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6859900000077

第77章 马吕斯(8)

“四天都成!”外公回答说,“去吧,去吧,玩得开心些。”

同时,他对他的女儿挤眉弄眼,并低声说:

“有小娘儿们了!”

六遇见一个理财神甫后发生的事

马吕斯去了哪里?我们接下来便会知道。

他三天没有回家,而回到巴黎之后,他径直去了法学院图书馆,在那里借了一套叶通报》。

他一口气读了叶通报》,读了共和时期和帝国时期的全部历史书,读了叶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和所有其他各种回忆录,翻了当时的报纸、战报、宣言,这回他可是足吃了一顿。他第一次在大军战报里发现了他父亲的名字之后,激动了整整一周。他访问了当过乔治·彭眉胥上级的一些将军,其中包括H·伯爵。他也访问了教区理财神甫马白夫。马白夫把彭眉胥在韦尔农的生活、退休、花木、孤寂,统统讲给了马吕斯。这样,马吕斯才全面认识了那位少有的、卓越的、仁厚的、猛如狮驯如羊的人一他的父亲。

在潜心考察文献资料的那一段时间内,他很少在吉诺曼家露面。有时,只在吃晚饭时,家里人才能看见他。稍后,他又不在了。姨妈唠叨不停。老吉诺曼却笑着说:“这不算什么!不算什么!年轻人么!”有时,老头儿还补上这么一句:“见鬼!我原以为是逢场作戏,看来,竟热烈地爱上了。”

确实热烈地爱上了。

马吕斯开始热烈地爱上了他的父亲。

同时,他思想里也正起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变化。那种变化经过了几个发展阶段,是逐步完成的。我们认为,按照它的每个发展阶段,一步步把它全部叙述出来,是有益的,因为这正是我们那个时代许多人思想的转变过程。

那段历史,初读时,他感到震惊异常。

在那之前,共和国、帝国,在他的心中都是些牛鬼蛇神似的字眼。共和,本是暮色中一架断头台;帝国,是黑夜里的一把钢刀。现在,他在仔细观察。他满以为见到的只不过是一大堆凌乱杂沓的黑影,实际上他见了之后,发觉自己又惊、又怕、又高兴。那是些耀眼的星斗,米拉波、维尼奥、圣鞠斯特、罗伯斯庇尔、卡米尔·德穆兰、丹东和一个冉冉上升的太阳:拿破仑。他搞不清是什么缘故。他被那阳光剌得双目晕眩,不由得向后倒退。渐渐地,他不再惊恐了,他渐渐地适应了那灿烂的阳光。他巳能够仔细地对那些事物进行观察而不再感到眩晕,他巳能够仔细地对那些事物进行观察而不再惧怕。革命和帝国,在他的犀利目光前面排列着发出灿烂的光彩,他看出,那两个阶段中,每件大事和每个人,都可以用两种无比伟大的行为加以概括:共和国由于把民权交还给民众而变得伟大了,帝国由于把法兰西思想强加给欧洲而变得伟大了。他看到革命中出现了人民的伟大面貌,帝国中出现了法兰西的伟大面貌。他从心坎里承认,那一切,都是好的。

他的这种初步的认识过于笼统。他在眩惑之中一时忽视了的事物,我们认为并无必要在此一一指明。我们要叙述的,只是他个人思想发展变化的过程。任何人都不能一步登天。无论是对过去的问题还是对将来的问题,我们都只能这样去认识。我们要把这一道理在此一次说清。这样做了之后,我们才好接着讲我们的故事。

他发现,在这之前,他既不了解自己的祖国,也不了解自己的父亲。祖国也好,父亲也好,对他们,他都是两眼一摸黑。他觉得,是他自己甘愿被人遮住了眼睛。现在他看清楚了,对祖国,对父亲,他崇拜,他敬佩。

