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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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珂赛特(13)

眼下的珂赛特相貌难看。假使她快活,也许她漂亮。我们巳经大体上描绘过这个沉郁的小人 儿的形象。她面黄肌瘦,8岁的孩子看上去只有6岁大小。由于经常哭泣的缘故,两只眼睛深深 陷在阴影里,失去了光彩。嘴角的弧线显示出她长时期内心的痛苦,使人会联想到那些等待处决的囚犯和自知无救的病人。她的两只手,正如她母亲猜想过的那样,巳经“断送在冻疮里了”。当时炉火正照着她,这使她身上的骨头显得格外突出。她瘦到了令人心酸的地步。由于她经常冻 得发抖,她便养成了将两膝紧紧收拢的习惯。她身上穿的,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一块破布。夏 季见了会令人可怜,冬季见了会让人难受。那布破到满是窟窿,皮肉从窟窿里露出来,还能看到 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那是德纳第夫人打的。两条腿光着,又红又细。锁骨的窝深得使人见了 心痛。那孩子,从头到脚,态度,神情,说话时的声音,说话时的迟钝,看人时的神态,见人之 后表现的沉默,总之,一举一动,都透着一种心情:恐惧。

她被恐惧包围了,被恐惧笼罩了。恐惧使她的两肘紧缩在腰际,使她的脚跟紧缩在裙下,使 她尽量少占空间,使她尽量少吸空气。可以说,恐惧巳经变为她的常态,除了程度的增减,别的没有任何变化。她的眼睛的一角总是表露着惊恐不定的神情,那个角落,正是恐惧的驻身之地。这孩子巳经恐惧到了何等程度呀!回到家里,虽然浑身都巳湿透,却不敢去火炉边把衣服烤干,而是一声不响地躲在角落里干起了她的毛线活。

这个只有8岁的孩子总是流露出一种愁闷、凄楚的眼神,以致某些时刻,看起来她似乎变成 了一个呆子或是一·个精灵。

我们巳经提到,她从来不知道祈祷是怎么一回事,她也从来没有踏进过礼拜堂的大门。那个穿赭黄大衣的人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珂赛特。

忽然,德纳第夫人喊起来:

“我差点忘了!让你买的面包呢?”

珂赛特一听到德纳第夫人提高了嗓门儿,总是急忙从桌子下面钻出来。这次也毫不例外。她早巳把买面包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样,她只得撒谎了。这是那些在惊骇中度日的孩子 经常采用的办法。

“太太,面包店巳经关了门。”

“那去敲哇!”

“敲过了,太太。”

“怎么样?”

“门不开。”

“是真是假,我明天自会知道,”德纳第夫人说,“如果你撒谎,看我不扒你的皮。那就把那 15个苏给我。”

珂赛特把手插到围裙袋里后,脸色骤然变青。那个值15个苏的钱不在了。

“怎么啦?”德纳第夫人说,“你听到我的话没有?聋啦?”

珂赛特把那口袋翻了过来,什么也没有。那钱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可怜的孩子被吓呆了。

“难道你把15个苏弄丢了?”德纳第夫人暴跳如雷,“要不就是打算骗我的钱?”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取挂在壁炉旁边的那条皮鞭。

珂赛特吓得要命:

“饶了我吧!太太!太太!我不敢。”

德纳第夫人巳经取下了鞭子。

这时,酒店里的客人有的在喝酒,有的在玩牌,谁也没有注意到穿赭黄大衣人的动作:他在 背心里掏了一下。

珂赛特心惊肉跳在壁炉边的角落里缩成一团,只想把她那露在短袖短裙外的肢体藏起来。德 纳第夫人举起了皮鞭。

“对不起,大嫂,”那人说,“刚才,我看到有个什么东西从这小姑娘的围裙袋里掉了出来,在地上滚了一阵一或许那就是你的钱吧?”

说着,他弯下腰去,假装在寻找什么。

“我找到了。”他立起身子说。

说罢,他把一枚银币递给了德纳第夫人。

“不错,正是它。”她说。

这当然不是这妇人给珂赛特的那枚钱。这一枚值20个苏。不过她却假装不明白。她把钱塞 进衣袋,两眼狠盯着孩子说:“下次再敢,我不会轻饶你!”

