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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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芳汀(5)

又及:您的嫂子仍和她儿子的家眷住在此地。您的侄孙可爱极了。您知道,他快五岁 了!昨天,他看见一匹马腿上裹了护膝,便问:“它膝头上是什么东西?”那孩子可爱极了。他的小弟弟在屋子里拖着一把破扫帚当车子,嘴里还喊着:“走!”

从这封信里我们不难看出,那两位妇人总是用女性所独有的理解,去适应主教的生活方式。迪涅那位主教有一种温和敦厚的气度,而且这种气度始终如一,有时,做出一些伟大、果敢、令 人惊叹的事来,他本人却不觉得。他做这些事时这两位妇人提心吊胆,但她们尊重他的选择。有时,马格洛大娘试着事先劝一劝,但从不在事情进行时或事后多嘴多舌。当他行动起来时,她们 便不再干扰他,甚至一点不满的情绪都不表露。有时,她们似懂非懂,觉得他是在尽主教之责; 他自己从不说什么,甚至连他自己也不一定会有那种感觉呢,因为他的那颗心是一颗赤子之心,它是那样的淳朴。这样,对主教来说,那两个妇女只是他的影子,她们是为了他的需要而存在着的。她们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退避,什么时候应该上前。正因为她们有一种令人可喜的、体贴人微的本能,她们才明白,某种关切反而会难为他。她们倒未必了解他的思想,但是她们了解他的性 格,因而即使明知道他干某些事时处境险恶,也只好由他去干。她们把他托付给了上帝。

正如巴狄斯丁还常常念叨的,正如我们刚才从信上念过的,她哥哥的不幸也就是她自己的末 日。马格洛大娘嘴上没有那样说,但心里可能也是这么想的。

十主教走访一位不为人知的哲人

在巴狄斯丁的信写过不久,主教又做了一件事,而这一件事,在迪涅人的心目中,比起上次 他在强人出没的山中进行的那次旅行来,越发显得冒失了。在离迪涅不远的一个乡村,住着一个 与世隔绝的人。那人曾经当过一让我们马上说出他那不中听的名称吧:国民公会代表。他姓 G.。

在迪涅这样的小天地里,一提起那位国民公会的G.代表,没有人不知道,谈到他犹如谈瘟 疫。一个国民公会代表!了得吗!那是在大家以“你”和“公民”相称的年代里存在过的一种 东西。那个人无疑是魔怪一个。尽管他没有投票赞成判处国王死刑,但他的罪恶也够得上十恶不 赦了。他是个类似弑君的人物,肯定横暴骇人无疑。正统的王爷们回国后,为什么没有人把他 告到特别法庭呢?砍掉他的脑袋,也是轻饶了他。不错,我们是应当宽大为怀,但是给他来个终 身放逐,并不过分吧?真是咄咄怪事!人们就这样议论着。并且他像某些人那样,是个无神论 者一这些议论,无疑是鹅群诋毁雄鹰的妄谈。

可是,G.究竟算不算一只雄鹰呢?是的。如果我们考察他在孤独的生活中所持的那种坚定 态度,我们可以下此结论。对处决国王,他没有投赞成票,所以屡次的放逐令上都没有他的名 字。这样他就能够留在法国了。

他的住处离迪涅城有三刻钟的路程,远离村落,远离道路,处于不为人知的一个荒山野谷的角落之中。据说他在那里有一块园地、一个土洞。周围没有邻居,甚至没有一个人从他那里走 过。自从他在那里定居之后,人们便不再走那条小路。于是,小路上渐渐长出荒草。提到他那住 处,就好像谈到刽子手的家。

可是主教的心中一直在想着他。他不时朝着这位老代表的住处眺望:远处,有一个长满丛林的山谷。他说:“那儿有一个孤独的灵魂。”而且他心里还说:“迟早我得去看他一趟。”

老实说,那个念头在刚冒出来时虽然显得自然,但是,深人一想,他又好像觉得它有些离 奇,不但觉得做不到,而且觉得这种想法不能容忍。他也具有普通人的那种观念,对那位国民公 会代表产生了一种近似仇恨的恶感,用“格格不人”四个字表达那种恶感最为合适。

可是转念再想:难道羔羊有癖疥牧羊人就却步吗?不!况且,那又是一只怎样的羔羊啊!

