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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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珂赛特(17)

到了楼梯顶上,他又从衣袋里取出另外一把钥匙,开了另一扇门。进门后他又把门关好。这 间破屋子相当宽敞,地上铺着一条褥子。屋内还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屋角的火炉中炉火正 旺。街上的一盏回光灯微微照着屋内的可怜相。里面有一小间,摆着一张帆布床。冉阿让把孩子 放在床上,仍让她睡着。

他用火石点燃了准备在桌子上的一支蜡烛。然后,他像昨晚一样,望着珂赛特出神,那眼神 里,仁慈和怜爱的神情几乎达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那个小姑娘安详地睡着,脸上洋溢着一种自 信的神情。这种神情只有最柔弱的人碰见最强有力的人的保护才可能产生。她无须知道自己是和 谁在一起,也无须知道自己是在何处,只须睡自己的觉就成了。

冉阿让弯下腰,吻了吻孩子的手。

九个月前,他吻过像她那样睡了的她母亲的手。这时,与那时一样,他的内心充满苦痛、虔 敬、辛酸的情感。

他跪在珂赛特的床边。

天大亮了,孩子却还不曾醒。

腊月的微弱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落在这破屋子的天花板上,形成明暗相隔的线条。忽然,一辆满载着石块的车子驰过街心,沉雷般将这房子震得上下颠动。

“听见啦,太太!”珂赛特被惊醒了,她连声喊道,“就来了!就来了!”

她还没有完全醒来,半闭着眼,急忙跳下床,伸着手摸索着,奔向墙角那边。

“啊!我的上帝!扫帚哪儿去了?”她喊着。

冉阿让满面笑容地看着她。

“啊!对,这是真的!”孩子说,“早安,先生。”

孩子们接受幸福和欢乐时,迅速而又亲热,因为他们的本质便是幸福和欢乐。

珂赛特发现躺在床上的卡特琳后,连忙将它抱起。随后,她一边玩着,一边对冉阿让唠唠叨 叨,问个没完。“这是在什么地方?巴黎是不是很大?德纳第太太不会找到这里吧?”忽然,她 又大声喊道,“这里多美啊!”

这是个丑陋不堪的破屋,她说美,无非是感到了自由。

“我不用扫地了吗?”她终于问道。

“玩你的就是了。”冉阿让说。

这一天,珂赛特就这样度过了。她没有想到要了解什么,只感到这只娃娃和这位老人,给了 她一种说不出的愉快。

三二苦合甘

第二天的早晨,冉阿让仍然站在珂赛特的床边,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等她醒来。

一种新的感受涌上他的心头。

冉阿让从来没有爱过什么人。离开家25年来,他在世上,一直孑然一身。他从未做过父亲,从未做过情人,从未做过丈夫,也从未作为别人的朋友。在苦役牢里,他凶恶、阴沉、寡欲、无 知、粗野。这个老苦役犯的心里满是童贞。他的姐姐和姐姐的孩子们给他留下的印象是遥远的、 模糊的,后来,那样的印象也几乎完全消逝了。他曾竭力寻找他们,但没有成功,这样,他就把 他们忘记了。人的天性原本就是如此的。即使他青年时期有过什么儿女情,它们也都被葬人岁月的深渊之中。

而当他看见珂赛特时,当他得到了她,领到了她,救了她的时候,他感到满腔热血全都沸腾 了起来。他胸中的热情和慈爱全部苏醒,把它们灌注在了这孩子的身上。他走到她熟睡着的床 边,高兴得浑身发抖,仿佛做了母亲似的,因而感到十分慌乱,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因为爱 在心头出现时,它那种极伟大奇特的涌动是那样的不知其然而又那样的甘美。

一颗何等可怜的全新的老人心!

