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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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马吕斯(11)

巴阿雷是一个好诙谐但难于相处的人。他正直,爱花钱,挥霍无度,慷慨,健谈,有辩才,不拘小节,甚至放荡不羁,是做魔鬼的绝好材料。他穿着“大胆的坎肩”,怀着“鲜红的见解”,捣起乱来,唯恐不过瘾,就是说,他认为没有比争吵更使他喜欢了,如果不能骚动的话;他又感到没有比骚动更使他喜欢了,如果不能搞一次革命的话。他随时都准备把玻璃砸碎,然后掘起一条街上的铺路石,再颠覆一个政府,以便看看效果究竟怎样。他读到十一年级,学的是法律,但不去上课。“决不当律师”成了他的座右铭。一个装着一顶方帽的床头柜是他的徽志。每次他从法学院门前走过(这对他不是经常的事),他便扣好他的男子礼服(当时还没有发明短上衣),并采取卫生预防措施。一见学院的大门,他便说:“好一个神气的老头儿!”一见院长代尔凡古尔先生,却说:“好一座宏大的建筑!”也常在教师的身上发现漫画的素材。他白白地吃着一笔数量可观的学膳费一3000法郎。他的父母是农民,对于双亲他倒是一个孝顺的儿子。

关于他的父母,他经常这样说:“因为他们不是资产阶级,是农民,所以才有智慧。”

这性情怪异的巴阿雷,经常走动于好几个咖啡馆,不像别人那样经常固定在某一地点。他到处闲逛。游荡,人人皆可,闲逛是巴黎人的习性。如果我们不是以貌取人的话,我们会觉察到,他是一个敏感的人,一个有思想的人。他在“ABC朋友”及其他各种处于胚胎状态的组织之间充当联络员的角色。

在这些年轻人当中,有一个秃顶成员。

阿瓦雷侯爷,他被升为侯爷是因为路易十八逃亡那天他把逃亡者扶上一辆雇佣马车。这位侯爷曾经提到:1814年,国王加来登陆,回到法国,那会儿有个人给他递了一份呈文。国王问:“您要求什么?”“陛下,我想要一个驿站。”“您叫什么名字?”“我叫赖格尔。”

国王皱起眉头看那呈文。上面的签名是:Lesgle。这签名倒少有波拿巴味道,于是,国王有些动心,并开始露出笑容。“陛下,”那个递呈文的人开始诉说自己的家世,“我的祖先是个养狗官,诨名叫Lesgueules。我用了这诨名做名字。这Lesgueules,简写为Lesgle,错写便成了蕴爷aigle。”经他这样一说,国王便笑了起来,不久,派他去了莫城驿站。选这个驿站给他,也许是故意,也许是无心。

上面提到的那个秃顶成员便是这Lesgle或L’Aigle的儿子,他自己的签字是Legte(de—Meaux)。为叫起来方便,同事们索性叫他博须埃。

博须埃境遇颇糟,但他很是快活。他是一位一事无成的专家。凡事,他都一笑了之。刚刚25岁,头发巳不剩多少。他的父亲最后算是挣到了一所房子和一块田产,但是他,这做儿子的博须埃,在一次失算的投机买卖中把它们很快折腾掉了。他有学识,有智慧,但没有结果。他无处不失利,无事不落空,亲手架起的楼阁没有一次不砸在自己的头上。砍柴也会砍破手指。找到一个情妇,但很快发现伊另有所爱。倒霉的事随时随地都找到他,但他从不在乎,总是乐呵呵地过自己的日子。他常说:“我住在下坠的瓦片之下。”他从不大惊小怪,因为,对于他,一切意外之事,皆是他预料之事。厄运临头,他泰然处之;面对命运的捉弄,一律报以微笑,认为别人在与他开玩笑。他没有钱,可他衣袋里有的是兴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他很快会剩下最后一个苏,却从不会剩下最后一声笑。逆境露面,他便把它当成老相识,向它致以亲切的敬礼;灾星降临,他便把它当成老朋友,拍拍它的肚子,表示亲切;厄运出现,他便把它当成老熟人,亲热地叫起它的小名:“小淘气,你好!”

