僻静的曲巷。后来,天色渐 黑,警察便没能跟上他。这一情况曾记人国务大臣兼警署署长昂格勒斯伯爵当天的报告。

那个穿赭黄大衣的人甩掉警察的追踪之后,便加快了步伐,但仍不时地向后张望,看看是否 真的摆脱了警察的跟踪。4点1刻,就是说天巳经黑下来的时候,他走过圣马尔丹门的剧院门 口,那天那里正上演叶两个苦役犯》。剧院门口有一张海报,回光灯正照着那张海报。这引起了 他的注意。因此,虽然他在飞快地逃遁,还是停下了脚步,对那海报端详了一番。一会儿,他到 了小板巷,走进锡盘公寓里的拉尼车行。车子四点半开出。马套好了。听到车夫的呼唤,旅客们一个个连忙从铁梯上爬进那辆两轮的阳雀车。

“还有位子吗?”那人问道。

“只剩一个了,在我旁边。”车夫说。

“归我了。”

“请上车吧。”

起程前,车夫仔细打量了那乘客一番,见他衣着寒素,行李又小,便要他先付钱。

“您在拉尼下车?”车夫问。

“是的。”那人说。

那旅客付了去拉尼的车费。

车子出发以后,车夫想和那人攀谈几句,不料那人不肯多说一句话。于是,车夫吹起口哨,并不住地大骂他的牲口。

车夫披上自己的斗篷,裹得严严的。天冷起来,可那人却像并未感觉到。就这样,大家走过 了古尔内和马恩河畔的讷伊。

将近6点时,车子到达谢尔。走到王家修道院老屋前的一个马车店,车子停下,好让那马喘 口气。

“我在此下车。”那人说。

他拿起他的包袱和棍子,跳下车去。

不一会儿,便不见了他的踪影。

他并没有进那家客店。

休息了几分钟,车子继续向拉尼前进。人们在谢尔的大街上也没有遇上那个人。

车夫转过头来,对坐在里面的那些客人说:

“那个人似乎不是本地人一我不认识他。看他的样子,不像有多少钱,但花起钱来却很大方。车费付到拉尼,但只坐到谢尔。天黑了,家家都关了门,他却不进客店,人也一下子不见 了。难道他钻到地下去了不成?”

那人并没有钻人地下。他还急促行进在谢尔大街上。当他走到礼堂附近时,拐人去孟费梅的乡村公路。他似乎对这里的一切很是熟悉。

他沿着那条路急速奔走。从加尼去拉尼的那条夹在树林之间的老路与他走的那条路在前方相 交。当他走到岔路口时,他听见前面有人来了,于是,连忙躲进一条沟里,等那些人走过之后他 才出来,重新上路。如此小心谨慎其实大可不必,因为我们巳经交待过,当时是12月,又是夜 晚,天非常之黑。整个宇宙,发亮的,只有天上隐隐露出的两三颗小星。

地势从这里渐高起来。那人并未走上去孟费梅的那条路。他拐向右方,穿过田野,大步走向 树林。

走人树林之后,他的步伐慢了下来。他开始仔细地观察走过的每一棵树。他一步一步地慢慢 走着,似乎是在寻找一条只有他才知道的秘密通道。有那么一个时辰,他似乎是迷失了方向,停 下来,犹豫不决。随后,他摸一段,走一段,最后,到了一个树木稀疏、有一大堆灰白石头的地 方。他在黑色的迷雾中兴奋地走向那些石头,并一一仔细察看,好像是在检阅它们。在离开那堆 石头几步的地方,有一株长满了树瘤的大树。他走到那棵树下,伸出手来摸那树干的皮,好像在 数那些树瘤的数目。

他摸的是一棵树。在那棵树的对面,有一棵栗树。那棵栗树害了脱皮症。树上钉了一块 锌皮,是用来保护树干的。他又走近那棵栗树,并踮起脚尖,伸手去摸那块锌皮。

随后,他在那棵栗树和那堆石头之间的地面上用脚边踏边看,仿佛在察看这地方是否有人动过。

踏过以后,他再辨明方向,向树林外面走去。

这人便是刚才叙述的遇见珂赛特的那个人。

正当他穿过矮树林走向孟费梅时,看见一个提着重重一桶水的小女孩。只见她一面走,一面 在呻吟。于是,他一声不响地走过去,帮她提起了那桶水。

七黑暗中,珂赛特与一个陌生人并行

我们说过了,对那个人的出现,珂赛特并没有害怕。

他们谈了起来。那人的声音庄重而低沉。

“我的孩子,你怎么能提这么重的东西呢?”

珂赛特抬起头,回答说:

“是呀,先生。”

“我来提吧。”那人接着说,“让我来帮助你好啦。”

珂赛特放下那水桶。那人便与她并排走。

“真是太重了。”说着,他的牙不由得咬紧了。

随后,他又说:

“孩子,你多大了?”

野8岁,先生。”

“你提着水走了很远,是吗?”

“从树林里泉边提来的。”

“要送的地方很远吗?”

“从这儿算起来,得走一刻钟。”

那人停了一会儿,继而突然问道:

“你没有妈妈?”

“我不知道。”那孩子回答。

那人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她又补充一句:

“我想我没有。别人都有妈妈,我呢,我没有。”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

“我想我从没有过妈妈。”

那人停下来,放下水桶,弯下腰,两只手放在那孩子的肩上,想在黑暗中看清她的脸。

来自天空的一点暗淡的微光隐隐约约照出了珂赛特那瘦弱的面孔。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问。

“珂赛特。”

那人好像触了电。他又把珂赛特细细端详了好一阵,然后收回了放在珂赛特肩上的手,提起 水桶继续前行。

过了一阵,他问道:

“孩子,你住在什么地方?”

