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6859900000081

第81章 马吕斯(12)

“而我,却高兴极了。我正在滑向律师的深渊。这一除名却救了我。我可以放弃法庭上的光荣了。用不着再去保护什么寡妇,起诉什么孤儿,再用不着穿官袍、搞见习一一解脱了,彻底解脱了。这全亏了您,我正打算到府上去拜访您,请问,贵府在何处?”

“这马车就是。”马吕斯说。

“阔气得很。”赖格尔一本正经地说,“敬佩之至。您在这上面每年得花去9000法郎。”

这时,古费拉克走出了咖啡馆。

马吕斯苦笑着说:

“这花销,我巳背了两个钟头,正打算卸掉,可……一言难尽,我不知道卸掉之后会如何。”

“先生,”古费拉克说,“那就去我那儿。”

“我有优先权,”赖格尔说,“可我跟您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

“不必多言,博须埃。”古费拉克说。

“怎么又是博须埃?”马吕斯说,“您不叫赖格尔?”

“德·莫,”赖格尔回答,“别名博须埃。”

古费拉克跨上了马车,吩咐马车夫:

“去圣雅克门旅馆。”

当天晚上,马吕斯便在圣雅克门旅馆里有了自己的一间屋子,隔壁住着古费拉克。

三马吕斯的惊疑

很快,马吕斯便和古费拉克成了好朋友。年轻人之间容易沟通,往往会一见如故,水乳交融。马吕斯和古费拉克在一起感到甚为惬意,因为可以自由地呼吸。这颇为新鲜。古费拉克没有向他提出过什么问题,而他,甚至想也没有想过会有什么问题向古费拉克提出。在那种年龄的人,问题和答案统统摆在脸上,彼此看一眼,一切都明白了,语言成了多余的东西。

可一天早晨,古费拉克还是动用了语言,他问马吕斯:

“我说……您的政治见解是怎样的?”

“啊!”马吕斯感到问题提得有些突然。

“您属什么派别吗?”

“波拿巴民主派。”

“安分的小灰鼠儿色调。”古费拉克说。

次日,古费拉克把马吕斯带到了缪尚咖啡馆。他凑近马吕斯的耳朵,低声笑着说:“我必须让您去革命。”于是,他把马吕斯领进“ABC朋友”的那间大厅,并向他的伙伴们做了介绍,并低声说了一句马吕斯听不懂的话:“一个启蒙生。”

这样,马吕斯便落在群蜂之中。对他来说,尽管平时沉默寡言,却也不是没有自己的翅膀和剌针的。

马吕斯,性情孤僻,习惯于独自思考,喜欢自问自答。现在,他于一大群吵吵闹闹的年轻人当中,感到甚不自在。对周围的新鲜事物他有些难以适应,产生了头晕目眩之感。这些自由自在地开展着自己事业的年轻人的喧嚣和往来搅乱了他的思绪,有时,任凭周围嘈杂纷扰,他的思想会飞得很远很远,以致再也难以拉回。大家在谈论哲学、谈论文学、谈论艺术、谈论历史、谈论宗教,那谈话的方式是他不曾想过的。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些新奇的景象。由于他尚不能看到这些景象的前景,他的脑子里便出现了一片混沌。当他从外祖父的见解转到父亲的见解时,他以为自己的观点固定了,现在,他对那些见解又怀疑起来,感到自己的观点并没有固定。这使他感到苦闷。他不敢自信。他发现,自己原有的观察事物的角度又重新开始移动了。这种移动使他头脑里的见识统统动摇起来。这是一种奇特的内心震动,他为之痛苦不巳。

他发现,在那些青年人的心中,像是不存在“巳成定论”的东西。不论什么问题,马吕斯经常听到一些奇谈怪论,这对他这样一个依然受怯懦心情左右的人来说,感到内心备受折磨。

一家剧院墙上有一张海报,海报上赫然出现了古典悲剧中一个老剧目的名字。看到那海报后,巴阿雷喊起来:“打倒资产阶级所热衷的悲剧!”马吕斯听到公白飞这样说:“巴阿雷,这不对,资产阶级热衷悲剧,可由着他们去!戴假发上演的悲剧自有他存在的理由。总不能因为埃斯库罗斯肯定了它,我们就去否定它存在的权力。自然界自有不成熟之物。在艺术上出现平庸的作品是不奇怪的。世上就存在着不成其为鸟嘴的鸟嘴,存在着不成其为翅膀的翅膀,存在着不成其为鳍的鳍,存在着不成其为爪的爪。有一种动物发出一种叫声,像是在啼哭,令人听了发笑,这便是鸭子。可它与飞鸟共存于世。既然家禽可与飞鸟共存,我就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让古典悲剧和古代的悲剧共存共荣。”