他富于创造力,种种折磨成了他创造力的源泉,身无分文,可他有办法高兴时一掷千金。有次,他带一位傻姑娘吃夜宵,一下子竟花去100法郎。而这顿饭并非毫无所获,他获得了灵感,得了这样一句妙语:“圣路易的女儿替我脱靴。”

博须埃学的是法律,后来慢慢成了律师。对法律的学习,他和巴阿雷持同样的态度。博须埃,几乎没有固定的住处,有时不知在何处栖身。他时而住在这家,时而住在那家,更多的时候是和若李同住。若李小博须埃两岁,学的是医学。

若李是这样一个青年:他老以为自己有病。他学了医,但不是为了给别人治病而是为了医自己。23岁便自认为成了久病夫子,整日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舌苔。他认为人体与钢针相同,可以磁化,鉴于这种认识,便把床摆成南北向,说如此这般,血液循环系统便免受了地球磁场的干扰。每逢雷雨大风,他便把脉不止。尽管如此,在所有这些人中,最属他热闹。年轻,乖僻,体弱,兴致高,这一切不相同的因素汇集于一身,结果,他成了一个放荡不羁的但又惹人喜爱的孩子。他的同学们,不怕浪费子音,常称他为Jolllly。让·勃鲁维尔便老是开他的玩笑:“你可以用四个翅膀飞翔。”

若李有一个习惯,就是用手杖头叩自己的鼻尖。这是心细的一种表现。

所有这些青年,形形色色,各不相同,但有一个共同的信念:进步。谈论他们,我们不能不持严肃的态度。

他们统统是法兰西革命的产儿。其中,即使最轻佻的几个人,一提到八九年,也都会庄重起来。他们的父辈,情况各不相同,有的是斐扬派,有的是保王派,有的是空论派,不过,这与他们无关。他们年轻,发生于他们之前的那种混乱状态与他们无干。他们的血管里流着正义的、纯洁的血。他们坚持正义的廉洁性和职责的绝对性,决不走中间路线。

他们在组织,他们在发展,在暗地里勾画着理想的草图。

这些热情奔放、信心十足的心灵旁边,却有一个怀疑派的心灵。这位怀疑派是怎样到这里来的呢?他是被带进来的。他叫格朗泰尔,惯于用R这个有双重含义的字母来签字。格朗泰尔从不轻信什么。他是在巴黎求学的大学生中社会知识最多的一个。他知道朗布兰咖啡馆的咖啡最香,伏尔泰咖啡馆的台球设备最棒,梅思路的“幽静居”有绝好的千层饼和美妙的姑娘,沙格大娘那边有无骨烤鸡,古内特便门有上等的烧鱼,战斗便门有一种不知名的好酒。其他的东西哪里最好,他也一清二楚。他会踢打术,通脚斗招儿,也粗通舞步,对棍术颇有造诣。他酒量过人,相貌奇丑。一次,一个名叫伊尔玛·布瓦西的最漂亮的绣靴帮的女工,看了他的丑陋的面孔而感到愤慨时,曾下过“格朗泰尔一一难以容忍”这样的断语。但是,自鸣得意的格朗泰尔并不因此而扫兴。他温存地注视着女人,觉得她们都像在说:“假如我想……”而且,他总要使同学们相信,他在受到女人们的普遍追求。

对格朗泰尔来说,民权、人权、社会契约、法兰西革命、共和、民主、人道、文明、宗教、进步,等等,所有这些概念,统统没有意义,因此,都报之以冷笑。人类智慧的痈疽一一怀疑主义,使他在思想上对任何事物都不能留下一个完整的概念。嘲笑在伴随着他过活。有一句话常挂在他的嘴上:“世上只有一事可靠:我的杯子满了。”对于牺牲精神,不管是哪一方面的,无论是同辈的还是父辈的,年轻的罗伯斯庇尔的也好,年老的洛瓦兹罗尔的也好,他都一概加以嘲笑。他这样评价他们说:“这些人提前死掉了。”对耶稣受难像,他说:“一个成功的绞刑架。”

他游手好闲、赌博、放荡、酗酒。他不顾那些思考问题的青年们的厌恶,用叶亨利四世万岁曳的曲调,不停地唱着:“我爱姑娘,也爱美酒。”