他胸中充斥着懊丧和悔恨,他感到悲痛欲绝,现在,自己内心的一切,只好对一座孤坟倾诉了。唉!假使他父亲还活着,假使他能见他,假使上帝慈悲为怀让他的父亲留在人间,那样,他就会跑上前去,扑在他的怀里,对他高喊:“父亲!是我!是我来了!我的心和你的心是相通的!我是你的儿子!”假如是那样,他不知道会如何抱住他的头,把多多的眼泪淌在他的白发上,不知道他会如何瞻仰他的刀伤,紧紧握住他的双手,珍爱他的军服,甚至会吻他的脚!唉,父亲,你为什么死得这样早?为什么没有享受更多的年华,还没有享受公平的待遇,还没有享受到儿子该尽的孝道,便离开了尘世呢?马吕斯心中无时无刻不在痛泣,不在悲叹。在此过程中,他变得越发严肃了,变得越发深沉了,对自己的信念,对自己的思想,越发有把握了。真理之光在不断地充实着他的智慧。他的内在力量在增长,不知不觉感到自己壮大了。这一切都是他前所未有的两种新因素一他的父亲和祖国一促成的。

正像有了钥匙便可以随时开门一样,他有了解开一切难题的本领。他从头分析了以前他所仇恨的东西,深人研究了他以前所鄙弃的东西。当初,别人曾教他侮蔑、咒骂过一些人和一些事。现在他能够看清楚含于其中的天意、神意和人意了。他原先的那些见解,都还印在脑海,可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当他想起这层意思时,他便感到愤慨,有时则会哑然失笑。

自从他改变了对父亲的看法之后,拿破仑在他心中的形象也改变了!

可是,我们得指出,这方面的转变是经历了一个艰苦过程的。

在他小的时候,人们巳向他灌输了1814年保王党人对波拿巴的评价。那统统都是对拿破仑形象的歪曲。那是和复辟王朝的偏见、利益、本性分不开的。王朝痛恨拿破仑,甚于痛恨罗伯斯庇尔。它干得相当巧妙。国力的疲惫和母亲们的怨愤成了它利用的口实。这样,传来传去,波拿巴差不多成了一个怪物,而1814年的党人,为了让这一怪物在人民的幻想中出现一我们前面说过,人民的幻想和孩子的幻想一样幼稚一便给他的脸上涂了形形色色吓人油彩,那脸谱,从令人可怖的威严到令人发笑的怪诞,从提比利乌斯的模样到吓唬孩子的妖怪,无奇不有。因此,当人们谈到波拿巴时,不是呜咽便是狂笑,而这些都是建筑在对他的憎恨的基础之上的。在马吕斯的思想里,对“那个人”一当时人们一直这样称呼拿破仑一从来就不曾有过其他的看法。而那种看法又是和他坚强的性格结合在一起的。在他心里早就播下了顽固憎恨拿破仑的种子。

通过研究历史,尤其是通过对文件和原始资料的阅读,马吕斯逐渐拨开了遮绕拿破仑的层层迷雾。他隐隐约约看到,那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伟人。他怀疑自己以前的想法,眼睛一天天明亮起来。他一步步慢慢攀登,起初,还几乎是不情愿的,后来,产生了一种心旷神怡之感,像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推引着他向上攀登一首先登上的是昏暗的台阶,接着登上的是半明半暗的梯级,最后,到达了光明灿烂、令人振奋的高层。

一天晚上,他独自一个人待在他那间处于楼顶的卧室里。他点起蜡烛,推开窗子,两肘支在窗前的桌子上,开始阅读。种种幻象自天而降,与他的思想交融在一起。这夜是多么奇异呀!人们可以听到细微的声音却不知它来自何方,人们可以看到光彩夺目的星群,例如可以看到那颗犹如燃烧的火炭、比地球大1200倍的木星!天体是黑暗的,群星是灿烂的。这真是妙不可言。

他在读大军战报。这是在战场上写成的具有荷马悲剧风格的诗篇。在那战报里,他不断地看到他父亲的名字,皇帝的名字处处可见。整个帝国伟大的轮廓在他头脑中形成,他心潮澎湃,军乐声、队伍前进的脚步声,仿佛一起在他耳畔响起。他仿佛感到,父亲像阵阵疾风从他身旁掠过。他不时抬头仰望星空,星群在无边无际的苍穹中闪烁着;看罢,他又低下头来继续阅读,书中,他又看到另外一些庞然大物在杂乱地移转。他的内心郁积太深了,他巳无法自持,战栗、急促,突然,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想的,也不知道受到了一种什么力量的驱使,他站起来,双臂伸向窗外,眼睛望着那幽冥寥寂、无极无期的太空,大声吼道:“皇上万岁!”