还有一次,马吕斯和安灼拉、古费拉克等人一同走过让—雅克·卢梭街。古费拉克打开了话匣子:“这让—雅克·卢梭街从前叫石膏窑街,60年前,这里有一户奇怪的人家一一让—雅克和戴莱丝。两个人组成了一个生育机器,每隔不久便生出一个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后者管生,前者放生。”

安灼拉听了责备道:

“当着这让—雅克不许胡言乱语!我很佩服让—雅克其人。不错,他遗弃了自己的骨肉,但他爱民如子。”

这些青年没有一个人说过“皇上”这个词儿。遇上这个词,让·勃鲁维尔称“拿破仑”,安灼拉称“布宛纳巴”,其他的人称波拿巴。

一切都令马吕斯感到惊奇,他不由得混沌初开。

四缪尚咖啡馆的后厅

那些青年人交谈时,马吕斯不时地也插上几句,其中的一次谈话马吕斯受到了强烈的震动。

那是在缪尚咖啡馆的后厅里发生的。当晚,“ABC朋友”的成员差不多都到了。大家东拉西扯,兴致虽不算高,说起话来却很响。除了安灼拉和马吕斯外,大家都开了口。同学们之间这些交谈有时会是乱纷纷的,但又是平静的。那本是一种游戏,一种胡扯。有人提起什么事,别的人便接茬说下去。这样,仨人一伙儿,俩人一堆,扯个没完。

任何女人都是不许进人这后厅的。洗杯盘的女工路易松除外。她不时在洗碗间与“策划室”之间穿梭往返。格朗泰尔巳经喝得昏天黑地,拼命折腾着,让人心烦意乱。他吼道:

“我喝。我,幸运儿正在做梦。梦中,我看见海德堡的大酒桶突然得了脑溢血。人们在它上面放了蚂蟥,一放就是12条,我是12条之一。我吮,有喝,要忘掉一切。这人生,不晓得是谁人搞出的这等恶劣的发明。人生简直不值一文。有人为了生存累弯了腰。而这人生却是一种没有多大实用价值的装饰物。幸福,只不过是个只有一面上了漆的旧木框框。叶传道书》上说:‘一切皆空。’我赞成这位可能不存在的老兄的见解。零,穿上了一件虚浮的外衣,它不想舍身露体。啊!虚浮,你在用伟大的言辞去掩饰一切。一个厨房被你称为实验室,一个跳舞的被你说成教授,一个卖艺人被你说成了武术家,一个卖药贩子被你说成化学家,打拳的也被你称为什么武士,剃头的成了艺术家,刷墙的成了建筑师,玩马的被誉为运动员,鼠妇又成了……真是岂有此理。这虚浮有两个面,一个是其正面,一个是其背面。正面称做愚蠢,是一个戴串珠的黑人;背面称做傻瓜,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哲人。真是岂有此理。我为一个一哭,我为另一个一笑。人们所谓的荣誉和尊严,即使是货真价实的荣誉和尊严,也是用假金制成的。帝王们把人类的自尊玩来玩去,爱不释手。卡利古拉把他的坐骑封作了执政官,查理二世把一块牛腰肉封作了骑士。你们自夸自耀吗?那就去英西塔土斯执政官和牛排小男爵那里好了。还有什么人的本身价值,那也不见得就变得令人可敬些。听听邻居是如何恭维邻居吧。睁开眼睛瞧瞧吧,看看白对白是多么无情!假如百合花会说话,还不晓得它会如何丑化白鸽呢!一个虔诚的婆子如果遇上一个笃信宗教的妇女,那种狠劲儿,绝不亚于蛇蝎!可惜我才疏学浅,否则我会给你们说一大堆这类的事。说来奇怪,我原本有点小聪明,在格罗画室学画时,我对涂抹并不感兴趣,时间完全花在偷苹果卡利古拉(12—41),罗马帝国皇帝,以专横出名。