此外,这怀疑派还有一种病一狂热。这狂热追求着的对象,既不是一种思想、一种教条,也不是一种艺术、一种科学,而是一个人:安灼拉。他钦佩、爱慕并且崇拜安灼拉。这个无政府主义的怀疑论者在这个绝对观念构成的法伦斯泰尔当中,归附于何人?他归附于更绝对的一个。安灼拉又是靠了什么手段控制着他呢?靠思想方面吗?不,靠了性格。这是常有的现象。一个无所不疑者依附一个无所怀疑者,这是一种物物结合律,它与色彩配合律一样简单。我们所没有的东西往往在吸引着我们。还有什么人比瞎子更喜爱阳光呢?还有什么人比矮子更崇拜身材高大的人呢?癞蛤蟆的眼睛总是向着天空,什么原因?它为的是看鸟飞。格朗泰尔,因为疑云在心中浮动,所以,他对信念坚定的安灼拉倾慕不巳。他需要他,需要这样一个自强、健康、坚定、正直、刚毅、淳朴的人。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而是出自一种本能,是本能支配他去倾慕自己所不具备的那些东西。他的那些懦弱的意志、屈就的性格、散了架的肢体、病病歪歪的样子,畸形的身躯,这一切,都把安灼拉当做脊梁那样紧紧依靠着。离开坚强者,就等于失去了精神支柱。因此,只有在安灼拉面前他才像个人。他本身就具有二重性,表面看难以调和。他忠厚,但喜欢挖苦人。爱好一切,但一切又都无所谓。他不需要信念,但需要友情。他生活中充满了矛盾。很多人生下来就处于反面、背面的位置。波吕丢刻斯、帕特洛克罗斯、尼絮斯、厄达米达斯、埃菲西荣、佩什美雅便都是这类人物。他们只有依着别人的时候才能生存;他们的名字是附属品,只配写在连词“和”之后;他们存在着,但不是为他们自己而存在,而是为别人而存在。他是别人的另外一面。格朗泰尔就是这样,他是安灼拉的背面。

人们差不多可以这样说:这种结合是与字母的顺序分不开的,在字母顺序中,0和P肩并肩靠着,你可以读作0和P,也可以读作俄瑞斯忒斯和皮拉得斯。

格朗泰尔,安灼拉地道的卫星,寓居于这些青年人的活动场所,感到很是舒适。他无时不跟着他们在酒气之中,他望着他们晃来晃去,感到甚为快活。人们见他兴致这么高,也就不说什么了。

对于安灼拉来说,像他这样,一个信心坚定的人,是瞧不起这种怀疑派的。他生活有节制,更瞧不起一个醉鬼。对他,他只表示出一点点高傲的怜悯心。格朗泰尔想当皮拉得斯也是难以办到。他经常受到安灼拉粗暴的责骂、严厉的训斥。被撵出之后,他仍旧回来。他说,安灼拉是“一座美妙的大理石塑像”!

二勃隆多的诔词,博须埃作

某天下午,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那样,正好与我们前面谈过的那些事件发生的同时,赖格尔·德·莫正百无聊赖地靠在缪尚咖啡馆的大门框上,犹如门旁的一根人形石柱。他的眼睛望着米歇尔广场,在想人非非。背倚着什么,是肯于动脑筋的人都愿意采用的一种站着休息的方式。赖格尔·德·莫正在想他的心事,回忆着前天他在法学院碰到的一件小小的倒霉事。那事虽小,可把他一生的计划全打乱了,尽管那些计划是模糊不清的。

幻想着什么并不妨碍他对周围的事物进行观察。一辆马车在广场上缓缓行进,仿佛没有目标,不知道驶向何方。赖格尔·德·莫原是漫无边际地四处瞧着,此时的目光却盯住了这辆马车。它如此慢悠悠地行进,倒要去哪里呢?它在生谁的气呢?他仔细看去,见车上坐着个年轻人,那人身旁放着一个大的旅行袋,袋上缝了一张硬纸,上有几个大黑字:马吕斯·彭眉胥。看到这名字,赖格尔改变了姿势。他立起身子,对着马车上的年轻人喊了一声:

“马吕斯·彭眉胥先生!”

马车停了下来。

车上那年轻人,一直在低着头想些什么,这时,他抬起头来:

“嗯?”

“您是马吕斯·彭眉胥先生?”