“孟费梅,您知道那里吗?”

“我们正去那里,是吗?”

“是的,先生。”

他又沉默了一阵,又继续问道:

“是谁让你黑夜里来这树林里提水的?”

“德纳第太太。”

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而声音却在发抖:

“你那德纳第太太是干什么的?”

“我的东家。”那孩子说,“开店的。”

“客店吗?”那人说,“好,今晚我就住那里。你领我。”

“我们正要去的……”孩子说。

那人走得快,珂赛特却能够跟得上,因为疲劳消失了。她不时地抬起头来,看那个与自己并 行的人。她从他身上看到一种无可言喻的宁静和信赖的神情。从来没有谁教她敬仰上帝和进行祈 祷。这时,她感到自己心里有一种东西,那东西像是希望和欢乐,正飞向天空。

这样过了片刻,那人又说:

“德纳第太太家里难道没有女佣人?”

“没有,先生。”

“就你一个人干活?”

“是这样,先生。”

又是一阵沉寂。这回珂赛特打破了寂默,她提高了嗓音说:

“她有两个小姑娘。”

“什么小姑娘?”

“潘妮和兹玛。”

回答中,这孩子就把德纳第夫人心爱的那两个姑娘的浪漫的名字简化了。

“她们是谁?”

“是德纳第太太的小姐一她的女儿。”

“她们又干什么呢?”

“噢!”那孩子说,“她们有漂漂亮亮的娃娃,有各式各样装了金的东西,多极了。她们玩 儿,做游戏。”

“整天玩吗?”

“是的,先生。”

“你呢?”

“我,我干活儿。”

“整天干活?”

那孩子抬起一双大眼睛,一行热泪在黑暗中不知不觉地流下来,细声回答:

“是的,先生。”

她静了一会儿,又接着说:

“有时候,我做完了事,人家也允许我玩。”

“你玩什么呢?”

“有什么玩什么。只要没人管我就行了。潘妮和兹玛不许我碰她们的东西。我只有这么长的一把铅笔刀。”

那孩子伸出她的小指头,比拟着。

“它快吗?切得动吗?”

“切得动,先生,”孩子说,“切得动生菜和苍蝇的脑袋。”

他们巳经进人村子。珂赛特在前头领着那陌生人。他们走过了面包铺。珂赛特忘记了买面包的事。那人没有再问她什么,面带愁容,一声不吭。他们走过了礼堂,那人见了那些露天的铺 面,便问珂赛特:

“今天这儿赶集吗?”

“不是的,先生,是过圣诞节。”

快到那客店的时候,珂赛特轻轻地推着那人的胳膊。

“先生?”

“什么事,我的孩子?”

“就要到了。”

“怎么啦?”

“让我来提水桶吧。”

“为什么呢?”

“因为,要是太太看见了,看见别人在替我提水,她会打我的。”

那人把水桶还给了她。不多一会儿,那客店的大门就出现在他们眼前。

八接待一个也许是有钱的穷人的烦恼

那个大娃娃仍旧摆在玩具店里。珂赛特经过时,禁不住斜着眼睛再看它一眼。这之后,她敲 那店门。门开了,德纳第夫人手里端着一支蜡烛走了出来。

“啊!原来是你这个小花子!感谢天主,去了这么久!玩够了吧,小贱货!”

“太太,”珂赛特浑身发抖,“有位先生来住店。”

德纳第夫人听罢,怒容立刻变成了笑脸。这是客店经营者特有的素质。她连忙把眼睛转向那 新来的客人。

“是这位先生吗?”她问。

“是我,太太。”那人答道,一面把手举到帽边。

有钱的客人是不会如此客气的。德纳第夫人一见他的手势和装束便立刻收起笑容,恢复了冷 冰冰的神态:

“进来吧,老乡。”

“老乡”进来了。德纳第夫人再次把客人打量了一番。她特别注意到了他那件很旧的大衣和 他那顶有点破的帽子。这之后,她对她那位一直陪着车夫们喝酒的丈夫点了点头,皱了皱鼻子,眨了眨眼睛,以此动作征求他的意见。她丈夫微微地摇了摇食指,努了努嘴唇。这动作在说:完 全是个穷光蛋。于是,德纳第夫人提高了嗓门儿:

“喂!老头儿,对不起,这儿巳告客满。”

“随便把我安置在什么地方都成。”那人说,“顶楼上,马棚里,都成一我仍按一间屋子付账。”

“40个苏。”

“可以。”

“说妥啦。”

“40个苏?”一个赶车人低声问德纳第夫人,“不是20个苏吗?”

“不错!但他是40个苏!”德纳第夫人不改变她的口吻,“人穷了更不得少给。”

“这是真的,”她丈夫斯斯文文地补上一句,“接待了这种客人,亦是不幸的了。”

这时,那人把包袱和棍子放在一边,靠近桌子坐了下来。珂赛特赶快送来一瓶葡萄酒、一个 玻璃杯。那个要水饮他的马的商人亲自提了桶去饮马。珂赛特则回到了她的老地方,去打她的毛 线活。

那人替自己倒了一杯酒,把杯举到唇边。他以一种奇特的神情,留心观察着那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