自此,大局即定。什么科西嘉的吃人魔鬼,什么篡位者,什么暴君,什么奸淫胞妹的禽兽,什么跟塔尔马学戏的江湖骗子,在雅法下毒的凶犯,什么老虎,什么布宛纳巴,这一切的一切,统统不复存在,在他心中,这一切都让位于茫茫一片明亮之光,在那光中高不可及的地方竖起一座酷似恺撒的大理石塑像。对马吕斯的父亲来说,皇上还只是一个令人爱戴并愿为之效命的统帅,而马吕斯的认识绝不仅限于此。在马吕斯看来,他是一个命中注定继罗马人而崛起的法兰西统御宇宙大业的法兰西工程师,是一个在废墟上建起广厦的宗师巨匠,他是查理大帝、是路易十一、是亨利四世、是黎塞留、是路易十四、是公安委员会的继承者。当然,人无完人,他有过失,甚至还有罪恶,他始终是个人,不是神。然而,过失遮掩不了他的庄严,污点遮掩不了他的卓越,罪恶也遮掩不了他的雄才大略。他是奉天之命来迫使其他国家臣服的,它们必须称颂法兰西这个伟大的国家。他是法兰西的象征,手中的剑足以征服整个欧洲,并使他的光征服整个世界。他就是这样一个光芒四射的幽灵,将永立于国境线上,保卫未来。他是暴君,且独裁,但这暴君正是一个共和国的产儿,且是一次革命的总结。在他的心目中,拿破仑成了民意的体现者,这与耶稣是神意的体现者并无两样。

我们不难发现,正如所有突然迷恋上宗教的人一样,他的思想的转变迅速而又剧烈,他有些自我陶醉。这样,他在急剧前奔的路途之上走得太远了。这是他的性格决定的,一旦到了下坡路,自己就无法自抑了。崇拜武力的狂热正向他袭来。这冲击了他求知的热情。他并没有觉察到,自己在崇敬天才的同时,竟在崇拜着武力。这就等于,他把两个对象,一个是神力,一个是暴力,同时放置在他瞻望、崇拜的位置上。他在别的许多问题上也多次出现过这类错误。什么他都接受。在追求真理的过程中出现差错倒是在所难免的。问题是他有一种一口吞下一切的鲁莽劲儿。在新走上的那条道路上,他在审判旧秩序。这时,他在判定拿破仑的光荣时,却忽略了那些不应加以尊重的因素。

总而言之,他向前跨了极大的一步。他在先前看见君权倾覆的地方,现在看见了法兰西的崛起。他改变了观察的角度,当日看的是残阳,而今看的是旭日。随着观察角度的改变,他便改变了前进的方向。

种种转变在他心中巳一一完成,但家里的人对此却毫无察觉。

经过这次暗地攻读,他彻底蜕去了波旁王党和极端派的旧皮,也摆脱了贵族、詹姆士派、保王派的影响,成了一个完全革命的、彻底民主的、热烈拥护共和的青年。在金匠河沿的一家刻字铺里,他印制了100张“男爵马吕斯·彭眉胥”的名片。

这一动作是他重新认识他父亲之后的自然流露。不过,他的熟人不多,又不能逢人就送,所以,名片只好暂时揣在口袋里。

这便引起了另一种自然反应:他越接近他的父亲,越接近他父亲的形象,越接近上校为之奋斗了25年的那些事物,他对外祖父就越来越感到格格不人。我们提到过,长期以来,他就不喜欢吉诺曼先生的性格。一个严肃的青年人和一个轻浮的老年人之间是难以协和的。惹隆德的嘻皮笑脸必然冒犯、剌激沉郁的维特。共同的政治见解和共同的意识,可以成为沟通他们的桥梁。一旦这桥梁崩塌,那鸿沟就不可逾越了。尤其当马吕斯想到,正是这吉诺曼先生,为了一些荒谬透顶的动机把他从上校的怀里夺过来,使父亲失去了孩子、使孩子失去了父亲,他胸中就感到有一种急欲爆发的愤懑。

对父亲的爱,加深了对外祖父的恨。

我们巳经说过,这一切却丝毫没有流露出来,只是,他变得越来越冷淡。餐桌上很少说话,很少呆在家里。每逢姨母为此责怪他时,他总是温顺地借学习、功课、考试、讲座等等理由进行搪塞。那位外祖父却总离不了他那万无一失的诊断:“发情了!不会有错儿!”