“是的。”

“我正要找您哪。”赖格尔·德·莫接着说。

“是这样?”马吕斯问。他从外祖父家里出来后,这是遇到的第一个人,“可我并不认识您。”“我也不认识您。”赖格尔回答。

马吕斯以为什么人,大白天来了。他心情沉闷,皱起了眉头。赖格尔对此毫不理会,接着说:

“您没上学吧,前天?”

“也许是。”

“rK”

肯疋。

“您也是大学生?”马吕斯问。

“是,先生,我们是同学。前天我偶尔去学校上了一堂课。您知道,有时,人们会记起这些事来。我到教室时,那位教授正在点名。您也许还不知道,如今那位讲课教授甚是荒唐,点名时连喊三次而无应声,那被点名的人,就被取消学籍,这样,法郎就算白丢了。”

马吕斯开始注意起来。赖格尔继续说:

“这次点名的是勃隆多。您知道他,他的鼻子灵敏异常,专爱追逐异味,嗅寻那些缺课的人。他心怀叵测,从P字点起。开始,我没有在意,因为这个字母与我无关。点名进行得很顺利,没有发生被除名的事,整个宇宙P字开头者全到了。这时,那勃隆多愁容满面。我想:勃隆多呀勃隆多,好宝贝儿,今儿你找不到开刀的机会了吧。正在这样想时,突然听到勃隆多喊一个名字:‘马吕斯·彭眉胥。’没有应声。勃隆多满怀希望又喊了第二声,而且声调提高了:‘马吕斯·彭眉胥。’与此同时,他拿起了他的笔。先生,我一向好心肠,软心肠,赶忙对自己说:‘糟糕,又一个好孩子要被开除了。留心,这定不是一个有时间观念的活死人,定不是一个规矩的学生,定不是一个能坐稳板凳死啃书本的人,定是一个喜欢吹牛、嘴上没毛却自称精通科学、文学、神学、哲学的人,定不是那种用四个别针别着四个学院校徽的书呆子,而是一个可佩可敬、游山玩水、专对轻佻的年轻女缝纫工调情的家伙,此时此刻,说不定正在我的情妇家里呢。应当救他。揍死这老勃隆多!’这时,勃隆多正把他那管鹅翎笔浸在墨汁里,睁圆那双浅黄色的眼睛,向课堂四处扫射着,并喊了第三声:‘马吕斯·彭眉胥!’这时,我立刻应了一声:‘到!’这样,您保住了,没有被开除。”

“先生!……”马吕斯说。

“而我,我却被开除了。”赖格尔·德·莫说。

“这又是怎么回事?”马吕斯问。

赖格尔回答道:

“这并没什么复杂。我的位子既靠近讲台,又靠近门口,这原是为了便于应答,也为了便于开溜。那教授听罢,对我注意起来。突然,勃隆多的目光跳到了L栏。L是我名字的开头字母——我姓德·莫,名唤赖格尔。”

“啊!赖格尔!”马吕斯插了一句,“一个好听的名字!”

“先生,那勃隆多正是点的这好听的名字。他喊道:‘赖格尔!’我答应:‘到!’这一个‘到’字招致了什么呢?这时,勃隆多这只凶虎正用一种温柔的神气望着我,并且满面笑容:‘假如您是彭眉胥,那就不能又是赖格尔。’这话对您也许只是剌耳而巳,而对我,却是致命的一一那勃隆多大笔一挥,我的名字便被勾掉了。”

马吕斯激动起来:

“先生,这怎么行……”

“不,这没什么,”赖格尔抢着说,“不过我得首先倾吐肺腑之言来把勃隆多悼念一番,就假定他巳经离开了我们。这样做,对他那骨瘦如柴的样子,对他那苍白的脸,对他那身寒气,对他那副僵态和臭气,也许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我要说,‘呜呼勃隆多,佳城卜于此,今当明汝过。汝鼻真能嗅,鼻性真不错。讲纪律,执如牛。论惩罚,猛如狗。耿耿直直,方方正正,精精准准,僵僵硬硬,奇奇怪怪,老老诚诚。上帝勾了他,如他勾了我。’”

马吕斯接着说:

“我很抱歉……”

“年轻人,”赖格尔·德·莫说,“要从中吸取教训。今后,凡事当守时……”

“万语千言,都道不尽我心里的歉意。”

“不要再连累别人失学了。”

“真是追悔莫及……”

赖格尔放声大笑。