珂赛特又回到她的老地方,也就是德纳第夫人叫做“她的窠”的那地方。她的一双大眼睛 老望着那个陌生的客人。眼神里,除惊异之外,满是亲切。

“喂!您用不用晚饭?”德纳第夫人问那客人。

他没有回答。他仿佛正在思考着什么。

“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她咬紧牙说,“一准是个穷光蛋。这路货色哪能有钱吃晚饭?说不定 连房钱都还付不出呢。地上的那个银币他没有想到塞进腰包,巳属是了不起了。”

这时,有扇门开了,爱潘妮和阿兹玛进了矮厅。

这两个小姑娘很是大方,也很漂亮,不像是乡下孩子,挺招人喜爱。一个头上挽着又光又滑的栗褐色麻花髻,另一个留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两个姑娘同样活泼、同样整洁、同样丰腴、同 样红润、同样强健、同样好看。她们衣着漂亮,布料虽粗些,但做工精巧。可以看得出,她们的衣服是很合季节的。两个小姑娘都同样喜气洋洋。除此以外,她们颇有一些主人的派头儿。打 扮、嬉笑、喧闹,一举一动都表现出一种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味道。她们进来,德纳第夫人用一种 似乎谴责的口吻说:“哈!你们跑来做什么,两个小家伙儿!”语气中充满了母爱。

随后,她把她们一个个拉到怀里,替她们把头发理平,把丝带系牢,然后才把她们放开。松 手时,她还用慈母所特有的那种轻柔劲儿,轻轻推着她们,同时说:“去你们的,丑八怪!”

两个姑娘走到火炉边,坐了下来。她们有一个娃娃。她们把娃娃放在膝头,转来转去,嘴里 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笑个没完。珂赛特的眼睛不时离开毛活,凄凄惨惨地望着她们。

爱潘妮和阿兹玛连看都没有看珂赛特一眼。在她们眼里,珂赛特和一条狗没什么两样。这三 个小姑娘的年龄合起来超不过24岁,可她们之间却被社会等级划开了。一方在羡慕,一方在鄙 视。

德纳第姊妹俩的那个娃娃巳经很破很旧,并且褪了色。然而,在珂赛特看来,它却是异常可 爱的。她记事以来还不曾有过自己的一个娃娃。

德纳第夫人一直在那厅堂里来回走动,忽然,她发现珂赛特走了神儿,发现她正盯着两个玩 耍的孩子,而没有把心思放在毛活上,不由得又动了气。

“哈哈!这下子,你还有什么说的!”她大声吼起来,“你就是这样干活儿的!看来得让鞭子 来跟你说说话了 !”

那个外来人仍旧坐在椅子上。他转过身来看着德纳第夫人。

“大嫂,”他带着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算了!让她玩会儿好啦!”

表示这样一种愿望,如果是出自一个在餐桌上吃过一盘羊腿、喝过两瓶葡萄酒、长有一副富 贵模样的客人之口,也许还可以给他一点面子,但是,一个戴着那样一顶帽子的人,一个身穿那 样一件大衣的人,竟然敢于表示这种意愿,这在德纳第夫人看来是不能容忍的。她怒气冲天地 说:

“她想吃饭,就得干活。我可不能白养活她。”

“她到底在做什么呢?”那外来人接着说,声调之温文柔和,与那身乞丐般的服装和脚夫样的肩膀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反差。

德纳第夫人回答了他,看来是特别赏脸:

“她在打毛袜,这不会有错吧?打的是我两个女儿的毛袜,她们没有袜子的话就要光着脚走 路了。”

那个人望着珂赛特的两只红得可怜的脚,接着说:

“她得多久才能干完这活呢?”

“她至少还得花上整整三天,或者四天,这个懒丫头。”

“那么,这双袜子值多少钱?”

德纳第夫人轻蔑地瞟了那客人一眼。

“少也得30个苏。”

“为这双袜子我给您5个法郎,成吗?”那客人说。

“上帝!”一个留心听着的车夫哈哈大笑,野5个法郎!真够价儿!5法郎!”

德纳第觉得说话的时候到了。

“就这样,先生,假使您满意,这双袜子就折成5个法郎让给您。客人要求什么一般我们都 会照办的。”

“得付现钱。”德纳第夫人直截了当地说。

“我买了,”那人说。随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5法郎的钱币,放在桌子上说,“付现钱。” 接着,他转向珂赛特说:

“玩吧,孩子。现在你不必再干活儿了。”

刚才说话的那车夫见了那枚值5法郎的钱币坐不住了,丢下酒杯,走了过来。

“真的,一个真正的后轮·!无半点儿假冒!”他一面端详着那钱币,一面喊着。

德纳第夫人走上来,默不作声地把那钱揣进了衣袋。

珂赛特仍在发抖。她冒险问道:

“太太,是真的?我可以玩了吗?”