只是,他巳经55岁了,而珂赛特才8岁,他毕生能够有的爱变成了一种无可言喻的星光。

这是他生平第二次受到光明的启示。主教曾给了他善的启示,珂赛特又给了他爱的启示。

开始的那些日子便怀着这样一种迷人的陶醉度过了。

至于珂赛特,她巳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过,她自己并不明白。多可怜的孩子!当她母亲 离开她时,她还那么小,她巳经不记得母亲了。孩子都像葡萄藤的幼苗,遇到什么,便攀附什 么。她也想爱周围的人。但是,她没能做到。所有的人,德纳第夫妇、他们的孩子、其他人家的孩子,都把她推向一边。她曾有一条心爱的狗,遗憾的是它死了。在那以后便不曾有过什么东西 或什么人愿意和她在一起。说起来很惨,8岁的孩子便对什么都心灰意冷。这不是她的过错,她 并不缺乏爱的天性,她缺少的只是爱的可能。因此,从第一天起,她整个的心,即使是在睡梦 中,便爱上了这老人。她的心中产生了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心花怒放的感觉。

在她心目中,这老人好像巳成了一个既不老也不穷的人。她觉得他美,正如她觉得这间破屋 子很美一样。

这效果来自朝气、童年、青春和欢乐。大地上和生活中的新鲜事物在这方面也都增加了影响 力。住室虽然简陋,但有幸福的光彩的照耀。再也没有比它更迷人了。我们每个人都有过这种经 历。

50岁年龄差,这在冉阿让和珂赛特之间存在一道天然的鸿沟。可是,命运把鸿沟填平了。

命运用它不可抗拒的力量将这两个无家可归、年龄迥异但苦难相同的人骤然撮合在了一起。他们 互为需要。珂赛特出自本能正好需要一个父亲,冉阿让也出自本能正好需要一个孩子。两人萍水 相逢,却是如鱼得水。他们的两只手在这神秘的刹那间一经接触,便紧紧握在了一起。两人相互 了解后,彼此都意识到相互的需求,于是紧密地拥抱在一起。

从最广义的、最绝对的意义上来讲,这两个被坟墓的墙隔离在世外的人中,我们可以说冉阿 让是个鳏夫,正如珂赛特是个孤女一样。在这种情况下,冉阿让理所当然地就是珂赛特的父亲 了。

再说,在谢尔树林的深处,当冉阿让牵着珂赛特的手从黑暗中走出来时,珂赛特当时就感到 那不是做梦,而是实实在在的事实。这个人出现在这孩子的命运之中,的确就是上帝的降临。

另外,冉阿让又选了一个十分安全而又合适的住处。

他和珂赛特所住的带有一个小套间的屋子窗口对着大路,因此,不必担心邻居从侧面或从对 面进行窥视。

50 —52号房屋的楼下,是间破旧的敞棚,那里供蔬菜工人停放车辆。它与楼上是完全隔开的。上下楼之间相隔一层木板,仿佛是这房子的横膈膜,既没有暗梯,也没有明梯。至于楼上,我们巳经说过,有几间住房和几间储藏室,其中只有一间是由一个替冉阿让料理家务的老奶奶住 着。其余的屋子都没有住人。

老奶奶的头衔是“二房东”,实际上她是个看门人。在圣诞节那天,她接待了这位新房客。冉阿让是这样向她解释的:自己原先是个靠收利息过日子的人,西班牙债券弄得他破了产,于 是,他要带着孙女儿住在这里。他向她预付了半年的租金,并且委托她把大小两间屋子布置好。布置的情形我们巳经看到了。正是这位老奶奶在他们来到的那天晚上烧好了炉子,准备好了—切。

一老一小在这简陋不堪的破屋子里过着幸福的日子。一晃,几个星期过去了。

每天天亮时,珂赛特便又说又笑,唱个不停。孩子们如同小鸟一样,都是他们在早晨所唱的曲调。

有时,冉阿让捏着她的一只冻得红裂的小手,把它送到嘴边亲一亲。那可怜的孩子,习惯了 挨揍,完全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因此,觉得怪难为情地溜走了。

有时,她又一本正经地细看自己身上的黑衣服。珂赛特现在所穿的巳不再是破衣,而是孝服 了。她巳经摆脱了苦海,走进了人间。

冉阿让开始教她认字。当初,他在苦役牢里学习文化是为了作恶,而现在他要一心教孩子读 书,动机不同了。他一面教孩子练习拼写,一面想着这往事。每逢这时,老苦役犯的脸上便呈现一种沉思的笑容,宛如一个天使。