上。画画的和偷窃的只有一字之差。我不管你们如何,反正我就是这副德性,我根本看不出你们哪里比我高明。任何优点,它的背后便是缺陷。我不相信你们的什么完美。节俭与吝啬只差之分毫。慷慨与挥霍差别在哪里?勇敢和粗暴是把兄弟。过于谦恭就有了伪君子的味道。美德之内也不乏丑行,第欧根尼的宽袍上还有不少窟窿呢。杀人者和被杀者你们佩服哪个?是佩服恺撒呢,还是佩服布鲁图斯?一般说,人们总是站在杀人的人一边的。这样看,布鲁图斯万岁!他杀成了,这便是美德。难道这真是美德吗?就算那是美德吧,但充其量也只能是一种疯狂的美德。那些大人物都是有这怪异缺陷的。看看布鲁图斯,他狠心杀死了恺撒,但对一个小男孩的塑像却喜欢得要死。这小男孩塑像是希腊雕塑家的作品,除这小男孩外,他还塑成了美腿妇人,就是那位骑马的厄克纳木斯。尼禄对这美腿妇人的塑像爱之如命,旅行时总是带在身边。这是雕塑大师仅有的两个作品了。这两个作品中,布鲁图斯和尼禄各爱一个。历史就是这样反复着。

本世纪是上世纪的复制品。马伦哥战役和比德纳战役复制了马伦哥战役,拿破仑的奥斯特里茨是照克洛维一世托尔比亚克那葫芦画出的瓢。我对胜利不感兴趣。还有什么比征服更愚蠢呢?说服才是货真价实的光荣。你们拿点事例加以证明吧。太庸俗了,你们,满足于成功,满足于征服,实在可怜!虚荣!下流!一切服从于成功,连语言学也逃不脱。贺拉斯曾说‘Sivoletusus’。我鄙视人类。往下我们来谈谈国事?难道你们想要我敬佩一个什么民族吗?请问你指哪一个民族?希腊人?要知道,雅典人,这古代的巴黎人,杀死了伏西翁正如巴黎人杀死了科里尼,他们献媚暴君到了何种地步啊!安纳赛弗尔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庇西特拉图的尿可以招来蜜蜂。50年间,希腊只有那位语法学家费勒塔斯称得上重要人物,他个子矮小,要在鞋底上加些铅才不致被风吹走。科林斯最大的广场上,有一座西拉尼翁雕的塑像一埃庇斯塔特的塑像,曾被普林尼收人他编的塑像作品目录。这埃庇斯塔特有何贡献?他发明了一套勾脚术。

这概括了希腊的荣誉。让我们再来谈谈别的。我是不是钦佩英国?我是不是钦佩法国?钦佩法国?为什么?为巴黎?刚才我谈了对雅典的看法。钦佩英国?为什么?为伦敦?我恨迦太基。再说,伦敦,这奢侈的大都会却是所有贫穷之源。查林—克洛斯一个教区,每年就有100具饿殍。阿尔比昂愚便是这个德性!为了说得全面,我想补充一点:我见识过,看到过一个英国女子戴着玫瑰花冠和蓝色的眼镜在跳舞。因此,英国,靠边站!既不钦佩约翰牛,那我会钦佩约纳森吗舆?不!这位老兄贩卖奴隶,难合我的胃口。去掉‘时间就是金钱’,英国剩下什么?去掉‘棉花即为王’,美国又剩下了什么呢?德国一淋巴液。意大利一胆液。我们会不会因为俄罗斯而陶醉呢?伏尔泰倒是钦佩它。他也钦佩中国。我同意这样的见解:俄罗斯有它的美,特别是它那一套扎扎实实的专制制度。我对那些专制君主表示怜悯之情。他们的健康状况是娇嫩的,一个阿列克赛,丢了脑袋;一个彼得,被小刀戳死;一个保罗,被扼杀;另一个保罗,被靴子踩扁了;有几个伊凡,统统被掐死了,有几个尼古拉,有几个瓦西里,统统被毒死了。这说明了什么道理?除了说明俄罗斯皇宫处在一种有目共睹的不卫生的状况之外,不能说明别的。每个文明的民族都向思想家提供了欣赏舆约翰牛,指英国人。约纳森,指美国人。