马吕斯不时地外出。

“他究竟去些什么地方?”那位姑奶奶这样问。

他外出的次数很多,但时间很短。一次,他来到孟费梅,是为了实现父亲的心愿,找到那个滑铁卢的退役中士、开客店的德纳第。然而,当马吕斯找到那客店时,发现人去屋空,德纳第一家去向不明。原来,他亏了本,关了店,远走他乡。这次出访,马吕斯离家有四天的光景。

“很明显,”那位外祖父说,“他被勾引去了。”

有人似乎注意到,马吕斯脖子上出现了一条黑带子,它直垂到衬衫里,那带子上还挂着什么。

七短布裙

上面我们曾提起过一个长矛兵。

那人是吉诺曼先生的侄孙,长期远离家庭,在外地过着军旅生活。他叫忒阿杜勒·吉诺曼,中尉。人们眼中漂亮军官的全部条件,他都具备。他的身材有“闺秀的气质”,拖曳着指挥刀,威风潇洒,他还留着两头翘起的小胡子。他很少来巴黎,马吕斯从未和他说过话。两个表兄弟只是彼此听说过名字而巳。我们大概说起过,吉诺曼姑娘很是疼他,疼他,那是因为她很少能够见到他。眼不见心想,想起来,那形象自然是尽善尽美的。

一天早晨,吉诺曼姑娘为了马吕斯再次要求外出旅行的事生起气来。她极力按捺住心头的激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马吕斯向外祖父提出要求,并说当晚就要动身。外祖父答应了。“去吧!”但随后,吉诺曼先生又转过身来,两条眉毛竖得高高的,说:“你这是重犯外宿的错误。”吉诺曼姑娘回到房间之后放心不下,于是,又走出房间,在楼梯上狠狠地说了一句:“未免过分了!”接着又问:“你究竟去哪里?”她仿佛窥探到了马吕斯心中的秘密,仿佛断定有个女孩在与马吕斯幽会。如果戴上眼镜凑近去看个清楚,那有多好。剌探到隐情,与初尝异味会有相同的感觉。圣洁的灵魂是绝不会厌恶这种滋味的。虔诚笃敬的心曲深处也常常产生窥人隐私的私欲。

这样,她便被一种要摸清底细的轻微饥渴俘虏住了。

她很久没有如此激动过了。平时,她总是坐在椅子上,专心致志,做那种令人烦闷的工作,几个钟头不起身。她把棉布剪成碎片,拼绣着帝国时期和王朝复辟时期盛行过的多种车轮形饰物。这次,她也坐了几个钟头了。这时,门开了,吉诺曼姑娘抬起头,见忒阿杜勒中尉走进来正站着向她行军礼。她发出了一种幸福的叫喊声。人老了,且一向腼腆虔诚,又是姑妈,见到一个龙骑兵走进她的绣房,那总是乐意的。

“是你!”她喊道。

“我路过此地,姑姑。”

“快来拥抱我!”

“遵命!”忒阿杜勒说。

他上前拥抱了她。吉诺曼姑娘走向她的书桌,开了一个抽屉。

“这回至少得待上整整一个星期吧?”

“姑姑,今晚我就得走。”

“瞎说!”

“一点儿没错。”

“多住些日子吧,我的小忒阿杜勒,求你啦。”

“我很想如此,但命令却不允许。我们换防,从的默伦调到加容,这是路过。我是特地请假来看望您的。”

“这点儿是给你的补偿。”她放了10个路易在他手心里。

“您这是为了使我高兴吧,亲爱的姑姑?”忒阿杜勒再次拥抱她。这时,他军服上的金线边刮到吉诺曼姑娘的脖子上,引起她的一阵快意。

“你是不是骑着马、带着队伍来的?”她问。

“不是,姑姑,我是单身特来看您的。我得到了上级的允许,独自乘马车到此。我的勤务兵带着我的马走了。对了,我倒想起一件事要向您禀报。”

“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