他感到这里面有着上苍的安排,有一种凌驾人力之上的天意。他接着又浸沉在遐想之中。善的思想和恶的思想一样深不可测。

冉阿让的全部生活是教珂赛特读书。另外,他还让珂赛特为母亲祈祷。

她称他做“父亲”,不知道用别的称呼。

他经常一连几个钟头看着珂赛特给她那娃娃穿衣脱衣,听着她叽叽喳喳地说这说那。他仿佛 觉得,从今往后,生活充满了乐趣,世人也像是变得善良公正起来。他没有什么理由再对什么人 不满,他也找不出什么理由不要求活到极老,来受用这孩子给他的爱。他感到珂赛特像盏明灯,把自己未来的日子照亮了。最好的人也免不了会有利己主义的想法,有时,每想到这孩子将来的相貌丑时,他就会有一种愉快的感觉。

这只是一点自私的想法,为了表达我们的全部思想,我们必须说,冉阿让在开始爱珂赛特 时,并没有什么可以向我们证明,为了不屈不挠地站在为善的一面,他是不需要得到新的动力推 动和支持的。不久以前,他又在不同的情况下看到了人的残酷和社会的卑鄙一这固然只是局部的,也只体现了真相的一面——也看到以芳汀为代表的这类妇女的下场,看到了沙威所体现的法 权。那次他做了好事却又被送进苦役牢,重新饱尝了它的苦味,重又被厌恶和颓丧心情所控制,甚至那主教的形象在他心中也一度暗淡了,虽然过后那形象仍是光明灿烂、想到他会感到欢欣鼓 舞,但那个形象到底还是离他越来越远了。谁能够说冉阿让巳经不再有失望,巳经摆脱了堕落的危险呢?他有所爱,才能坚强。唉!他并不见得比珂赛特更坚强。他保护她,她使他坚强起来。靠了他,她才能步人人生;靠了她,他才能继续为善。他是孩子的支柱,孩子是他的支撑点。两 个人必须相依为命才得平衡,这是天作之合,高深莫测!

四二房东看到了什么

冉阿让非常谨慎,白天从不出门。每天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他才出去散步一两个钟头,有 时是独自一人,有时带着珂赛特,尽量躲着人走小胡同,或者天快黑时到礼拜堂去。他常去圣美 达教堂。这里离家最近。当他独自一人出门时,珂赛特便待在老奶奶身边。但她是最喜欢陪着老 人出去玩的。她感到,她喜欢和卡特琳做伴,但更喜欢在外边和他待上一个钟头。他牵着她的手,父女俩边走边说些愉快的事,那多好!

珂赛特有时玩得非常开心。

老奶奶做饭菜,买东西,料理一切家务。

他们过着节俭的日子,炉子烧得并不旺,不像特别有钱的样子。第一天来时用的那些家具,冉阿让从来没有更换过,惟一改动的是,珂赛特住的那个小房间的玻璃门换上了一扇木板门。

他一直是老一套的装束:赭黄大衣、黑短裤和旧帽子。街坊也都认为他是个穷汉。有时,他 会遇见一些软心肠的妇人转过身来给他一个苏。冉阿让收下它时,总深深地鞠上一躬。有时,他 也会遇见一些乞丐,每逢这时,他便回头望望是否有人注意他,然后,悄悄地把钱一往往是—个银币,塞给那个穷人,之后连忙走开。这一举动并不妥,他由此在附近得到了一个“给钱的花子”的名声。