慈祥的主教就这样犹豫不决,有时,他走上了去那里的路,但随后又折了回来。

一天,在那窑洞里伺候那位G.代表的少年牧人来到城里找医生,说G.患了瘫痪症,几乎 到达生命的尽头,恐怕活不到明天了。这话传遍全城,许多人在说:“感谢上帝。”

主教立即抄起拐杖,披上外衣(我们说过的,他的道袍太旧了,且将有晚风),上了路。当 他走到那无人愿往的地方时,太阳正搁在西方的地平线上。他的心评评直跳。他知道自己距那兽 穴巳经很近了。他跨过一条沟,越过一道篱,打开栅门,走进一个荒芜了的菜圃,又大着胆子赶 了几步,便到了那荒地的尽头。定睛望去,在一大丛荆棘的后面,他发现了那窝巢。

这所木屋极其矮小、简陋,但很整洁。屋前有一个葡萄架。门前的一张有小轮子的旧椅子 (农民的围椅)上坐着一位白发老人,他面对西方,正冲着太阳微笑。

老人身旁,立着一个少年,正是那位进城的牧童。牧童少年手里托着一罐牛奶,服侍着老人。

主教正在张望时,只听那老人高声说:

“谢谢,我不再需要什么了。”

他一边说,一边把笑脸从太阳移向那孩子。

主教继续往前走。那坐着的老人听见了脚步声。他转过头来:听着这空谷足音,脸上显出极 度惊讶之色。

“自从我在这里住下,”他说,“还是第一次有客人来访,先生,您是谁?”

“我叫卞福汝·米里哀。”主教答道。

“卞福汝·米里哀!我听人说过这个名字。老乡们称为卞福汝主教的,就是您了?”

“正是。”

“那么,您是我的主教了?”那老人面露微笑。

“大概是的。”

“那么,欢迎您,先生。”

国民公会代表把手伸向主教,但主教没有伸手握他的手,嘴里道:“我很高兴上了当一看 样子,您并没有病。”

“先生,”那老人回答,“我快好了。”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

“不会太久了,大约还有三个钟头的光景。”

随后他又说:

“我略懂医道,知道临终时的情形。昨天,我只感到脚冷;今天,冷到膝头了;现在,我觉 得冷到了腰际,一旦我的心头感到冷时,我的生命之钟就会停摆。夕阳无限好,但天巳到黄昏。我叫人把我推到外面来,为的是对这儿的一切,做最后一次的展望。您可以和我谈话,不会累着 我。您赶来看一个临终者,值得称赞。在这样的时刻,能有一两个人在场,十分难得。人人都有 希望。我的希望是能够看到初升的太阳。但我知道,我再也看不到了,我的时间,大概过不了三 个钟头。到那时,是夜晚。其实,这也无关紧要!死是一件简单的事。无须一定在清晨。只有如 此了。我将披星戴月而去。”

说完这些之后,老人转向那牧童:

“你,去睡吧。昨晚守了一夜,累了。”

那孩子回到木屋里去了。

老人目送他,仿佛对自己说:

“他人睡,我长眠。同是梦中人,正好相依伴。”

这一切是不是感动了主教?没有。因为他认为如此死去不会悟到上帝。让我们讲清楚这—层,胸怀再宽大,其中也蕴含着细微的矛盾。平时,人们称他为“我的主教”,他会感到很自 然,可现在这老人突然称他为“我的主教”,他却感到唐突,当时,他差一点反过来称这位老人 为“公民”。反感中,他突然涌起一种爱怜般的亲情。这种心情在医生和神甫身上是常见的。不 管怎么说,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在这个国民公会代表,这位人民的喉舌,这位昔日的风云人物面 前,主教觉得自己的心情忽然严峻起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产生这种感觉。