“玩你的!”德纳第夫人猛吼了一声。

“谢谢,太太。”珂赛特说。

她嘴上说谢德纳第夫人,但心里却在谢那陌生人。

德纳第重新与客人喝酒。他婆娘在他耳边说:

“那个黄衣汉究竟什么来头?”

“我见过许多百万富翁,”德纳第神情庄重地说,“都穿着这种大衣。”

珂赛特巳经放下了手中的毛线活,但仍在原地不动。她巳经养成尽量少动的习惯。她从背后的一个盒子里,取出几块破布和她那把小铅笔刀。

爱潘妮和阿兹玛并没有注意到此时发生的事。她们刚办完一件重要的事:捉住了那只猫。娃 娃被她们丢在了地上。爱潘妮拿了许许多多的红蓝破布把那只猫包了起来,不理睐它如何嘶叫,也不理睐它如何挣扎。她一面干着那种严肃而艰苦的工作,一面用稚气的妙语一娇柔地就像彩 蝶双翼上的光彩,想留也留不住一对她的小妹妹说:

“瞧,妹妹,这娃娃比那娃娃好玩多了,会动、会叫,而且暖烘烘的。妹妹,我们拿它来玩 吧!它做我的小宝宝。我做一个阔太太。我看你,你看它。慢慢地,你瞧见它的胡子,就会吓—跳。后来,你看见了它的耳朵、它的尾巴,这又吓你一跳。你就对我说:‘唉!我的上帝!’我 就对你说:‘是呀,妹妹,我的小姑娘就是这个样子。现在的小姑娘全是这个样子。’”

阿兹玛津津有味地听着爱潘妮的话。

这时,那些喝酒的人唱起了一首淫歌,边唱边笑,声浪震颤了天花板。德纳第于中助兴,陪 着他们一齐嚎唱着。

鸟儿用什么都可以筑巢,孩童什么都可以当做玩具。在爱潘妮、阿兹玛包扎那只猫的时候,珂赛特也包扎了她的小刀。她把小刀包好以后,把它平放在手臂上,轻轻歌唱,催它人睡。

女孩童年时代最迫切需要的是娃娃,玩娃娃也是一种最动人的本能。照料、穿衣、打扮,穿 了又脱,脱了又穿,教诲,轻轻责骂,摇它,抱它,哄它人睡,把一件东西想象成一个人,女性后轮,5法郎钱币的俗称。

的未来全在这儿有了演示。幻想,闲谈,缝小衣裳,做小襁褓,裁小裙子,制小短衫,在这些不 间断的活动中,小女孩长成小姑娘,小姑娘长成大姑娘,大姑娘又长成了母亲。第一个孩子接替 着最末的那个娃娃。

一个没有娃娃的女孩和一个没有孩子的妇女几乎是一样的不幸,因而,她和她必须拥有。

珂赛特便把她那把小刀当做了自己的娃娃。

这时,德纳第夫人朝着那黄衣人走来,心里想:“我的丈夫说得对,这也许就是拉菲特先 生。阔佬们总是喜欢打扮成穷酸相。”

她走过来,把胳膊撑在桌面上。

“先生……”她说。

当那人听到“先生” 二字,转过身来。在这之前,德纳第夫人对他还只称“老乡”或“老 头儿”。

“先生,您想想吧,”她装出一副巴结的样子,这副模样比她原先那种凶蛮样子更让人无法 忍受了,“我很愿意让那孩子玩,我并不反对,偶尔玩一次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为了您的慷慨。可您想,她什么也没有。因此,就得干活。”

“那孩子难道不是您的吗?”那人问。

“啊,上帝,她不是我的,先生!那是个穷人家的娃娃,我们做了好事,收养了。一个呆孩 子。她的脑袋那么大,里面一定装满了水,您看得出来。我们尽我们的力量帮助了她,我们并不 是富有的人。我们写过信,寄到她家乡去,但白费了劲儿,六个月过去了,再也没有回音。我想 她妈一定死了。”

“啊!”那人叹了一声,又回到他的梦境中去了。

德纳第夫人又补充说:“她的妈妈是个没出息的东西,她抛弃了自己的亲骨肉。”