那年老的“二房东”爱占小便宜,心眼狭窄。对冉阿让的一举一动她非常注意,而冉阿让 却没有提防她。她耳朵有点聋,话便说得多。她只剩下两颗牙了,上面一个,下面一个。她总是 喜欢让这两颗牙上下碰个不停。她向珂赛特盘问过好多话,珂赛特什么也不知道,也就什么也答 不出。她只说了她是从孟费梅来的。一天早晨,这个成心窥探的老婆子,发现冉阿让神色异常地 走进了这座破房子的一个没人住的房间,她便像只老猫似的踮着脚,跟了过去。她从掩着的门缝 向里张望。冉阿让,肯定也是怕人看见他要做的事,因此,背朝着门。老奶奶还是看到了他的动 作: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只小针盒、一把剪子和一绺棉线。接着,把自己身上那件大衣一角的里子 拆开一个小口,从里面抽出一张发黄的纸币。老奶奶大吃一惊。这是一张1000法郎的钞票。有 生以来,她只见过两三张这样的钞票。她吓呆了,赶紧离开了那里。

过了一会儿,冉阿让走来找她,请她去替他换开那1000法郎的钞票。冉阿让告诉她,说这 是他昨天取来的这一季度的利息。“打哪儿取来?”老奶奶暗自寻思,“他是下午6点出去的,那 时,国家银行早就关了大门。”老奶奶出去换了钞票,同时也跟人说个不停。这样,这张1000法 郎的钞票,经过大家议论夸张,便在圣马塞尔葡萄园街一带的三姑六婆中引起一大堆骇人听闻的奇谈怪论。

几天过后,冉阿让穿着短褂在过道里锯木头。老奶奶正独自一个人在打扫他的屋子。珂赛特 正在冉阿让身边出神地看着他拉锯。老奶奶一眼看见挂在钉子上的大衣,便走过去。大衣里子重 新缝好了。老婆子用手仔细捏了一阵,觉得在大衣的角上和腋下部位,都是层层的纸。那肯定都 是些千元大钞了!

另外,她还发现,大衣袋里装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不仅有针、线、剪子,并且还有一个大皮 夹和一把很长的刀。此外,还有一种可疑的东西:几个颜色不同的假发套。看来,大衣的每个口 袋都装着一套器物,各自应付不同的意外事件。

就这样,住在这栋破屋里的居民迎来了冬末。

五一枚五法郎银币落地发出丁零声

在离圣美达礼拜堂不远的地方,有一口被填弃不用的公用井。有一个穷人时常蹲在井栏上。冉阿让每逢碰上他,总是走到那人面前,给他几个苏。有时,他还和他搭话。于是,这乞丐受到 人的嫉妒,都说他是警察的耳目。老头巳经75岁了,曾在礼拜堂当过杂务,祈祷文经常挂在嘴 上。

有一天黄昏,冉阿让又走过了那里。他一个人,路旁的回光灯刚刚点上。他望见那乞丐蹲在 老地方,在灯光底下,和往常一样,像是在祈祷,腰弯得很低。冉阿让走到他面前后,把钱照样 送到他的手里。这时,乞丐突然抬起了头,狠狠地盯了冉阿让一眼后,又低下头去。这一动作快 如闪电,冉阿让为之一惊。往常见到的老杂务那平静愚戆的脸变得吓人,且像在哪里见过。这使 冉阿让有突见猛虎之感。他吓得倒退一步,不知道如何是好;既不敢动,也不敢逃,只好呆呆地 望着那个低着头、头上盖着一块破布、看上去早巳忘记了他还站在这里的乞丐。在这一不寻常的时刻,一种本能,可能就是自卫那种本能,使冉阿让沉默起来。那乞丐的身材,身上那件破烂的衣服,那外貌,和以往没什么两样。

“活见鬼!”冉阿让说,“我疯了!我在做梦!不可能!”在回家的路上,他心乱如麻。

他几乎不敢相信,刚才那一刹那他看见的是沙威的那张脸。

晚上,他仍放不下这件事,后悔当时没有问那人一句话,迫使他再次抬起头来。

第二天夜晚,他又去了那里。那乞丐仍在原处。

“您好,老头儿。”冉阿让大着胆子说,同时给了他一个苏。

乞丐抬起头来,用悲伤的声音说:“谢谢,我的好先生。”这回看清楚了,确是那个老杂务。

冉阿让放了心。他笑了出来。“活见鬼!我还以为看见了沙威!”他心里想。“真可笑,难道 我巳经老糊涂了?”

他不再去想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