的对象:战争。那么,这战争,即使是文明的战争,它也竭尽并汇总了所有强盗般的方式,塔比凯尔在雅克峡谷的掠夺也好,印第安可曼什人在巴斯—都特兹掠夺生活物品也好,统统都是如此。呸!你们也许会告诉我:‘欧洲总比亚洲好些吧?’我承认亚洲是闹剧一场,但欧洲也看不到好在哪里。这些王公贵族们,把自己与各种秽物搅在一起,一大堆,有伊莎贝尔王后的脏衬衫,有君王的恭桶,有各色各样的时装艳服。如此这般,又有什么资格去笑那些大喇嘛?先生们,你们不是讲正经话吗?那我就告诉你们,事情可不简单。请问:哪儿消耗的啤酒最多?答曰:布鲁塞尔;哪儿消耗的酒精最多?答曰:斯德哥尔摩;哪儿消耗的杜松子酒最多?答曰:阿姆斯特丹;哪儿消耗的葡萄酒最多?答曰:伦敦;哪儿消耗的咖啡最多?答曰:君士坦丁堡;哪儿消耗的苦艾酒最多?答曰:我们的所在地一一巴黎。瞧,我全部的知识都在这里了。巴黎就是这样,首屈一指。在巴黎,就连破衣烂衫的人也在花天酒地。第欧根尼在比雷埃夫斯当哲人,他也愿意来莫贝尔广场倒卖破衣。你们应该学着点:卖破衣烂衫的人把喝酒的地方叫做酒缸,这样的地方两处最着名,一处是‘铫子’,一处是‘屠宰场’。因此,啊,郊外酒楼、狂欢酒家、绿叶酒肆、小醉酒铺、清唱酒馆、麦秆酒店、树枝酒店、蹩脚酒店、小小酒店、骆驼帮酒棚,我告诉你们,那都是些好去处。我是一个地道的及时行乐的人,今朝有酒今朝醉,在理查饭店我一顿饭吃40个苏,我需要由一条波斯地毯夹裹的一丝不挂的克娄巴特拉!啊克娄巴特拉,你在哪里?啊!你就是,路易松。你好哇?”

格朗泰尔缠住了洗杯盏的女工。博须埃朝他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请他安静下来,可他见了反而更来劲儿了:

“莫城之鹰,收起你的爪子。请你少用希波克拉底拒绝阿尔塔薛西斯的那种态度对待我。我告诉你这不会有任何效果的。请你白白浪费精力,此刻我正烦着呢!你们想要我说什么?人都变了形,统统是坏种;蝴蝶成功了,但人却只能承认失败。上帝造人是失败之举。一群人便是丑类一堆,随便挑出一个,准是无赖。女人是污秽一堆。是啊,我害着抑郁症,外加忧伤,还害有思乡症,更兼多愁善感,我烦躁,我狂热,我厌倦,我无聊,我痛苦,我烦恼。让上帝见他的鬼去吧!”

“不许闹了,大写的R!”博须埃正和围着的人谈法律问题。法律行家的谈话刚刚进行了一半,他接着谈他的法律问题。“……我够不上什么法学家,顶多只能算业余检察官。可我声明,我支持诺曼底习惯法,就是说,我主张,每一个人,业主也好,所有权的继承者也好,在圣米歇节这一天,都有在义务之外向领主缴纳等值税的义务,且这一规定适用于一切长期租约、适用于地产租约、适用于免赋地权、适用于教产契约和典押契约……”

“回音,发出呜咽之声的仙女们。”格朗泰尔在低声吟诵。

离格朗泰尔不远的一张桌子上摆着纸张、墨水和笔,还有两只小酒杯。有两个人正在谈论某一剧本的创作问题。他们的脑袋彼此挨得很近,声音很低。

“我们先定角色的名字。定下名字,主题也就有了。”

“是这样。你说,我记。”

“多利蒙先生,成不成?”

“一个财主?”

“自然是。”

“他的女儿,赛莱斯丁。”

“……丁。另外呢?”

“塞瓦尔中校。”

“陈旧!叫瓦尔塞吧!”

在这两位渴望成为闹剧作家的年轻人旁边,另外一伙人正在趁喧杂的机会谈论一场决斗。一个30岁的老手正在向一个18岁的少年面授机宜:

“见鬼!您得当心!您碰上的可是一个出色的剑手。他剑法精湛。他下手猛,火气足,腕力灵活,动作快,没有虚招,且招架得当,反击准确,而且是用左手,了不起!”

若李和巴阿雷在格朗泰尔对面的一个角落里正一边玩着骨牌,一边谈论爱情问题。

“你好幸福,你,”若李说,“你有一个总是乐呵呵的情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