在他们谈话时,珂赛特好像受到一种本能的启示,明白别人正在谈论有关她的事。这样,她的眼睛便一直没有离开德纳第夫人。她似懂非懂地听着,偶尔也能听明白几个字。

那时,所有的酒客都巳带七八分醉意。他们在反复唱着带戏谑情调的歌曲,兴致越来越高。这是一首极带放荡意味的曲调,其中还夹杂着圣母及圣子耶稣的名字。德纳第夫人也加人了他们 狂乐的队伍。珂赛特缩在桌子下面,呆呆地望着炉火,眼睛反射着火光。她又把刚才做好的那个 小包抱在怀里,左右摇晃,并且一面摇,一面低声唱道:“我的母亲死了!我的母亲死了!我的母亲死了!”

经过女主人的一再劝说,那穿赭黄大衣的“百万富翁”,终于答应吃顿晚饭。

“先生,您想要些什么?”

“面包和干酪。”那人说。

“穷鬼一个!”德纳第夫人心里想。

那些醉汉一直在唱他们的歌,珂赛特在那桌子底下,也在唱着。

忽然,珂赛特停住了。她一转头,发现了小德纳第的那个娃娃。刚才她们玩猫时,把那娃娃 丢下了。

于是她放下了那把包着布的小刀。她原对那把小刀就不大满意。珂赛特慢慢移动眼珠,把厅 堂环视了一遍。德纳第夫人正在和她的丈夫谈话,数着零钱;爱潘妮和阿兹玛正在玩猫;客人们 都在吃着,喝着,唱着。谁也没有注意她。机会难得。她用膝盖和手从桌子底下爬出来,重又环 视了一遍,确定没有人看着她,便连忙溜到那个娃娃旁边,把它一把抓了过来。随后她又回到了 她原来的位置,坐着不动,只不过改变了方向,好让她怀里的那个娃娃躲在黑影中。抚弄娃娃产生的幸福,对她来说,是绝无仅有的,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这种幸福。

除了那个慢慢吃着素食的客人外,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在珂赛特那里,这种欢乐延续了将近一刻钟。

尽管珂赛特十分小心,但没想到还是“露了马脚”一那娃娃有一只脚被壁炉里的火光照 得雪亮。阿兹玛一下子发现了那只突现在黑影外面的玫瑰色的脚,她提醒爱潘妮:“姐姐,你 瞧!”

怎么,珂赛特竟敢动那个娃娃?两个小姑娘惊愕地呆住了。

爱潘妮抱着那只猫站起来,走到她母亲身旁,拉了拉她的裙子。

“不要闹!”她母亲说,“有什么事?”

“你瞧嘛!妈妈。”

那孩子边说边指着珂赛特。

珂赛特这时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完全沉浸在占有欲得到满足时常有的那种心 醉神迷的状态之中。

此时德纳第夫人脸上表现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吓人表情,这使她立即现出了泼妇的原形。

她的自尊心被重重地剌伤了,她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愤怒。这个行为失检的珂赛特,竟然亵 渎“小姐们”的娃娃!

俄罗斯女皇看见农奴偷试皇太子的蓝佩带,也未必有这般面孔。

她猛吼了一声,声音由于愤怒变得嘶哑了:

“珂赛特!”

珂赛特吓了一跳,以为天塌了。她转回头。

“珂赛特!”德纳第夫人又吼了一声。

珂赛特把那娃娃轻轻放在地上,眼睛仍一直望着它,显出一种虔敬而又沮丧的表情。她的双 手,先是叉着,后来又拗动着手指,最后,她哭了起来。整整一天她都在忍受折磨,先是在树林 里提水,然后是把钱弄丢了,接下来的是皮鞭几乎打在身上,还有德纳第夫人剌耳的骂声,这些 她都熬过了,现在,她忍不住了,伤心地痛哭了起来。

这时,那陌生客人站起身子。

“出了什么事?”他问德纳第夫人。

“您没瞧见吗?”德纳第夫人指着那躺在珂赛特脚旁的娃娃说。

“我还是不明白。”那人又说。

“这贱丫头,好大的胆子,”德纳第夫人回答说,“她动了孩子们的娃娃!”

“为了这么一点事儿就值得大喊大叫吗?”那人说,“她只是想玩一玩。玩一玩又会怎么样呢?”

“她用她那又脏又臭的手碰了它!”德纳第夫人接着说。

这时,珂赛特哭得更厉害了。

“不许哭!”德纳第夫人大吼一声。

这时,那人向大门冲去一开门后,他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