这时,国民公会代表却正用一种谦虚的、诚挚的眼神看着他。这种眼神中含有一种行将终了的人的卑怯成分。

主教方面,平素,他约束自己,从不轻意地窥测旁人的隐情。因为在他看来,蓄意对旁人的隐情进行窥测,那就是存心侵犯他人。可是,对于这位国民公会代表,却不能不仔细地加以观 察;这种动机并不是由同情心引发的,如果被观察者换成另一个人,主教也许会受到自己良心的谴责。但是,一个国民公会的代表,在他的思想上或多或少有些法外人的意味。他认为,这类人 物,再慈悲的法律也是不予保护的。

G.这位80岁的魁梧老叟,态度镇定,声音洪亮,脊梁直挺,这种身板儿,是足以使生理 学家惊叹折服的。革命时期造就了众多的巨人,他们也都配得上那个时代。看到眼前这位老人,我们就会想象到这些人千捶百炼的那种情形。死神虽然巳经临近,但他还完全保持着健康的状 态。他目光炯炯有神、语气坚定、两臂动作强健,这一切足以使死神望而却步。伊斯兰教中的接 引天使阿兹拉伊尔见到这种情景,也会犹豫不前,以为自己走错了门庭。G.摆出即将死去的样子,那只是因为他自己愿意那样罢了。临终时他仍能自主,只是两条腿僵了,就是说,幽灵抓 捉的只是那一部分。两只脚冷了,死了,头脑却还活着,还保持着生命的全部活力,处于焕发的状态。G.在这一严峻的时刻,犹如东方神话中的那个国王,下半截是石体,上半截是肉身。

他旁边有块石头。主教在那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他们开始交谈。

“我不能不庆幸您,”主教说,表现了一种谴责的语气,“您总算没有投票赞成判处国王的死刑。”

国民公会代表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总算” 二字。但说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但不应言过其实,先生。我投票表决了暴君的末日。”

语气刚强。它完全是针对主教严肃的口吻而发的。

“此话怎讲?”

“我指的是人类暴君一蒙昧,我表决了它的末日。王权是一种伪造的权力,是滋生暴君的温床。只有知识才是真正的权力。知识应该统治人类。”

“那么,良心呢?”主教问。

“那是另一码事。不过,良心,说到底,也是存在于我们心中的一种知识而巳。”

对于这种议论,主教感到非常新奇,也感到有些诧异。

国民公会代表继续说:

“处决路易十六,我表示了反对意见。因为我不认为我有处死别人的权力,但我却有消除恶 势力的责任。表决了暴君的末日,即为妇女消除卖身制,为男子消除奴役制,为幼童消除生活中阿兹拉伊尔,伊斯兰教四大天使之一,主管死亡事宜。

的不幸。对共和制度,我投了赞成票,而这,也就赞助了那一切,赞助了博爱、赞助了自由、赞 助了曙光!我奋力打破了邪说,打破了谬见。邪说和谬见崩溃,光明产生。我们推翻了旧世界。那是一个苦难的瓶,一旦把它打翻在地,它就成了一把人间欢乐的壶。”

“混乱的欢乐。”主教说。

“您还可以说是多灾多难的欢乐。而那倒霉的1814年倒退之后,这种欢乐就成为昙花一现 了。可惜!那次的事业并不全面,我承认这一点;我们摧毁了旧的制度,但在思想领域中却没能 把它完全铲除干净。把恶习彻底消灭是做不到的,然而我们可以逐渐地改变它。风车不在了,风 却还在。”

“您摧毁了。它可能有益。但夹裹着怒气的摧毁,我是不敢恭维的。”

“正义也会愤怒的,主教先生!并且,这种愤怒是有进步意义的。没关系,世人不管如何评 说,但是,这一事实是改变不了的:法兰西革命是自从基督出世以来人类向前走得最得力的—步。它当然不全面,但它万分卓绝。社会上的一切黑幕统统被揭穿。人们的习气也被涤荡了,从 而起到了一种安定、镇静、开化的作用。它把文化的洪流推向了世界。它是仁慈的。法兰西革命 是全人类的光荣,无上的光荣。”

主教表示不敢苟同,嘟囔道:

“是吗?九三年!”

听了这话,国民公会代表从他的椅子上竖立起来,表情严峻,声音悲壮,尽他瞑目之前的周 身气力,大声喊道:

“呀呀!不错!九三!这个字我等它等了许久了。1500年的时间,天空布满了乌云!15个 世纪过去,霹雳一声,乌云散了,而您却要加罪于雷霆!”

这时,主教嘴上虽然未必肯承认,心里却明白,自己什么地方被他击中了。不过,他表面仍 然镇静,回答道:

“法官为法律而言,神甫为慈悲而语。且慈悲是高一级的法律。我要说的是,雷霆总不应该 击错目标吧!”

他又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个国民公会代表,加上一句:“路易十七呢?”

听罢,国民公会代表伸手抓住了主教的胳膊:

“路易十七!哈,您在替谁流泪?是替一个孩子,还是替一个王子?是替那无辜的孩子吗? 那么,好吧,我愿和您同声哭啼。而如果是替那年幼的王子,那我还得仔细考虑一番。在我看 来,路易十五的这位孙子是个无辜的孩子,他惟一的罪名是路易十五的孙子,以致殉难于大庙; 卡图什的兄弟也是一个无辜的孩子,他惟一的罪名是卡图什的兄弟,以致被人捆住并吊在格雷 沃广场,直到气绝。那孩子难道有错?”

“先生,”主教说,“这两个名字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卡图什和路易十五?但总可以比一比。相比之下,您更同情哪一个?”

一时无话。主教几乎后悔来这么一趟。不过,他也觉得并非一无所获。他隐隐觉得自己不寻 常地被他动摇了。这时,国民公会代表又说:“咳!主教先生,看来您是不喜欢真理的辛辣味 儿。从前基督可不像您。他拿条拐杖,清除了圣殿。您看到他那条电光四射的鞭子了吗?那简直路易十七是路易十六的儿子,10岁时(1795年)死在狱中。

是真理的一个无所顾忌的代言人。他喊‘孩子们到我这里来!’他这样喊,对于那些孩子,是 没有亲疏之分的。他对巴拉巴的长子和希律的储君能同眼看待而无厚此薄彼。先生,有天真 就是高尚的,它不必有作为,因为天真本身就是王冕。它无论是穿着破衣烂衫的穷孩子,还是贵 为公子王孙,总是同样的尊贵的。”

“这倒是真的。”主教轻轻地说。

“我要坚持到底,” G.说,“您提起了路易十七。这一点我们两个人看法尤其一致。我们是 不是为一切无辜受害者、殉难者、孩子们,不管他们是上层的,还是下层的同声一哭呢?我想咱 们的感受是一样的。不过,我巳对您说过,我们必须考虑九三年以前的状况。我们如果流泪,那 就应该从九三年以前流起。如果您和我同哭平民的幼童,那我一定与您同哭王室的孩子。”

“我关心的是所有的人。”主教说。

“分量相等吗?” G.大声说,“如若天平倾斜,也还应当偏向平民一面吧!平民受苦的年代 总比富人长,遭受的苦难总比富人多。”

又是一阵沉寂。打破沉寂的仍是那个国民公会代表。他直起腰来,把身子倚在一只肘上,拇 指和曲着的食指捏着一点腮。这种姿势我们在进行盘问或审讯时无意中可以做出。他质问主教,看着主教,那目光中凝集着临终前的全部气力。那差不多是一阵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